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風雨
耿紹忠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額角冷汗終于無以為繼,晃晃悠悠地滑落臉頰,被穿堂而過的夜風一卷,涼意錐心刺骨。
耿紹忠卻顧不上擦一擦……在齊珩說出他往江南軍中安插了眼線後,他就失去了最後一絲負隅頑抗的力氣,只能近乎癱軟地坐在原地。
從他第一次沒扛下黃□□物的誘惑,給徐恩允大開方便之門開始,就注定再也走不了回頭路。
他知道紙裏包不住火,糊得再厚,東窗也總有事發的一天。但他只能自欺其人地往上刷漿糊,以為騙得過自己,就能騙得了旁人。
“早在一年前,楊如松就察覺到倭寇潛入寧州城的跡象,也曾試着圍剿,可惜他每次都無功而返,還被你借機參了一本,”齊珩冷冷地說,“一次或許是意外,兩次可能是巧合,但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耿知府,你智者千慮,怎麽沒想到這點疏忽呢?”
他冰冷的目光掃視過來,耿紹忠頓覺全身上下都凝固住了,千機百巧的腦子凍成一團朽木,再如何催逼也使喚不動。
“你行事一向謹慎,如松排查了許久,直到最近才有些眉目,”齊珩語氣漠然,“江南軍畢竟是如松一手□□出的,你手段再巧,也難免留下破綻……要不是親自問出口供,我萬萬料想不到,堂堂寧州父母官,居然暗中窺伺江南駐軍動向,還幾次三番給倭寇通風報信!”
耿紹忠不止手指發顫,嘴唇也劇烈哆嗦起來,整個人顫顫巍巍,活似一瞬間老了十歲。
齊珩定定地看着他:“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耿知府,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耿紹忠陡然脫了力,他像一截融化的泥塑,從太師椅上慢慢滑落,終于無以為繼地跪倒在齊珩面前。
一個時辰後,齊珩大步流星地走出寧州府衙,手裏夾着厚厚一沓紙張,正是耿紹忠的供狀。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臉色比頭頂的千重夜色還要難看,手中信紙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被他折成一疊,謹慎地收入懷中。
就在這時,身旁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齊珩擡頭一看,不由愣住:“衛昭?我不是讓你送江姑娘回江南大營?她人呢?”
衛昭縮脖端肩,不敢去瞧齊珩的表情:“江姑娘她……不見了。”
齊珩:“……”
恰在這時,頭頂又是一道雪亮的電光劃過,驚雷滾滾砸落,十分應景地诠釋出靖安侯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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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而下,将金吾不禁的寧州城泡在一泊白茫茫的雨水中,再繁華的街道也不見了人影,店鋪關門大吉,走街串巷的貨郎銷聲匿跡,只有零零星星的微光漸次亮起在雨幕深處,折射出千萬重光暈。
恍若流金。
密集的風雨聲敲打在窗棂上,叮叮當當,好不惹人心煩。王珏走到窗前,正要合上被風吹開的窗戶,雨簾後陡然探出一只蒼白的手,不由分說地攥住她的手腕。
王珏:“……”
她被那只冰冷的爪子凍得一激靈,驚叫聲已經到了嘴邊,正這當,又是一道閃電落下,照亮了那張狼狽不堪的臉。王珏看清那人形貌,到了嘴邊的驚呼被自己險伶伶地咽回去,噎了個死去活來。
“阿滟?”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訝地叫道,“你怎麽這時候來了?你、你這是怎麽了?”
江晚照渾身都濕透了,攥着她的手激靈靈地打着擺子,一口氣息弱到了極致,像是随時會斷開:“先、先扶我進去,我快撐不住了……”
王珏這才回過神,趕緊将這落湯雞似的女人扶進屋。
一炷香後,聞訊而來的丁曠雲以及被他冒雨請來的康于衍——也就是曾為江晚照診脈治傷的“康姑娘”齊刷刷地聚攏在王姑娘的繡房裏。王珏剛替江晚照換下一身濕衣,正用幹淨布巾擦拭她濕漉漉的頭發,見了康于衍,她就如久旱的麥苗見了甘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阿照一直在發抖,像是很不舒服……這可怎麽好?”
