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裕親王李靖因意圖謀反,最終被李晏骜下令斬首示衆,但念在他對大燕有功,謀反一事也未實行,李晏骜未讓其家人同罪連坐,而是将他的妻兒親信全部發往邊疆流放。
李靖被斬首的翌日,早朝上一片寂靜,龍椅上的天子面無表情,看起來疲憊至極,他的眼睛有些充血,似是昨夜一晚沒睡。
衆臣全都低垂着頭顱無事上報,就盼着早些下朝,好離開這讓人窒息的大殿。言蘇卻在這時突然走出群臣隊列,朝李晏骜一躬身,開口道:“臣有一事想請報皇上。”
他的聲音比前一次聽起來又嘶啞了不少,李晏骜看着他,雙眸中的暗色沉了幾分,冷冷地說:“言愛卿覺得還有什麽人沒有殺幹淨的嗎?”
這話中透着一絲諷刺,滿朝的文武都朝言蘇看了過去,心中都驚訝言蘇此刻居然還敢來挑起李晏骜的怒火。
剛剛殺了裕親王,李晏骜現在正處于暴走邊緣,誰都不知道他會如何遷怒在此刻惹惱他的人。
言蘇再度躬身,每說一個字,他的聲音就低了一分,“請皇上允許臣辭官。”
李晏骜聞言,面上倏然出現了驚訝,握着龍椅的手猛地捏緊,青筋根根爆了出來。朝堂上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言蘇。
言蘇一動不動地維持着請命的姿勢,他的目光落在大殿朱紅色的地毯上,清麗絕塵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隐隐透着堅決和冷傲。
李晏骜覺得心中一片空蕩,原來他之前并沒有猜錯,言蘇留在他身邊,是有目的的,如今這個目的達成了,他就要走了。
罷了,他就算把這個人一輩子栓在身邊,他也得不到他的心。
“既然言愛卿如此執意,朕便成全你吧。”一句淡淡的話出口,李晏骜疲憊地輕阖了下眼睛。
“多謝皇……上。”
言蘇聽着最後一個“上”字慢慢消失,那嘶啞的聲音幾乎無法想象是他發出來的,當那最後一個字說完的時候,喉間始終盤繞着的灼痛徹底消失了。
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李晏骜将目光轉向了王逸,語氣冰冷地問:“還有別人要辭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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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王逸也會站出來,卻沒想到,王逸只是低着頭,一動不動地站着。但是李晏骜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那拳握得極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讓人禁不住要擔心那些筋脈在下一刻就會爆裂了。
“既然沒有,退朝!”李晏骜似乎被王逸壓抑着的情緒刺激到了,站起身,留下這句話後便走了。
王逸一把扳過了言蘇的肩,咬着牙低聲道:“你沒有告訴我你要辭官!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許彥和趙慎行等人也圍了過來,個個面上都帶着疑惑,都在問:“言大人,到底出什麽事了,您為什麽突然要辭官啊?”
言蘇朝着大家笑笑,搖了搖頭,拉着王逸開始往外走。
王逸開始還不肯,火大地說:“幹什麽!你給我就在這裏說清楚!”
言蘇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王逸,擡手很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搖了搖頭。
王逸一下子明白了,他反抓起言蘇的手,對周圍圍着的衆人道:“好了,大家都散了吧,我來問他,問好了我告訴大家。”
說完,也不等人反應,轉身拉着言蘇一溜煙地就往外跑。
卻沒想到,剛走到宮門口,突然有人拿着一把匕首沖了過來,直向言蘇的胸口紮下。
王逸正巧被宮門口的侍衛叫住問話,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救人了。
言蘇微微睜大了眼睛,那一瞬間,無法喊出口的驚呼哽在了喉間。
“砰”的一聲,有人撲到了言蘇的身上,将他撞倒在了地上。
“抓刺客!”王逸猛地大吼了一聲,緊張地奔到了言蘇身邊。宮門口的侍衛一擁而上,很快就把那刺客制服了。
言蘇愣愣地看着伏在他身上的人,他的手摸到了那人的後背,那裏有溫熱的鮮血不停地湧出來。
“少爺……您沒事吧?”張離臉色慘白地撐起身,想拉言蘇一把,自己卻先倒了下去。
言蘇一把抱住他,張口大喊:張離!
沒有聲音,他大張着嘴巴,卻沒能喊出張離的名字,他急得額頭上立刻湧出了冷汗,轉頭抓着王逸,着急地喊:快傳禦醫!
依舊沒有聲音,但是王逸反應過來了,剛轉身要跑,張離卻拉住了他的腳踝,搖了搖頭,喘息着說:“王将軍,不用麻煩了,太遲了。”
王逸一震,看到尖刀整個刺穿了張離的胸口,他皺眉停下了腳步。
遠處,被侍衛抓住的張懷大聲怒吼着:“哥!你為什麽要救他!”
