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在格騎說完那句話之後,他的身體立刻被馬刀刺穿了。
沒有任何停滞與猶豫,齊安一刀刺穿了他的胸口,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他半邊身子。
偷襲未果的那柄匕首停在離他後心處三寸的地方,僵直了片刻,終是無力地垂倒在地。格騎茫然地睜着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不解地望着碧藍的蒼穹。
不解着他多年的謀劃為何會失敗,不解着他為何會死在一個十餘歲的孩子手裏。
咣當——
藩帕的馬刀一個接着一個砸在地上。浴血而戰的士兵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首領,最後的希望在親眼目睹之下被抹去,大勢已去,他們沒有再為之奮戰的理由。
“齊安!”司南扶起還呆在原地的小孩兒。他的臉上除了被鮮血染紅之外,仍然沒什麽多餘的神情,可那雙小手卻在他掌下抖如篩糠。
“對不起師父,我的手一直在抖,我……我找不到他的要害在哪裏,所以猶豫了很久……”齊安小聲地說着,話還未盡,便被司南一把抱在懷中。
司南十幾歲第一次上戰場,第一次殺人,後來那人死時的場面在他腦海中回蕩了足足半個月,讓他那十幾天都不得安寝。
“但是你做得很好,我果真沒看錯人。”唐蒲離揉了揉齊安的發頂,彎起了眼角。
齊安看他笑還是心有餘悸,直往司南懷裏躲。
“所以……”司南看看懷裏的小孩兒,不解道,“所以你早就知道婉嫔的死因?”
“他硬要跟你來的那天,我便同他講了。”唐蒲離聳了聳肩,“不過與其說是我告訴他,不如說是他早就猜到了。”
司南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自己問問他吧,”唐蒲離提着齊安的衣領,把裝鹌鹑的小孩兒提到司南面前,“你當時拜師出宮,究竟是為什麽?”
齊安尴尬地扯開嘴角,拖長音調呃了一聲。
拜師只是他離宮的一個途徑。他知道,如果他不離開,他就會一直活在娘娘的掌控之下。先是明妃,後是淑妃,最後與他那短命的母親一樣,郁郁不得志。
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樣,齊安也被抱着去看了六年前的武試。那時候他因為年幼,被難得慈愛一次的皇帝抱在懷裏,也因此聽到了父親低聲的嘀咕。
他說,這孩子跟一個人長得很像。
齊安立刻就意識到,這個面目清秀、身姿挺拔的年輕人,是受到父親幾分賞識與偏愛的。如果自己要出宮,那跟着他是上上策。
說到底,最開始的時候,齊安只是想把司南當作跳板罷了,他想要功名,想超過他兩個兄長,他不甘如同傀儡般活在宮中。
司南并不設防,在皇帝的首肯下很快便答應了。可唐蒲離不是,這個在官場沉浮十幾年的男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唐蒲離說,想跟他聊聊。
“殿下應該能猜到,是誰殺了婉嫔娘娘。”
齊安貼緊了廊下的柱子,“是淑妃……不,是你。”
“知道還要來,”唐蒲離似笑非笑道,“你不恨我?”
“不恨。”出乎意料地,齊安搖了搖頭。
也許是沒什麽好隐藏的了,他反倒不那麽害怕了,坦然地對上對方探究的視線,“你不動手,明妃也會下手,将她的死賴給皇後。在那種情況下,她怎麽樣都活不下去。”
“讓我離開明妃的也是你吧,”齊安看着他,“不管你有什麽打算,至少淑妃待我還算真心,比假慈悲的明妃強多了。”
“是,我叮囑淑妃好好照料你,這對她也有好處。”唐蒲離道,“你若是願意,大可一輩子在宮中當你的皇子、王爺。”
“不,”齊安擡起眼,圓潤可愛的眼瞳裏露出一股與外表極不相符的狠戾,“我要當皇帝。”
“……”唐蒲離沉默了片刻,忽的笑出了聲,“幼狼尚且是狼,果真,生在帝王家不容小觑。”
“我讨厭他們兩個。”齊安垂下眼,斂去野心還是那副乖順的模樣,“齊禮害知雲害得那麽慘,齊景也是個小心眼的壞人。”
“太子蠢而不自知,四皇子奸而不可信,”唐蒲離看着他,“那你呢?”