康于衍解下披風,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江晚照的脈搏,波瀾不驚的眉目突然凝固住:“不好……”
王珏一口氣被她突如其來的“不好”兩個字堵在喉嚨裏,差點沒上來:“到底怎麽了?怎麽就不好了?”
丁曠雲輕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王珏深吸兩口氣,勉強按捺住滿心焦灼,屏息等待康于衍的診斷。
卻見康于衍閉目沉吟片刻,突然扶起江晚照,口中道:“兩位且稍回避,在下要給江姑娘施針。”
王珏想問“她到底怎麽了”,然而丁曠雲攥住她的胳膊肘,将人生拉硬拽地拖出了門。
屋外大雨沒有消停的意思,電光時不時地劃裂濃雲。丁曠雲剛掩上房門,王珏就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疑慮和焦灼,滿腹愁腸化作一團肝膽劇烈的火,劈裏啪啦地“噴”在丁樓主臉上:“阿滟到底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是舊傷還是生病?”
丁曠雲心知瞞她不過,嘆了口氣:“聽說過‘誅心’嗎?”
王珏面露茫然。
“在極北之地有一種毒蟲,名叫‘其涼’,以其涼為引,再配以五六種毒物,經七七四十九日煉制,開爐後便是一味誅心,”丁曠雲合攏折扇,眼神微沉,“尋常人若是服下此毒,每晚夜間毒發,四肢百骸如有毒蟲噬咬,痛不可當,因此被稱作‘誅心’。”
丁曠雲考慮到王珏的接受能力,将誅心毒發的症狀掐頭去尾,即便如此,王姑娘也是勃然大怒,額角青筋突突亂跳:“是姓齊的對不對?我就知道那狗賊是條沒心肝的白眼狼,什麽做不出來?不行,阿滟不能再留在江南軍中,否則遲早被他折磨死不可!”
丁曠雲對這姑娘的暴脾氣簡直沒了轍——明明跟在江晚照身邊時溫柔體貼又懂事,怎麽一換成自己,立刻成了尥蹶子的野驢,拽都拽不回頭?
“你冷靜點,這毒未必是靖安侯下的,”丁曠雲無奈地說道,“靖安侯手握玄虎符,統領四境兵馬,若真想對江姑娘不利,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動手,何必用這些下作的手段?”
王珏想了想,覺得是這個理,可她滿心的焦慮與暴躁非但沒平息,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跡象——如果不是齊珩,會是誰在暗中下的毒手?她又要找誰去逼問誅心的解藥?
“解藥”兩個字就像一只蒲扇大的巴掌,鋪天蓋地地拍熄了王珏心頭的怒火,她抓住丁曠雲,惶急地問道:“這個誅……誅心,有辦法解嗎?”