言蘇的神色已經徹底變了,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烏黑的眼瞳中滿是慌亂的情緒,流到他手上的血越來越多,他知道,張離正在逐漸遠離他。
張離慢慢閉上了眼睛,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少爺……中州、中州有人可以……解你的毒……少爺,對不起,我……”
話語到此,再無後續,張離拉着王逸的手一松,就這麽掉在了地上。
言蘇緊緊咬住了唇,慢慢彎下了身子,他想大吼,可是聲音發不出來,郁結在胸口的悶氣幾乎要漲裂他。
那一刻,宮門口的人一個都發不出聲音,他們都愣愣地看着言蘇,從言蘇身上蔓延出的悲哀彌漫了整個空間。
那伏在張離身上的瘦削身軀不斷顫動着,那如風中殘葉般的情景讓不少人都紅了眼。王逸在僵立了許久後慢慢蹲下身,咬着牙關用雙手扶起了言蘇。
言蘇厚葬了張離,放掉了張懷,這件事沒有驚動李晏骜,王逸買通了那天所有在宮門口的人。
禦史大夫府中,言蘇穿着一身白衣,在面前攤着的紙上寫:我打算離開燕京。
坐在他身邊的王逸猛地瞪大了眼睛,驚訝地說:“你要走?那怎麽行,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言蘇固執地搖了搖頭,又寫:不,你留下。
“憑什麽我要留下!”
你爹以前說過,要為王家光宗耀祖,如今他不在了,這便是你的責任。
“什麽責任不責任的,你別來和我扯這些,我不會答應的。”
王逸,那麽,算是我求你留下,好不好?
“你為什麽要求我留下?”
你留下,萬一哪天他想通了,你可以告訴他一切。
言蘇沒有寫那個“他”是誰,但是王逸還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瞪着眼睛,火大地說:“言蘇,你還指望他能想通?”
言蘇微微蹙了蹙眉,想了會,認真地點了點頭,又寫道:其實他之前就試圖和我和好,但我沒有回應他。
王逸換上了一臉驚訝的表情,不可置信地問:“真的?你為什麽……”
之前時機還不成熟,我總不能讓我們的計劃半途而廢。
“言蘇,我真是服了你了。”王逸重重嘆了口氣,抓了抓腦袋。
這家夥真是冷靜到了可怕的地步,為了複仇,居然連他最在乎的人都可以強硬地推開,王逸以前很恨李晏骜,現在卻覺得,其實李晏骜也很可憐。。
誰叫他要愛上言蘇呢?那就注定他要碰得遍體鱗傷。
半晌後,王逸突然反應過來什麽,瞪着言蘇問:“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要走呢,既然覺得他會回心轉意,你留在燕京不是更好?”
言蘇搖了搖頭,提筆寫字:張離告訴我,中州有人可以治我的毒,再者,我也想給他一點懲罰。
王逸看到懲罰兩個字眼前一亮,心裏已經有了一個主意。
“打算什麽時候走?”
現在就走。
看到這四個字,王逸心裏悶了一下,輕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幫你整理行李,門口的匾額我會幫你拆下來還給朝廷,以後這裏就是言府。”
言蘇點了點頭,放下筆,沒有再寫“謝謝”這兩個字。
兩個人一起整理行李,倒也很快,不過一炷香功夫,言蘇就打好了包袱。
王逸看着他清清瘦瘦的一個人,背着個不大的包袱,就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一樣。突然伸手就把人撈進了懷裏,王逸覺得心上有點空,一直以來,他都把言蘇當成弟弟,他們互相扶持,相依為命。
可現在,這個他一直偷偷照顧着的弟弟,卻要一個人離開了。
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他很擔心言蘇會在外面遇到他對付不了的事,可他更知道,這個燕京不應該成為囚禁言蘇的牢籠。言蘇是應該出去走一走,不僅僅是為了解半夏的毒,更是釋放他心中積累着的痛苦。
“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找到那個解毒的人之後,一定要告訴我。”
言蘇點了點頭,擡手回抱他,兩人緊緊擁了對方一下,同時放了手。
王逸深吸了口氣,努力扯開嘴角朝言蘇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
言蘇最後看了他一眼,綻開一抹笑意,轉身走了。
出門的剎那,從圍牆探出頭的梅花飄下了幾片花瓣,那些花瓣紛亂地飄到了言蘇的肩頭發上,似也不舍得他離開一般。
言蘇順着風轉過頭,本是想最後再看那些梅花一眼,卻不料,街角伫立着的一抹黑色的身影突然沖入了視野中,一下子就讓他再也轉不開視線。
李晏骜站在不遠處,正驚訝地看着他。
梅花的花瓣被風一吹,離開了言蘇的肩頭,突地朝李晏骜飛了過去。
沉默的對視間,彼此似乎都看不透對方的情緒,那一刻在腦海中浮起的,是這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愛恨情仇糾結在一起,竟是理也理不清。
後來言蘇率先別開了視線,轉過身,沿着長街一步步往前走。
“言蘇!”李晏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透過呼嘯着的北風,聽起來有點凄涼。真的到了他要走的這一刻才發現,其實自己真的不想他走,可李晏骜已經累了,他不想再用禁锢的方式強迫言蘇留下。
“紫藤花就要開了,我今年陪你看,你不要看了嗎!”
他大聲吼出的這句話讓言蘇一下子停下了腳步,大睜着的眼睛被風一吹,幹澀得發疼。言蘇連忙閉上了眼睛,張了張口,才想起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了。
王逸在屋內聽到了李晏骜的聲音,快步跑了出來,屋外的長街上,言蘇和李晏骜站在門的兩邊,兩個人之間彌漫着的氣息讓他停下了腳步。
言蘇沒有回答李晏骜的問題,睜開眼睛後,他看着腳下蜿蜒向前方的道路,堅定地邁開了步子。
那一瞬間,王逸在李晏骜的眼睛裏看到了深重的絕望,那絕望是黑色的,無邊無際,一下子蔓延開,立刻就把他淹沒了。
王逸重重嘆了口氣,留下失魂落魄的李晏骜,回到了屋子裏。
遠處,言蘇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化成一個小小的黑點,一眨眼,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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