75

戰争的號角拉響之時,天還未亮。

蒙蒙亮的天色之下,呼吸的空氣幹澀而陰冷,刺|激着渾身的血脈。司南抓緊缰繩,扶正了那晨間被唐蒲離親手戴上的頭盔,伏低身子,緊緊盯着遠處的兵馬。

這不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卻是他第一次這麽不安。

先前作戰之時,他還只是寂寂無名的小兵,豁出一條命來,憑着一腔熱血厮殺拼搏。可現在,他被沈武安排帶領右翼的兵馬,身後站着密密麻麻的小兵,背負着他們的希冀。

況且,那個替他扣緊盔甲的男人也在他身後,在戰圈外,等他回去。

按照他之前的性子,怕是怎麽也不願意讓他上戰場。司南原以為他們之間要爆發一場争吵,或者至少是争論,可這次,唐蒲離卻并沒有說什麽。

出征前,他忍不住去問了問他。

“如同之前所說的,我不能阻止你想去做的事,”男人苦澀地笑了笑,“這是我一個人呆在京城之時想通的。”

“那次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司南有些歉意道。

“我知道,但是……”唐蒲離合了合眸子,似乎是要擺脫那個噩夢。再睜開眼的時候,又是那個會把他揉進懷裏,一點一點溫柔擦幹頭發的唐大人。

“一切保重,我會等你回來。”唐蒲離拍了拍他的肩。

分明一點也不用力,但司南卻感覺肩頭沉甸甸的。這份沉重從騎上戰馬到吹響號角的現在為止一直壓在身上,遲遲不肯散去。

“想什麽呢?”側前方的沈武轉過臉,銳利的眸子似乎穿透了他所想。

“……”司南讪讪地移開視線,“抱歉,我會集中的。”

“并不是在批評你,我家也有人在想我。有人記挂是好事,至少不會孤單。”沈武輕輕笑了笑,“看看你身後的人。”

司南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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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靠近他的袁望喜朝他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數不清的士卒繃緊了渾身的肌肉,或緊張、或興奮地注視着敵軍的方向。他一眼看去,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一直蔓延到了視野的遠處。

“打仗,不是一個人的事,是所有人努力累加的結果。”沈武沉聲道,“別想太多,去贏個漂亮仗吧。”

司南深吸一口氣,看着他将劍舉過頭頂,朗聲道,“榮辱與共,生死相依,天佑我江山!”

“榮辱與共,生死相依,天佑我江山!”士卒齊齊重複道。

沈武揚起缰繩,駿馬仰首一陣嘶鳴。

“沖!”

“沖!!!”

震天響的吼聲将清晨薄薄的雲層沖破,閃爍的陽光從雲間閃爍着落下,将天地間最後一絲迷霧驅散殆盡。

唐蒲離站在城牆上,從高處看向不遠處淪為戰場的大漠,陷入了沉思。

齊安在他邊上扒拉着堅硬的石磚,踮起腳尖向外探出頭去。他看看不作聲響的唐蒲離,到嘴的話轉了一圈,又囫囵地吞了下去。

忽的,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齊安轉頭望去,見唐古撇着嘴拿了個外袍,僵硬地遞到了唐蒲離面前。

“父親?”

“那邊有個小姑娘要我給你的,”唐古不自在地轉開眼,“說你穿得太薄,這裏不擋風,會着涼。”

唐蒲離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到了小四深藏功與名的半片衣角。

“多謝。”他低聲道,接過披在了身上。

唐古凝視他片刻,“你在擔心什麽?”

“我覺得不對勁。”唐蒲離望着鐵器铮鳴的戰場,“您娶慕塔的時候見過格騎嗎?”

“沒有,她騙我說父母早亡了。”唐古蹙了蹙眉頭,“難道你見過?”

“見過。父親忙于朝政,有一次督查江南水利離京半年,您可還記得?”唐蒲離道,“那一次她将我帶到邊陲一帶,叮囑我向您保密,讓格騎見了我。”

“我記得他是個急功近利的人,性子十分粗糙,不拘小節,經常被慕塔數落,所以我之前才算準他會因為徐朗挑事将其當場擊斃,事實證明也确實如此,但是……”唐蒲離頓了頓,側目看向唐古,“這樣一個焦躁、易怒的武夫,憑什麽能執掌藩帕這麽多年?”

“藩帕的首領是每十年選舉一次,由百姓票選而出,格騎連任了四屆,在藩帕人心中的威望可見一斑。”唐古捋了捋胡子,“他必有什麽過人之處。”

“我一直在想,慕塔和祁子英之死證明他苦心經營幾十年的計謀全部報廢,我的所作所為幾乎是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唐蒲離眯起眼,“這樣一個暴怒的男人,被如此羞辱之後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先前我們推演過,他可能會偷襲某個人,以打擊我方的士氣,可是那是基于冷靜思考下得出的,”他嘆了口氣,“父親,您覺得他會如此冷靜嗎?”

“……”唐古捋着胡須思忖了片刻,“蒲離是覺得,他會采取什麽極端的行為?”

“我不能确定,人心向來是難以揣度的,在沒有佐證的情況下,這種危言聳聽的言論只會擾亂軍心,可我心裏始終不踏實。”視線的餘光注意到身旁的小孩兒一蹿一蹿的,唐蒲離不由得拉了他一把,免得他不甚摔下城牆。

“怎麽了?”

