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離天亮還有三四個時辰,司南讓袁望喜帶着人先回去禀報,自己則與唐蒲離快馬加鞭趕回梅隴鎮。

他實在放心不下心中的猜想,格騎可能以戰場和萬千士卒的性命為誘餌,只為了趁此潛伏進梅隴鎮,奪去徐泠或者齊安的性命——按照祁子英的行事手段,司南确定格騎做得出這種事。

“別擔心,至少初一離開梅隴鎮的時候還是一切安全的。”唐蒲離看出了他的緊張,出聲寬慰道。

司南點點頭,深吸一口氣,伏低身子夾緊馬腹,迫使馬兒更快地向前奔跑。

漸漸地,夜色不再那麽漆黑,梅隴鎮的影子漸漸從呼嘯的風沙中透出。司南還未來得及放下吊着的一顆心,便聽一聲熟悉的尖叫刺破了将亮未亮的天色,卷着粗粝的沙土鑽進二人的耳中。

徐泠——

徐泠震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只是在履行軍醫的職責給傷患療傷罷了,卻不知為何,方才還奄奄一息癱倒在病床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她只來得及看見冷光迎面襲來,身子便被身旁的人一拽,狼狽地滾出了營帳。

營帳裏其餘的“傷患”仿佛以此為信號般,齊齊從床上彈起,從懷中抽出匕首追着他們而來。

“藩帕人……”抱着她的小兵正是前兩天被司南派來看護她的張氏,此刻咬緊了牙關,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徐泠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本的傷患早被這些人取代,而他們的目标,多半是自己。

來不及多加思考,下一次攻擊便襲上面門。張氏抱着她朝前一個翻滾,用背脊擋住了迎來的冷刃。粗重熾熱的喘息混雜着血液和汗腥滴在鼻尖。

“跑……”

他簡短地說這個字,擡手便用力将她扔出包圍圈。與此同時,不知哪個角落裏蹿出一個黑影,幫着李氏制服住了兩個想要追來的藩帕人。

營地裏還有駐守的将士,只是她剛剛治療的是最偏僻的一個營帳,離駐軍還有段距離。這些藩帕人為了混入軍營,個個輕裝上陣,人數也不多,只要喚來駐軍,他們便還有勝算!

徐泠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後的厮打,跌跌撞撞地便往前跑去。

“徐姑娘!”

模糊的視線中,徐泠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随即肩膀便被人扶住了。

“徐姑娘,沒事吧?”心緒稍微平複下來,徐泠擦去臉上的血水,辨認出眼前這人是聞聲而來的唐古。

卻等不及唐古安慰幾句,他身旁的黑衣護衛便拔劍橫于胸前,另一邊的女人也冷下眉目,抽出腰間的軟劍,警惕地盯着前方。

“唐老先生,還有兩個!”

徐泠認得,這應該是一直照顧唐蒲離飲食起居的小四和小五,想來剛剛幫她攔下追兵的應當也是唐蒲離的護衛之一。

“你護着她。”唐古卻拿過小四手中的軟劍,将她攔在身後,慢慢卷起袖子,轉頭對小五說,“我左邊,你右邊。”

小五跟小四對視一眼,看着這年逾不惑的男人有點發懵,直到唐古動身沖上前去才反應過來,迎着右邊也跟了上去。

“不用這麽一驚一乍的,你們以為大人的功夫都是誰教的?”初一從天而降,敲了一把小四的腦袋。

“徐泠,沒受傷吧?”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徐泠轉身看去,司南在她面前急急地勒住馬,松了一大口氣。

唐蒲離翻身下馬,眯着眼掃視了周圍一圈,問徐泠,“那個姓李的小子呢,沒跟你在一起?”

“他……”徐泠臉色白了幾分,“他應該還在前面。”

她話音剛落,一聲粗啞的嘶吼便從前方不遠處傳來,痛苦得都不像是人能發出的。

“走!”唐蒲離拍了一把愣神的司南,二人拔腿便向聲源跑去。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這場較量顯然已經進入了尾聲。

腳底血流成河,還溫熱的屍體橫七八豎地躺倒在地上,仿佛是僅剩兩人戰鬥的勳章。一個人胡子拉碴,粗黑的胡須上沾滿了粘稠的血水,寬厚卻不再年輕的背脊彎曲着,劇烈喘息着盯着面前的年輕人。

而他對面的那個年輕人背對着衆人,無法看清眉目,但光從那刺穿下腹和肩胛骨的匕首來看,他的面容只會比對手更糟糕。

——是格騎和那個姓李的小夥。

初一掃視一圈現場,第一時間扶起角落裏躺着的十五,探了探鼻息,所幸還是活着的,松了一口氣将他扶到自己肩頭。

“哼……呵呵呵……”格騎看到了聞訊而來的唐蒲離和司南,喉間擠出一絲陰笑。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格騎現在看上去傷痕累累,但唐蒲離想到他那渾身上下小玩具的陰險女兒,便不由得警惕起來。