“我跟他們不一樣!”齊安像一頭小獸一樣朝他竭盡全力怒吼着,“他們生來強大,卻并不強到無可比拟,所以都在為怎麽獲得更高的地位而算計彼此,枉顧人倫道德,挑起無辜争端。”
“可我生在泥沼當中,親眼見到了許多被踐踏在泥土裏的善良靈魂!”齊安握緊了自己的拳頭,“可是多可笑啊,明明她沒有錯,就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紛争而走向了必死的結局,知雲她娘也是這樣,我明明這麽努力地想要救她們了,可是卻……”齊安頓了頓,壓下了哽咽的情緒,“天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無辜枉死的人,我數不清。”
“你想救他們?”
“我想結束所有的紛争。”齊安通紅着眼圈看着他,“然後告訴天底下所有的人,這個人世很美好,一起快樂地活下去吧。”
司南啞口無言地聽完齊安的陳述,就見齊安冷不丁給他鞠了個躬。
“對不起師父!雖然一開始不是誠意拜師的,但——”齊安絞着自己的袖口,“之後我發現師父很厲害,對我也特別好,所以就漸漸地……”他不好意思地往司南懷裏蹭了蹭,“我現在特別喜歡師父。”
司南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也難怪那時候到蜀中,他突然讓自己直接喊他名字了。
“你師父心裏有人了,建議太子殿下先去換個衣裳,洗個澡,再去安慰安慰你該關心的人。”唐蒲離笑眯眯地拽了一把齊安的後衣領,将他轉了個個,面向還驚魂未定的徐泠,“比如說,你未來的妻子。”
“……”目送着齊安心事重重地跑走,司南更無奈了,“沒必要連小孩兒的醋都吃吧。”
唐蒲離不滿地眯起眼,“有必要,你都不算算,就剛剛一會兒功夫,你抱了幾個人了?”
“……”徐泠,加上齊安。總共也就倆,況且他那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僅限于朋友間的擁抱罷了!
司南無語地瞪了他一眼,小聲嘀咕道,“唐三歲!”
唐蒲離難得地停滞了片刻,周圍幫着收拾殘局的幾個護衛見狀忍不住笑出了聲,這才反應過來要找人算賬。可周圍空空蕩蕩的,哪裏還有人呢?
駐軍還被藩帕兵糾纏着,司南把格騎的屍體扔上馬背就溜似地跑了。
真的,正事重要,他才不會承認自己是逃跑的。
格騎為了突入軍營帶的兵并不多,駐軍那頭只是一時被纏住了。司南帶着格騎屍體趕過去的時候,駐軍已經将突襲的藩帕兵收拾得七七八八,正準備撥人去幫忙。
格騎已死,藩帕群龍無首。主戰場贏得輕輕松松,用不了兩天,藩帕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沈武乘勝追擊,藩帕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回大漠以內。
半個月後,戰事告罄,沈武不僅一舉贏下邊防之戰,更是與藩帕簽署了五十年不戰、每三年進貢的附屬協議。之後的幾年內,司南跟着沈武回到中原掃平叛亂餘孽,穩定邊疆,齊氏江山也因此結束了動蕩,終是安穩了下來。
只是徐朗已死,沈武身為驸馬爺,不可能時時帶兵,老皇帝原本想再提拔司南将軍之位,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司南婉拒了。
随軍征戰的日子裏,他一手栽培了袁望喜等精明能幹的屬下,并将手中的權力移交。與此同時,唐蒲離漸漸收攏在朝中的權利,慢慢淡出朝野。重擔一下子落到邱水身上,惹得他忙得直罵娘。可惜當年心心念念祈求唐蒲離滾出朝堂的也是他,時至今日,這苦楚只能往肚子裏咽。
老皇帝的身體撐到戰後第三年,終于油盡燈枯,宣告薨逝。幼子齊安即位,年十五,朝臣拜服,天地慶賀。太子妃徐泠入主後宮,身披鳳冠,扶着年輕的君王跪拜祖祠。
戰後第五年,朝堂安穩,四方安定,唐蒲離與司南先後卸任。兩個人湊在一起琢磨了很久,結果還是靠着抓阄決定去江南定居。
臨別前,已經十七的大小夥子難得地紅了眼眶,還是被徐泠扯了一把才堪堪忍住。
