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少爺,您吃點東西吧,都兩天了,您不吃東西怎麽行呢?”
“張離,怎麽會這樣呢?費了這麽多心思,為什麽爹娘的身體就是沒有起色呢?沒有起色也就罷了,他們怎麽能這麽早就扔下我一個人?”
十九歲那年,父母雙亡,是言蘇承受的第一個打擊。
喪禮過後,整整兩天,他愣愣地坐在爹娘的房中,什麽都吃不下,腦中一片空白,能想起來的,全是爹娘和他在一起時的美好回憶。
可回憶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殘忍。
李建民和李晏骜都來看過他,可等人都走光後,被獨自留下的痛苦,便愈加刻骨銘心。
那段最掙紮和痛苦的時刻,是張離貼心的陪伴,讓他漸漸走出了陰霾。
每日裏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耐心真誠的開導和安慰,是這些東西支撐着言蘇走過了父母離世後的那半個多月。
言蘇一直記得,張離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
“少爺,您不是孤獨一個人,我陪着您,無論什麽時候,我都陪着您。”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言蘇在那之後的三年裏,再痛苦再難過的時候,都能想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可也是這個貼身守候了他三年的人,親手打破了他的信仰。
言蘇從昏睡中醒來,看到守在床邊的張離,突然覺得心裏有點涼,那種涼像是心上被開了個窟窿,寒風直往裏吹,一刻不停的。
“少爺……”張離張了張口,可卻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言蘇看着他,神色竟然還是平靜的,如果不是那張臉過于蒼白,會讓人以為他只是睡了一覺,而現在剛剛醒來。
言蘇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那裏還殘留着一絲灼痛的感覺,他張口,意識到自己還能發聲,只是聲音低啞了很多,已經不像是他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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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可以活多久?”放下手,言蘇平靜地問話。
張離咬着唇,半晌後答話:“王爺答應我不殺您,只是,您也許再過幾日就不能說話了。”
“張離,告訴我為什麽,還有,幫我去拿紙筆來。”
言蘇可以感覺到,他每說一個字,他的聲音就暗啞一分,他知道,當他把最後的聲音全部說完的時候,他就會變成真正的啞巴了。
心裏沒什麽感覺,畢竟這也算是預料中的事,他對于此刻的自己居然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現實而驚訝。
在昨夜之前,他雖然心中有所懷疑,卻始終不願意相信張離就是他家中的內鬼,直到昨夜張懷他們出現,他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晏骜在他府外布着影衛,只有張離才有可能讓要傷害他的人随便進來。
張離握緊了拳,怔了好一會兒,才起身為言蘇拿來了紙筆。
“我和張懷是親兄弟,一直都是裕親王的手下,張懷擔任武将,而我……則被裕親王安插到言家。老爺自擔任禦史大夫以來,裕親王幾次與他接觸,希望他加入自己麾下,可老爺都拒絕了。所以裕親王打算除掉他,我們選擇了杏仁做□□,因為老爺和夫人都喜歡吃杏仁酥。”
張離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的臉上布滿了悲傷和後悔,人與人之間,相處久了,總是有感情的。言蘇的父母待他很好,他每次看着他們吃杏仁酥,心裏都覺得很痛,可痛過之後,卻不得不面對現實。
言蘇微微點了點頭,拿起筆在紙上寫:你們怎麽會做裕親王的手下?
張離面上浮起一絲苦笑,低聲答了話:“王爺他……救了我們全家,以前有一年北疆幹旱,如果不是王爺出手相助,我們一家都餓死了,我和張懷是為了報恩,才跟随了王爺的。”
報恩……言蘇眼中閃過一絲恍惚,原來報恩也可以讓一個人泯滅了人性嗎?這是何等可怕的一個世界啊。
“少爺,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都挽回不了我對您的傷害,但是我仍然希望您能繼續活下去,不要再和王爺作對了,好嗎?”