“我的乖孫兒……到外公這裏來……”格騎磨蹭着牙齒擠出拗口的官話,“我可以不計一切前嫌……”

“你做夢!”不等唐蒲離答話,李氏大吼着,飛身沖上前,卻被格騎一個肘擊打翻在地上。

興許是剛剛的打擊太過劇烈,李氏臉上的面皮有些松動,沿着眉毛和眼眶碎裂了半邊,鼻子也歪到一邊去,看着滑稽又可笑,司南卻不忍地撇開視線。

是的,□□剝落之後,違和感極強的五官終于顯露出原本的模樣,也是熟悉的模樣。

“啊……”遲一步趕來的徐泠看到了李氏的臉,忍不住捂着嘴小聲抽泣起來,“正清……”

一個蜀軍,怎麽能對西北軍的事情了如指掌,又極其關心徐泠的安危呢?十餘年的朝夕相處,即使帶着□□,司南仍然能敏銳地一眼發現異端。

“我去幫他。”他欲提步上前,卻被唐蒲離死死拉住了。

“你不奇怪嗎,都過去這麽久了,駐軍為何還不趕來?”慣有的笑意被掩藏在了冷靜的銳利鋒芒之下,司南看着他凝重的臉色恍然一驚,才意識到周圍很輕很輕的呼吸聲。

可這些呼吸聲已然不知不覺間将他們包圍!

司南下意識退後一步,見十來人從周圍的營帳背後走出,手持長刀圍成一圈,将衆人困于其中!

“你——”尹正清大喝一聲,揮舞着血淋淋的手臂,仿佛不要命一般又要沖上去。

“勸你不要輕舉妄動。”格騎揚起手臂,靠近徐泠身側的士兵忽的一動。

唐蒲離早先便留意到周圍的埋伏,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伸臂一撈,堪堪将徐泠帶出士兵的攻擊推到了司南身邊,自己卻陷入了鐵刃的包圍。

只不過電光石火間,本要去抓徐泠的三人立刻改變了目标,反手一個倒刺便将矛頭紛紛對準了唐蒲離。唐蒲離擰了擰眉,擡手擋去最近的兩刀,要躲開第三刀之時,腦後猛地掀起一陣寒意。

“大人!”慢了半拍的小四想上前救人,那明晃晃的大砍刀卻先一步架在了唐蒲離的脖子上,逼得他錯不開身,冷刃擦着他的右臂而過,霎時濡濕了深色的衣袍。

“唐……唐大人……”徐泠嚅嗫着,愧疚和恐懼讓她禁不住渾身發抖,連呼吸都阻滞起來。

唐蒲離倒是不慌不忙地側目瞧了瞧,後腰抵着一把,脖子上架着三把,耐不住笑出了聲,“外公真是招待周到,單為了我便足足用上了四個人。”

“孫兒太調皮了,外公這不是心有餘悸麽。”格騎眯起眼,也跟着意味深長地笑了。

“那麽,你想要什麽?”唐蒲離掃了周圍一圈,視線越過他肩膀短暫地停留片刻,很快又收了回來。

“我自然……”格騎轉向司南,目光在他與他懷裏瑟瑟發抖的姑娘身上來回逡巡着,“你選一個吧,是自己過來,還是交出你懷裏的姑娘。”

司南看着他掂了掂手裏的大馬刀,“不如說是選一個送死吧?”

格騎爆發出一陣歡快的大笑。

“我……我去……”徐泠抖着胳膊直起身子,慘白着一張臉小聲道,“你和唐大人哪個都不能出事……”

“司南!”尹正清跪在地上,滿臉是血,手腳并用地想要爬過來,“別……別把小姐交出去……之前都是我錯了,你別,別……別傷害小姐,讓我做什麽都行……”

司南掃了二人一眼,淺淺地嘆了口氣,眸色愈發深沉起來。

他們怎麽就不明白呢,格騎并不是真的想要二選一——他哪個都不會放過,現下也不過是想看他們因此痛苦掙紮的模樣,就像之前他們在城門口挂起慕塔的頭顱,嘲諷那群活在妄想中的藩帕人一樣。

他将顫抖的徐泠藏在身後,緩緩拔出了腰後的匕首,指向格騎。

“可我若是哪個都不答應呢?”