他們原以為這拉郎配的兩人日後遲早會心生嫌隙,但意外地二人相處甚安。或許是患難真情,又或許是日久生情,至少司南從徐泠日複圓潤的臉上能看出,她過得不錯。
徐泠是跨過了當年的苦難,可還有人永遠地絆在那個灣裏。戰後,尹正清就再次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了。司南暗中在軍營裏找了他許久,最後還是唐蒲離在宮裏找到了人。
——是的,尹正清沒有再從軍。為了能見到徐泠,為了洗刷過去的罪孽,他不惜改頭換面,入宮為宦官。
卸任離宮的時候,司南特地繞去了原本的東宮,走過當年自己守着的偏門。
往日的嬉鬧仿佛還歷歷在目。他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護衛,徐泠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姐,跟尹正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三人在本該守衛的門前吵吵嚷嚷,單純明快地度過每一天。
可是從那張紙飄到唐蒲離手裏開始,一切漸漸地發生改變。連他也長到了那時唐蒲離的年齡,身旁的人消失了,最後只剩他一人再次故地重游。
“我想……你大概在這裏,果真不錯。”拐角處傳來清冽而帶着笑意的嗓音,一如初見那般。
不過與那時不同的是,唐蒲離終于不用再裝作瘸腿,可以大大方方地扔了拐杖和輪椅,信步走來。
“抱歉,是不是等得久了?”司南撓了撓臉,“那我們趕緊出發吧,晚了趕不到客棧,得露宿野外了。”
“不着急,你既然舍不得,就在這裏多看看。”唐蒲離彎起眼角,倒映在眸中的日光都被擠得細碎,泛着柔和的光澤,好像要叫人融化一樣。
司南被他看得臉熱,忍不住撇開視線,卻聽他又揶揄着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我可還記得那時候你多可愛,還說喜歡我呢。”
“那是個意外!”
“意外?”唐蒲離眯了眯眼,“你不喜歡我?”
“你這是偷換概念!”司南實在是不得不佩服他詭辯的能力。
“嗯,”唐蒲離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但是我喜歡你。”
司南本還想據理辯駁,這下被冷不丁一告白,剩下的話都卡在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附近看守的兩個小兵聽了這話動都不敢動,身子僵硬得跟塊木板子一樣,倒是臉一個賽一個的紅了起來。
“我喜歡你,所以之後的路我會陪着你走,不會消失,也不會撇下你一個人。”唐蒲離捏了捏他發紅的面頰,手感一如既往地好,“比起傷感過去,我現在無比期待今後與你共度餘生的日子。”
“……”他說一句話,司南就感覺自己熱度上去一分,等他說完,這熱度都能冒汽兒了。
“你呢?”唐蒲離笑着問。
“我……”司南掃了一眼附近可憐的兩個小兵,壓低了聲音,“我也喜歡大人。”
“小侯爺,我可辭官了,”唐蒲離挑了挑眉,捏着他的手指夾緊了,不滿地往旁扯了扯,“還叫大人?”
“……”司南把自己的臉從他的魔爪裏救了下來,咬了咬唇,小聲更正道,“阿離……”
“嗯?”唐蒲離還是不滿意,“我比你大。”
“得寸進尺。”司南瞪他,一字一頓地喊他,“唐三歲!”
看守的兩個小侍衛終于是忍不住了,不知道誰噗嗤笑出了聲。司南也因此再次落入了唐蒲離的魔爪,被他掐着腰上的癢癢肉,躲也躲不得,只能趴在他身上求饒。
朝升的日光落在視線裏,明媚地有些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腰間的力道放輕了,随即額上落了一個吻。
“還難受嗎?”
司南搖了搖頭,從他懷裏直起身,也學着他的樣子,在他的眉心輕輕吻下。
“走吧,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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