張離絞着手指,低聲對言蘇說着,他知道他沒有說這句話的資格,但是他又不忍心看着言蘇一步步走向滅亡。
言蘇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笑意,那笑意太複雜,張離看不懂。
他在紙上寫:張離,我早就猜測是你毒害了我爹娘,我也想過,是你在給我吃半夏。
張離倏然瞪大了眼睛,看向言蘇的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言蘇仍然在寫,他娟秀的字跡在紙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清晰的字:我只是想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而已,張離,現在你可以走了。
“少爺!我……”
你為言家付出的一切,我很感激,就算那些都是建立在欺騙之上。
“少……”
如果沒有你,我走不到今天的地步,張離,即便今後我們是敵人,我也會記得你曾經給過我的一切。
言蘇寫到這裏,終于停了筆,他把紙筆放在床沿,朝張離擺了擺手,緩緩閉上了眼睛。
張離說不出話來,心頭哽着的情緒漲得他難受,可他知道,言蘇應該比他更難受。在言蘇的父母去世之後,他就是言蘇唯一的依靠,在外頭無論什麽時候都很堅強的言蘇,只有回到家才偶爾會暴露一絲脆弱。
可自己,親手将言蘇最後的栖身之地打碎了。
張離最終什麽都沒有說,站起身,轉身離開了言蘇的房間。
言蘇聽着那逐漸遠離的腳步聲,覺得心上的空洞逐漸變大,就算之前已經猜到張離的身份,可當真相擺到眼前,那股錐心般的疼痛依然無可避免。
他抱緊自己,在床上蜷縮成了一團,窗外的夜色寧靜的沒有一絲聲響,這樣的夜色下,他失去了最後一個留在身邊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這才明白原來這才是世界上最讓人心痛的事。
上天似乎真的對他很殘忍,慢慢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奪走,漸漸将他逼入絕境,最終讓他面臨一個萬劫不複的結局。
淚水沿着眼角流了下來,言蘇咬緊唇,将頭埋進了絲被中。
偌大的禦史大夫府變得寂靜無聲,一陣風吹過,吹熄了張離之前點亮的燈燭,屋子一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那就像言蘇的心。
言蘇聽着暗夜下的風聲,知道從今以後,身邊再沒有那樣一個人,把他捧在掌心裏照顧,關懷;再沒有那樣一個人,不用他開口便知道他需要什麽;再沒有那樣一個人,會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默默地陪着他。
到了這一刻,他終于知道,這世上并不是沒有他不能承受的痛。
寂靜的一夜過去,當天光開始變亮,屋外傳來輕快的鳥叫聲時,言蘇睜開了紅腫的雙眼,起身穿衣下了床。
他走到桌子邊開始寫信,很長的一封信,直寫了滿滿三張信紙。
裕親王奪走了他的聲音,卻不可能奪走他複仇的決心,計劃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他就算是死了,也要讓這個計劃繼續執行下去。
就在李晏骜動身前往天壇的當日,燕京出了一件大事。
丞相馬淮義和廷尉卿趙慎行同時接到密報,說裕親王李靖私自僞造燕符,意圖謀反篡位。
皇上祭天期間朝臣不得打擾,因此丞相召集太尉和禦史大夫三公彙集商讨此事,最後決定先徹查裕親王,若查出證據則先收押人犯,具體發落則等皇上回來再作決定。
廷尉卿趙慎行負責徹查此事,禦史大夫言蘇也一同參與了調查。
短短五日,裕親王意圖謀反的證據便被一一找出,骠騎将軍王逸更是帶人從裕親王府中搜出了僞造的燕符。
言蘇另外還找到了人證,北疆司馬朱富善的夫人出面證實,朱富善之所以會隐瞞北疆的雪災也是裕親王授意,目的就是要讓災民認為朝廷和皇上不管他們死活,動搖皇上的民心。
如此人證物證俱在的情況下,縱然裕親王有千般理由,也無法為自己開脫罪名,在丞相的授命之下,趙慎行逮捕了裕親王,并将其收押天牢,等候皇上回宮發落。
所以李晏骜從天壇回來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裕親王謀反未遂,已被收押天牢一事。
次日早朝,李晏骜與群臣商議如何處置裕親王,本以為自己至少可以留裕親王一命,卻未料到,以丞相為首的群臣居然上下一心,要求處死裕親王,維護大燕律例。
“皇上,裕親王意圖謀反篡位,證據确鑿,若不處以極刑,恐怕難以服衆。”
“皇上,燕符乃大燕至高無上的兵權象征,裕親王竟然敢僞造,足見其膽大包天,若不嚴懲,恐日後還會有人仿效。”
“皇上,大燕建國以來,但凡敢篡位的賊人全部被處以極刑,這一次,皇上也不宜特殊對待。”
“皇上,這次若非發現及時,軍隊尚未被調動,否則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皇上……”
朝堂之上,似乎每一個人都在逼李晏骜狠下心腸,李晏骜氣得臉色發青,目光在那一個個能說會道的朝臣上掃過之後,最後停在了自上朝以來,還一個字不曾說過的言蘇身上。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言蘇的安排,甚至現在這些朝臣說的話,也一定都是言蘇教他們的。言蘇最清楚應該怎麽逼他。
“言愛卿,這件事你怎麽認為?平時你最是口齒伶俐,今日怎麽不說話了。”冷笑着,李晏骜目光緊盯着言蘇開了口。
言蘇尚未回答,站在他身側的王逸已經代他答了話:“啓禀皇上,言大人近日感染風寒,咽痛難忍,聲音啞得幾乎發不出來。”
“哦?言愛卿,你最是能強忍疼痛,朕只要你說一句話,你不至于說不出來吧?”李晏骜語氣極為諷刺,看着言蘇的目光幾乎想将他千刀萬剮。
言蘇朝着李晏骜躬身行禮,淡淡開口:“皇上,裕親王非殺不可,這便是臣的意思。”
他的聲音确實非常沙啞,如果不仔細聽的話,幾乎無法分辨他到底說了什麽,但是李晏骜本來就很清楚他的答案,所以聽到的時候,甚至沒有多想便明白了。
“好好,你們一個個都逼着朕殺親叔叔,你們夠狠!”李晏骜猛地一拍龍椅,站起了身。
滿朝文武頓時噤聲,一個個都低頭看着自己的腳面,只有言蘇擡頭看着他,再度開口:“裕親王若真當皇上是親侄子,想必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一句話駁的李晏骜再說不出一個字,臉色鐵青地離開了朝堂,剩下鄭公公在愣了片刻後宣布了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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