格騎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不要他的命了?”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吧。”司南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

“你以為我會在意那些祖孫情分嗎?”格騎咬緊了牙,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把刀架得更緊些,“我真的會殺了他。”

司南側目與唐蒲離短暫地對視了一眼,視線很快被他脖頸上的一抹鮮紅吸引過去了。唐蒲離清晰地看見他眸色暗啞下來,狠戾得像是黑夜裏伺機而動捕食的豹子。

生氣了,這是真的生氣了。

唐蒲離不得不抿起唇才能掩飾嘴角的笑意,此時此刻,他無比感謝格騎,沒有他,怕是這輩子都見不到小孩兒這麽發狠的模樣。

還是為自己——要是有紙筆,他恨不得臨摹私藏起來,時時觀賞。

“我勸你謹慎一點。”司南學着他掂了掂手裏的匕首,卻冷不丁擲了出去。鋒利的劍刃擦着格騎的臉頰飛過,直到身後的士兵驚叫着躲開,他才意識到臉頰有些痛。

“你能站在這裏跟我談判是因為你手裏有人質,若是人質有閃失,我可以單方面終止這場談判。”司南眯起眼,抽出腰間的長劍,“殺不了所有人,但我還是能殺了你的。”頓了頓,“或者說,你打算就這麽拖下去,等到大軍趕來把你們所有人一網打盡?”

格騎的臉憋成了豬肝色,不甘的眼神如被拗斷翅膀的鷹隼般,恨不得将司南拆解入腹。

“說一個我能接受的條件。”司南坦坦然迎着他怨毒的視線。

格騎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掃了一眼唐蒲離,可後者完全沒有作為人質的自覺,甚至還對他報以溫溫柔柔的一笑,笑得仿佛讓他見到了黃泉之下的慕塔。

混賬!

忍無可忍又別無他法之下,格騎不得已,從齒縫裏憋出幾個怪腔怪調的漢話,“你讓我走——”

可尾音還未落下,身後猛地一陣撲簌聲響。他恍然驚醒般轉過身,眼前卻猛地一暗,還未看清是什麽東西,下一刻鑽心的劇痛便從右眼蔓延開來。

“啊——”

變故來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周圍的藩帕士兵只聽一聲慘叫,便見到他們的首領眼中鮮血汩汩而出。司南側身出劍,替唐蒲離掃去兩個挾着他命門的小兵,剩下兩個便如同被拔了獠牙的狼,再也不足為懼。

然而危機還并沒有解除。司南與唐蒲離對視一眼,很快與附近反應過來的士兵纏鬥起來。藩帕人骁勇善戰,此刻更是破釜沉舟般發了狠地進攻,即使小四和初一加入戰局,一個人也得分神應付兩到三個士兵,實在空不出手去解決受了傷的格騎。

“師父!”齊安埋伏在樹上,伺機一個彈弓打瞎了格騎的右眼,飛身從樹上躍下,拔出剛剛司南擲去的匕首,翻身沖入了藩帕亂作一團的包圍圈。

“齊安,打他下盤!”司南高聲道。

讓齊安對付格騎實在不是上策,但自從司南與唐蒲離發現負責保護齊安的十五獨自出現之時,他們便意識到這個年幼的儲君早早埋伏起來,只為給對方意料之外的迎頭痛擊。

人生就是一場豪賭,就像他們在一個十餘歲的孩子身上孤注一擲般,不試一試,如何破局呢?

“可惡!!!”格騎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連左眼的視野都被鮮血模糊了,他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直沖他面門而來。

他從未想過,自己征戰沙場多年,躲過了萬千馬刀和長矛,竟然有一天栽在了小孩兒把戲的彈弓手裏。

劇痛從小腿處傳來,他一個不穩跌坐在地上。齊安趁機躍起,一把踩住他的大腿,一匕首刺進了他的肩胛骨裏,令他痛得反弓起身子,腦袋重重地磕在粗粝的地面上。

血跡濺到了齊安白嫩的小臉上,可如同平日一樣,這張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

“小孩子,你真的相信他們嗎?”急迫的喘息之間,格騎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到。

齊安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反手拔出格騎腰間的大馬刀,盯着他胸前心髒的位置,高高地将刀舉起。

“你都不知道是誰殺了你親生母親!”格騎突然大吼起來,好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一般,連身陷士兵包圍的衆人都不得已地聽得一清二楚。

司南一怔,轉頭看到唐蒲離皺了皺眉。

殺了婉嫔的是淑妃,讓淑妃動手的是唐蒲離……不知道是徐朗還是祁子英将這事兒透了風聲。

“他娘的。”司南聽見初一低聲咒罵着。

齊安的背後,格騎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柄匕首,顫顫巍巍卻又悄無聲息地一點點靠近他的後心。而齊安還舉着大馬刀,刀尖正對準格騎的心髒。

——格騎是久經沙場的,他一旦出手便能一擊斃命。換句話說,齊安只要被他的話吸引去了注意力,稍稍慢了半拍,那柄匕首便能要了他的命!

可司南這側分身乏術,他只能一邊格擋着周圍的冷刀,一邊眼睜睜地看着格騎揚起那柄匕首。

“是唐蒲離啊!他一邊殺了你親生母親,一邊假惺惺地把你帶出宮!”

話音剛落,刺目的鮮血噴湧而出,如同黃泉之側盛開的彼岸花,滿目的紅豔,奪去了世間的一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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