“我之前也這麽想,所以一直沒有說!”齊安緊緊地拽住他的袖口,“唐叔叔,我最近總是在營帳外聞到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原以為是我太緊張弄錯了……”

二人聞言臉色一變,尤其是唐蒲離,他跟齊安相處這麽久,知道他這鼻子向來不出錯。

“在哪兒聞到的?”唐蒲離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慢慢說。

“師父說我的身份很敏感,不能亂跑,所以也沒有去确認過。”齊安指着那片混亂的戰場,“但是我覺得是從這個方向飄來的,都是順着風來的,我也不清楚具體是哪一塊。”

“具體什麽時候開始聞到的?”唐古接着追問道。

“十天前……或許更早?”齊安說,“一開始還比較淡,後來味道就漸漸重了。”

“十天前,哨兵一直監視着這裏的動态,從沒發現異樣,”唐蒲離起身,與唐古對視一眼,“從表面上看不出的□□,那麽極有可能是……”

“地雷!”

“父親,您去讓哨兵做好準備。”唐蒲離遞去之前沈武交給他的文書,所幸現下還未過期。

“你去做什麽?”唐古看他麻利地束起了腦後的長發,系好腰邊的劍,猶豫了片刻,又從小五手裏拿起了弓箭。

“踩一趟點,确認格騎是否真的埋了地雷。”唐蒲離牽着齊安,轉身下了城樓,“稍候等我傳信,若是有必要再放信號彈。”

“蒲離!蒲離!”巨大的風沙很快掩埋了他的呼喊,唐古只得趴在城樓上,看着底下匆匆離去的人影,小聲嘀咕着。

“要小心啊……”

唐蒲離帶着齊安策馬繞過戰場,登上較遠的戈壁。此時已經過午時,灼熱的驕陽在天邊烘烤着,分明早晨還是冷得人直打哆嗦的嚴冬,中午的大漠已經與酷暑無異。

“怎麽樣?能聞到硝石的味道嗎?”唐蒲離拉高了齊安的衣領,擋去迎面卷着血腥氣的風沙。

“只有一點點,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殘留的味道,我只記得以前從這一帶附近聞到過。”齊安急得額頭冒汗,指了指西北方向,“這裏離得太遠了。”

“無妨,再靠近,咱們就是活靶子。”唐蒲離按着他蹲下身子,對着望遠鏡看了看底下的戰線,“但你聞到的多半沒錯,我們的戰線一直不斷向大漠深處,也就是藩帕的方向挪去。”

“他們在引誘我們踏入地雷的範圍?”

“很有可能。”唐蒲離緊了緊眉頭,“他們在戰中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得想辦法提醒他們,至少也要提防地雷的可能性。”

“我們現在就回去找哨兵!”齊安道。

“嗯,”唐蒲離喊來了初一,将缰繩交到他手裏,“帶齊安快些回去。”

“唐叔叔呢?”齊安有點慌了。這裏離梅隴鎮快馬加鞭也要兩個時辰,唐蒲離這次走得急,也就帶了初一這一個護衛,現下連人帶馬都給他了,那他自己怎麽辦?

“不知道地雷什麽時候引爆,我想想有沒有早些提醒他們的方法。”唐蒲離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放心,我可舍不得以性命相搏。”

“可是……”

“沒什麽可是,你越早回去,将士和你師父才能早些得救。”唐蒲離打斷了他未盡的話,給初一使了個眼色,馬匹嘶鳴着踩着風沙,很快隐沒在了大漠之中。

唐蒲離确定他們離開之後便從戈壁上翻了下來,找了個背風背光的陰影處坐下。

正午的大漠氣溫很高,很容易脫水,這裏距離城鎮又遠,必須在非必要行動的時候保存體力,況且,他現在也需要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他們順着風來還花了兩個時辰,方才風向轉了,初一帶着齊安往回趕時得頂風前行,等到城裏通知下去,天估計都要黑了。戰場上瞬息萬變,能早一點提醒便多一分勝算。

唐蒲離打開酒囊,本想喝些涼酒清醒一下,可到嘴竟是溫潤的米糊。

——準是小四又告狀自己今早沒有吃飯,司南便生氣地将他的酒偷偷倒了,全換成了米糊。

唐蒲離想到他出征前還偷摸着換米糊就有些好笑,雖然到口的不是酒,但卻實實在在地冷靜了下來。

他長出一口氣,視線在四周掃視一圈,最後停在了自己淺色的外袍上。

來了大漠之後,他一直穿的都是新做的深色衣袍,一方面是西北風沙大,深色耐髒,另一方面是以前的淺色衣袍都或多或少地熏了慕塔留下的藩帕香料,在軍營中不合适。而最早晚氣溫驟降,估計新做的衣裳有些薄了,小四怕他凍着,才不得已拿出了先前淺色的袍子。

他嗅了嗅,小四還沒來得及洗,曾經的熏香還殘留着,只是已經被這漫天遍地的風沙染得灰撲撲,看不出原本的月牙白。

這時,一群黑羽小雀從頭頂的天空盤旋而過,落下嘎吱嘎吱的叫聲。

……還真是巧了。

唐蒲離摩挲着柔軟的布料,緩緩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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