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葉挽卿下意識地閉上眼裝睡,他為什麽會在曉君闌懷裏,想也知道,定是他昨夜又纏人了。

他察覺到對方目光在他臉上略微停頓,然後身側一涼,動作很輕,曉君闌下床了。

葉挽卿仔細凝神聽着動靜,男人似乎出了房間,他眼睫微顫,沒一會聽見曉君闌進來的動靜。

“小挽?”男人溫聲喚他。

葉挽卿這才裝模作樣地睜開雙眼,他臉上還隐約發燙,自己默默地收拾好,看到曉君闌便不自覺地視線飄向一旁。

“師兄,你昨晚……是在這裏睡的?”

曉君闌微微點頭,“快天亮的時候回來的。”

“任務已經完成了?”

曉君闌又“嗯”一聲,在桌上擺了清粥小菜,對他道,“還有一些收尾,正好城中今日桐蔭乞巧,小挽可願随我再待一日?”

桐蔭乞巧?原來今日是乞巧節。這節日通常是情人過的,因為靠近七月半鬼節,城中常有小鬼作亂。

葉挽卿稍作猶豫,很快同意了。

“我跟師兄一起。”

“師兄昨日做的是什麽任務,為何不叫上我?”葉挽卿見曉君闌沒有要提早上事的意思,心裏松了口氣。

曉君闌:“昨晚小挽睡着了,我不忍叫。”

猜到是這般,葉挽卿心知曉君闌不願意回答他前一個問題,他便沒有多問。

他們兩人在客棧用了早膳,準确來說只有他一個人,曉君闌早已辟谷,凡食只偶爾吃。

白天上午他在客棧裏繼續練字,練字不能間斷,他發現他的字現在不像臨摹的規體,倒是越來越像曉君闌。

他默寫的百鬼族譜,曉君闌似乎也發現了什麽,在他身旁低笑了一聲。

葉挽卿看着自己臨出來的字在苦惱,頗有些頭疼,“師兄,我每日照着你的字臨,現在臨出來的字都像你。”

也有細微的差距,他的字形更加稚嫩,也沒有曉君闌那麽鋒利,看起來更加圓潤清秀。

“小挽的悟性很強,你若是不願像我,日後我重新給你找新的臨帖。”

葉挽卿:“不用,這樣也挺好。”

若是再找新的,肯定又有的麻煩,曉君闌已經幫了他良多。

下午他們去城中街巷熟悉了地形,曉君闌跟他講了一些關于百鬼的習性,他耐心聽着,待他們看完之後,天也差不多黑了。

所謂桐蔭乞巧,是凡間的一大習俗之一。傳聞七月七牛郎織女會在鵲橋相見,這一日少女們會換上新衣,在梧桐樹下向織女乞求智巧。若是遇見喜歡的郎君,便将前一日織好的手絹、織金,絲織之物送給對方。

城中梧桐樹上挂滿了赤紅的小燈籠,垂着穗子滴溜溜的轉,縷縷燭光形成萬家燈火。

葉挽卿遠遠地便見到了城中修築的忘鵲橋,那裏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他小時候在九州城外的荒山,不知忘鵲橋的典故。

“所謂忘鵲橋,意思是鵲橋建在忘川湖畔之上,一過為紅塵良緣,二過此生相知相守,三過百年知遇,四過千年不忘。”

曉君闌耐心地為他講典故,“再遠處湖心亭,那裏有一座忘情塔,塔高九層,走上去之後再下來,意喻忘記前塵,此後重拾人間百态。”

“那師兄……我們要去哪裏?”

“我們要去湖上。”

忘鵲橋尤其人多,因為大多數情人都是要過四遍,葉挽卿被人群擠着推推搡搡。直到身旁人喚了他一聲“小挽”,然後他的手被握住了。

曉君闌牽着他,手臂幾乎将他攬在懷裏,帶他避開了行人,他背後靠着曉君闌的胸膛,眼角能夠瞥到鵲橋上交頸的鴛鴦。

他們兩人走了一遍鵲橋,一遍意味着“紅塵良緣”,葉挽卿聞着淺淡的蘭香,思緒慢慢地飄遠了。

直到曉君闌又喚了他一聲“小挽”,葉挽卿覺得有些熱,忍着沒摸自己的耳尖,連忙應了一聲,側頭的時候險些察覺到有什麽擦過了他的耳尖。

曉君闌似乎是笑了,笑聲低沉,早上那種令他全身發麻的感覺又湧上來,葉挽卿臉頰也有些熱,問道,“怎麽了?”

清潤的少年音帶着些許不自在。

“你看些路,待會要我抱着你走?”

葉挽卿好一會臉上熱度沒有褪去,待他們過了忘鵲橋,周圍人少了許多,他被燙到一般地松開手,掌心都出了一層汗。

他們兩人只走了一遍忘鵲橋,自然不知為何忘鵲橋一遍不能少。

“一過為紅塵良緣,難相知相守,彼相疑、散落兩塵,徒留怨憎。

二過此生相知相守,歲月難長百年,聚少離多,生死兩茫,陰陽兩隔。

三過百年知遇,來世有緣無分,前緣難續,彼朝纏綿悱恻、今夕兩相陌路,情消相忘。”

兩人從忘鵲橋上經過,像是無數成雙成對的情侶一般,到了盡頭,很快又分別。

葉挽卿還有些不自在,說是要去湖上,曉君闌卻并不着急,有興致帶他看碧波湖周圍的花燈,還有凡世做的神佛面具。

三千年來,九州只出了一位劍尊。劍尊名奉如臯,傳聞他原身只剩一縷殘魂,閉關之後榮登九州劍道第一。

“這位劍尊可是個癡情人,守了千年未曾等到人,最後心灰意冷閉關,劍道登峰造極。”

葉挽卿看了一眼,上面的面具都是已經隕落的大能。諸如幾千年前的霖華仙君、聖君十三、救過仙門的扶衡仙君,千年前的斬祟使組織之首如翡……以及眼前商販拿着的劍尊奉如臯。

其餘的還有鬼王、羅剎鬼,古老的天冥族,地藏族……各式各樣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缭亂。

葉挽卿的目光停留在劍尊面具上,面具雕刻的精致,眼尾有淺淺的劍紋,看起來肅殺冰冷。

“喜歡這個?”曉君闌問他。

葉挽卿夢想便是想要成為九州劍神,劍尊最接近,他于是點點頭。

見他點頭,曉君闌為他取了劍尊面具,語氣漫不經心,“喜歡劍練得好的?”

