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右翼總共有三股兵馬,司南帶的這一支最靠外,都是輕裝簡騎,從一開始就游離在戰場的最邊緣,正伺機突入敵軍內側,打算暗襲要害。
沈武看中他們在大漠作戰多年,熟悉地形,腿腳又快,便安排他們從暗處偷襲。可打着打着,司南總隐約有種異樣的感覺。
這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本該由沈武率領的中路吸引藩帕大部分火力,他們再從側邊找到突破口。但眼下這情況,與其說是沈武吸引了對方注意力,不如說是對方頻頻退後示弱,看上去哪裏都是突破口,反而讓他謹慎起來了。
“小南哥,”袁望喜策馬與他并行,“咱們啥時候行動啊?這日頭都向西了,弟兄們熬不住了!”
“不可冒進,這裏很奇怪。”司南擰起眉頭,提防着可能從旁襲來的敵軍。忽的頭頂黑影一閃,他立刻拉起缰繩往側邊一閃,拔劍砍去。
原以為是什麽暗箭流矢,結果一低頭,竟然是一只被箭矢射中的黑羽小雀,在地上撲騰了兩下,脖子一歪便沒了聲息。
這種鳥在大漠裏很常見,總是成群結隊地出沒,所到之處都是嘎吱嘎吱地鳴叫,比中原的麻雀還要吵鬧煩人,個子又小又黑,肉質幹柴,不能吃又沒什麽觀賞性,所以很少有人特意打這種鳥。
“小南哥,這箭的尾羽上是不是插着什麽東西?”袁望喜道。
司南用劍尖挑起這鳥的屍體,從它身上拔下箭矢,小心翼翼地解下那東西展開。
“小心些啊……”袁望喜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卻見他端詳了半天,突然一愣,放在鼻尖嗅了嗅,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這是一塊布料。”司南将那東西展平,在灰撲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上,一個血紅色的字被一筆一劃地寫了“雷”這個大字。
還沒來得及細問,接二連三的呼喊從身邊傳來。他們擡頭看去,頭頂飛過的一大群小雀都被人挨個射了下來,一時間密密麻麻的黑點噼裏啪啦落下,戰場上厮殺的士兵都愣了愣。
“這箭是從……”司南擡頭望去,掃了周圍一圈,視線鎖定在了南側的戈壁。
袁望喜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手掌在額前搭了個小棚,擋着燦爛的日頭,“是有人要提醒我們嗎?”
“雷……會不會是地雷?”司南看着愈戰愈退的藩帕軍,不詳之感湧上心頭,勒馬轉身,“我去找沈将軍,你們在此小心行事,等候軍令!”
落鳥只在右翼持續了小段時間,大軍整體還是在不斷往前推進戰線。司南找到右翼幾個将領,商量一番,立刻着人去禀報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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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武收到消息猶豫了片刻,果斷決定放棄大好的局勢後撤,軍令下達到所有支路需要時間,所幸,在日暮落下之前,大軍不再前行,戰線在慢慢後移。
傍晚時分,後撤的哨音從城樓響起。與敵軍糾纏的将士紛紛聽到號角,不再戀戰,大軍開始全速後退。等到藩帕反應過來點起地雷之時,九成的軍馬已經撤出埋藏地雷的範圍,反倒是有些窮追不舍的藩帕軍馬被炸了個正着。
“格騎是不是有點瘋,”袁望喜看着被炸得漫天黃沙的戰場,“為了誘敵深入,有些人似乎都不知道地下埋了雷。”
司南的手心還汗涔涔的,他沒心思搭理袁望喜,只是四處張望着。眼見着風沙中快騎沖來一個人影,他眼前一亮。
“幹得好!”沈武驅馬停在他身側,“你怎麽知道那一定是地雷警報?是誰告訴……”
他話說到一半,看着對方焦急的神色,恍然意識到了什麽。
“是唐蒲離?”
“應該是。”司南翻身下馬,半跪在地上,“我知道這還是在戰中,這樣的請求有違軍令,但……”他咬了咬牙,擡起頭看着他,“能否請将軍借我二十人馬?”
“給你五十人馬,速去速回!”沈武幾乎是眼也不眨地立刻應下,“我讓沈奇接替你的位置,格騎還沒伏誅,天亮之前務必回來!”
“多謝将軍!”司南吸了吸鼻子起身,用力地朝他鞠了一躬,翻身上馬。
從南側的那處戈壁為起點,弓箭射程的範圍不止是右翼,如果唐蒲離願意,其實也可以從中路打下小雀,提醒士卒。但他偏偏就只以右翼為目标,這擺明了是只相信他。
相信他能一眼看明白消息,也相信他能救自己。
大漠晝夜溫差極大,他那件外袍很厚,應當是足以擋風的。可他現下将外袍用來傳信,那他靠什麽過夜呢?這夜裏的溫度若是只着中衣,是會被凍死的!