葉挽卿下意識地點頭,意識到什麽,對上曉君闌眼底,唇角略微抿起來。

“只是覺得……很厲害。”

多少人的一生何其渺小,能夠在人世間留下璀璨的痕跡,大多都是非常厲害的人。

曉君闌付了銀子,把面具遞給了他。

他沒有戴上,收好了,想着應當禮尚往來,雖說他是個窮鬼,但是凡間的小玩意他還是買得起的。

“師兄有沒有喜歡的……我也可以送你。”

葉挽卿擔心一會丢人,偷偷數了自己的銀兩,應當是夠的。

“小挽贈我一張紅條吧。”

贈紅條,寫下祝福綁在千秋樹上,若是神君顯靈,來日願望便能夠實現。

葉挽卿答應了,去了那邊買了兩張紅條,他們兩人各自寫自己的。

他的願望很簡單,希望師父身體健康,孟義能夠順遂,曉君闌長歡喜,最後寫下來自己的。

——早冠劍神,一劍斬山河,名動驚九州。

葉挽卿寫的快,他沒忍住朝曉君闌那邊瞥了一眼,只瞥到了“清酒”二字。

不知道曉君闌寫的什麽,他很快收回了視線,想着清酒有關,什麽也想不出來。

兩人的紅條挂了上去,葉挽卿憋不住地問了出來,“師兄寫的是什麽?”

“随便寫的,提了一句詩。”

曉君闌問他:“小挽呢?寫的是什麽。”

“通常人寫的那些,”葉挽卿扭過頭,“說出來便不靈了。”

他們兩人到了碧波湖邊,這裏有許多舫船,湖上飄着明亮的盞盞花燈,在湖上織成一條璀璨的銀河。

曉君闌說的收尾,便是城裏近日出的水鬼,水鬼怨氣極重,半月內已經害死了十幾人。

今日又是乞巧節,不少人坐舫船,湖中随時都可能有危險。

葉挽卿跟着曉君闌上了舫船,他們兩人在船尾的位置,趴在朱欄邊能夠看見湖面上自己倒映出來的一團黑影。

他倒是不怕水鬼,只是有些暈船,看着水慢慢地臉色泛白,險些趴在欄杆邊吐出來。

別說遠處的忘鵲橋了,底下的花燈他都沒來得及怎麽看,眼前一陣發黑,曉君闌扶住了他。

“小挽……你暈船?”

葉挽卿:“以前不暈,現在有點暈。”

他眼珠子還在瞅着底下的湖水,越看越暈,以往他師父用小船載過他,一點也不暈,現在到了舫船上反而暈了。

有曉君闌在,收拾水鬼完全不是問題,他只瞥見船尾出現一道道黑影,未等黑影上船,劍光落下,船舷傳來一聲聲慘叫。

那些黑影化成了灰飛消散在空中,舫船已經到了湖中央,此時沒辦法轉回去,他還要再忍差不多半個時辰。

曉君闌一直扶着他,後面他還是吐了,吐了曉君闌一身。他記得曉君闌是有潔癖的,然而曉君闌只是捏了一道潔淨術,然後在舫船靠岸的時候抱着他下去了。

他看不出來曉君闌有沒有生氣。沒想到來時路上的話一語成谶,曉君闌抱着他回到了陵鶴峰,嗓音冷淡了幾分。

“小挽,我的外袍明日交給你洗。”

葉挽卿自知理虧,也說不出什麽,應了聲好。

到了陵鶴峰,懷晉見到他,眼裏明顯有些意外,并未說什麽,按照曉君闌的吩咐先給他熬藥汁。

曉君闌将外袍脫給了他,藥汁有兩碗,除了那一碗治熱症的,還有一碗是補湯,能治他的暈船。

他把兩碗藥汁都喝完了,曉君闌還有其他的事沒在他身邊待多久,不知是不是喝了補湯的緣故,今日身上格外的熱。

曉君闌的外袍放在他床側,他喜歡上面的蘭香,今日蘭香絲絲縷縷地朝他身上鑽,他好一會才睡去。

睡着之後做了個夢,夢到他還在曉君闌懷裏,自己眼尾的朱砂痣被男人的指尖一寸寸摩挲,唇角處亦然,呼吸交纏在一起,空氣仿佛都變得灼熱而滾燙。

在曉君闌緩慢靠近他的那一瞬,他猝然睜開了雙眼,眼尾處略有些潮,張口氣息也有些喘。

葉挽卿眼睫微顫,手向下一摸,摸到了一片潮濕。

“人已經睡了?”

他隔着門聽見了夢中罪魁禍首的聲音,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他心中一慌,下意識地繼續裝睡。

男人到了床榻邊,他是不是裝睡一眼便能看出來,對方用指尖碰了下他的眼尾,嗓音溫和低沉。

“小挽……怎麽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桐蔭乞巧——清代陳枚《月曼清游圖》之七月桐蔭乞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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