氣溫已經逐漸冰冷,司南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息在空中結成白霧,指尖因為緊張和寒冷早已沒有知覺,只是死死地抓着缰繩,朝着南邊的戈壁策馬狂奔。
唐蒲離本想在入夜前試着找些柴木生火,可大漠茫茫,風沙阻礙視線,他怕自己踏出去便找不到回來的路——好歹這裏還是避風口,比外面稍稍暖和一些。
日頭落下後,大漠的氣溫驟降,實在是冷得人渾身上下都陷入了停滞。唐蒲離無數次試圖掐着大腿讓自己清醒過來,可眼皮還是不可控制地越來越沉重,大腦最終陷入了一片混沌。
他沒有完全昏迷過去,意識處于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很遠的地方有人呼喚着自己的名字,聲音都帶了哭腔,可他偏偏醒不過來。
唐蒲離掙紮了很久很久,興許是過了一炷香、一盞茶、或者是一個時辰,知覺終于漸漸回籠,手指開始聽使喚了。他感覺他被放在柔軟的布料上,有人躺在身邊将他擁得很緊,在感覺到了他的顫動以後,更是加了一分力來。
唐蒲離慢慢地撐開眼皮,正對上司南緊張兮兮的眸子,漆黑的瞳仁裏滿滿的只有自己的身影。
“你是不是報複我啊?”他吸了吸鼻子,眼圈不争氣地立刻紅了,“我都說了,我那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哈……”唐蒲離張了張嘴,剛想解釋,唇間就被堵住了。
他也許是真的急了,像一只紅了眼的小獸一般狠狠地啃咬着他的唇,唐蒲離覺得自己的嘴絕對被他咬破了,但那也無傷大雅,便扶着他的後腦,用唇齒将他的啃咬漸漸繞成纏綿的吻。
他一邊接吻還一邊抽鼻子,從軍多年的本能阻止他哭泣的欲望,但眼淚還是一滴滴地從顫抖的睫翼邊落下,看得唐蒲離又好笑又心疼,拉下他的下巴吻上眼睫。
“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嗎。”他輕聲揉着他的背脊安慰道。
“可是我再來晚一點呢……”司南垂下頭,靠在他肩上,不讓他看見自己丢臉的樣子。
“初一他們會回來的。”唐蒲離道,“我不會死的。”
“确實……”司南找到唐蒲離後不久就遇到了匆忙趕來的初一,多虧他帶來了取暖的毛毯和生火的木柴。思及此,他不由得望了望洞門口瑟縮着的人影。
當時雖然初一擺着手說他穿得厚,不冷,可這天寒地凍的,怎麽可能不冷呢?山洞裏好歹還有篝火,比外頭可暖和多了。司南一時有些于心不忍,想讓他進來。
“現在不行。”唐蒲離敲了一把他的腦袋,打斷了他的想法,“我們還光着呢。”
“……”本來是看他凍得失去知覺才脫下兩個人的衣服,用赤|裸相貼的皮膚溫度給他取暖。出發點正經得很,可現在赤條條地抱這麽緊,被他一揶揄,司南便後知後覺地臉紅起來。
明明什麽也沒做啊。
“哎……你都不讓我碰。”唐蒲離惆悵地感嘆着,手指從他光滑的背脊往下滑,到腰側的時候司南實在是受不住了,反手便抓住了他。
“最近這情況,大戰在即,能怪我嗎?”司南瞪了他一眼,嘟囔道,“沒事的話就起來穿衣服了。”
“你又要走了?”唐蒲離擰了擰眉。
“我……”司南咬了咬唇。他內心愧疚得很,一方面,若是他早些來救人,唐蒲離也不至于被凍了半夜,另一方面,他身上還背負着士卒的期望,責任感不允許他為了私情臨陣脫逃。
“我只是舍不得你,沒有怪你的意思啊。”唐蒲離看他糾結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失去意識前我一直在想,我家南南真是個合格的小将軍。”
“……真的?”
“真的,你來救我我固然開心,可你就算不來我也不會怪你,”唐蒲離眨了眨眼,“還有初一呢。”
司南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他們兩個赤條條的狀況,異常兇悍地振聲道,“不行!”
唐蒲離又被他惹得笑了起來,抱着他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诶诶诶,我還要回去呢,”司南輕輕推開他,生怕他一鬧起來就收不住場,“格騎還沒抓到,這場戰就不算完。”
“……我知道。”唐蒲離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放開他。兩個人相繼起身穿衣服。
唐蒲離穿得慢慢吞吞,一雙眼睛就在司南身上來回逡巡着,看得他從腳底臊到了天靈蓋,剛套完就回身幫他一同系上那繁複中衣的帶子。
“你倒是快一點穿,本來就凍着了,你是想生病嗎?”司南紅着臉兇他。
“好好好,小祖宗。”唐蒲離笑着應下,“你要找格騎的話,可以試着從左側找找看。”
“……”司南動作一頓,“為何?”
“我白天為了找你,在戈壁上看了許久,我能确定中路和你在的右路沒有格騎。”唐蒲離道,“他虎背熊腰的,還蓄了大胡子,很好認。”
“可是左路是沈将軍帶的,格騎要是在左路……不是白天早就該對上了嗎?”司南看到唐蒲離的臉色忽然冷了下來,一愣,才後知後覺地明白白天那股異樣的感覺是什麽。
是群龍無首的感覺!
整個藩帕的進攻和撤退都顯得有些混亂,卻仿佛是因為不知道聽誰發號施令般,動作都顯得很猶豫。加之從下午我方就在不斷撤退,可藩帕因為猶豫而顯得反應很慢,拉起引線的時候已經無法造成什麽傷亡了。
“有沒有可能……”唐蒲離沉聲,緩緩說出二人心底共同的猜測,“格騎根本就沒有在藩帕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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