丁曠雲面露難色,王珏心下頓時一沉。
“要解誅心,必須找到一味頂重要的藥引,可惜這味藥引早在聖祖昭明年間已經絕跡于世,要想尋得,還需慢慢打探,”丁曠雲委婉地說道,“我看江姑娘雖中毒多年,症狀卻沒顯露出來,應該是她用猛藥暫且壓制住毒性——既然她心裏有數,你也不用太擔心。”
王珏長眉倒豎,心說“都疼成這樣了還不算‘顯露症狀’,真正發作起來得是什麽模樣”,就在這時,回廊上突然匆匆走來一名侍從,伏在丁曠雲耳邊低聲道:“樓主,靖安侯來了。”
丁曠雲倏爾回頭,頭頂炸雷趕在這時打響,照亮了他陰沉不定的神色。
齊珩是冒雨趕來的,發髻和肩頭濕了一片,他就着這個“半壁淪陷”的形象坐在前廳品茶,眼神紋絲不動。丁曠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安撫住滿心暴躁、恨不能直接抽刀子取了“姓齊的”小命的王珏,自己趕到前廳,目光對上循聲擡頭的靖安侯,眼皮無端跳了跳。
“不好,”丁曠雲心說,“這小子怕是來者不善。”
然而他臉上不露形跡,滿面堆笑地拱手作揖:“這電閃雷鳴的,不知侯爺漏夜造訪,在下未曾遠迎,真是失敬。”
齊珩沉着一張不動聲色的臉,昏暗的燈光下看不出是喜是怒:“連夜打擾,是本侯冒昧了,只是事出突然,還請丁先生見諒。”
丁曠雲揣着明白裝糊塗,故意端出一臉足以以假亂真的錯愕:“侯爺這是哪裏話?您有事盡管吩咐,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齊珩一整晚都在奔波勞碌,飯沒吃上兩口,茶水卻灌了個飽。他聞着袅袅飄散的茶香,雖也是上好的雨前龍井,卻實在沒有往嘴裏送的欲望,只是借着一點溫熱焐住冰涼的掌心:“今夜風大雨急,本侯身邊一名親衛不慎走失,想來是不辨方向,誤闖了貴宅,還請丁先生歸還。”
丁曠雲:“……”
他就知道這姓齊的是沖着江晚照來的!
然而丁曠雲用折扇敲了敲掌心,沉吟片刻,從靖安侯異乎尋常的急切中後知後覺地捕捉到一絲異樣——江晚照出身草莽,縱然協助朝廷剿滅了徐恩銘,依然無法改變她“海匪餘孽”的身份。齊珩盯着她沒什麽稀奇,發現她有“私下潛逃”的跡象後派人追捕也算正常,但說到底,昔年的兩大“匪首”皆已銷聲匿跡,江晚照眼下的處境不比喪家犬強多少,就算真跑了,對朝廷也沒多大妨礙,齊珩犯得着親自追捕,甚至不惜為此大半夜的冒雨登門嗎?
他為什麽這麽着緊江晚照?
是因為那姑娘身上還有沒利用完的價值,還是他在意的……根本是江晚照這個人?
這念頭一冒出來,連丁曠雲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趕緊将這沒影的猜測連根掐滅,擡頭對齊珩賠笑道:“侯爺口中的親衛,可是上回在丁家做客的那位姑娘?”
齊珩沒說話,森然的目光裏寫着“明知故問”四個大字。
丁曠雲不以為忤,兀自客客氣氣地笑道:“那位姑娘确實在我這兒,只是今夜風寒雨急,她興許是有些着涼。侯爺倘若信得過,不妨讓她在這兒歇息一晚,等明天一早,我保準将人毫發無損地送回府上。”
齊珩面無表情:“丁先生有心,只是我身邊親衛從不在外留宿,只能辜負你的一番美意了。”
靖安侯油鹽不進,丁曠雲沒了轍,只得喚來侍從低聲吩咐道:“去看看江姑娘醒了沒,若是能起身,煩她來前廳一趟,若是不能……唔,也不必太勉強,畢竟沒什麽比身子更重要的。”
侍從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他話音壓得極低,幾乎是附耳細語,奈何齊珩耳力太好,依然聽了個一字不落,并且從中捕捉到一絲壓抑極深的關切和擔憂。
齊珩目光閃爍了下,突然意識到丁曠雲所謂的“着涼”之說可能不是随便敷衍的借口。他忍不住看了那侍者離去的背影一眼,随手将餘溫未盡的茶盞放回案上。
一盞茶的功夫後,廳外傳來腳步聲,剛聽了個音,齊珩已經深深皺眉——那腳步聲不僅慢吞吞的,而且虛浮得厲害,就仿佛那人連擡腳的力氣也沒有,只能拖沓着走。
他擡頭望向門口,目光從江晚照蒼白的臉上掠過,像是被什麽蟄了,瞳孔微乎其微地凝縮了下。
江晚照是被人從被窩裏硬生生扒拉出來的,起床氣連着未消退的頭疼欲裂,整個人就是一座将發未發的火山,随便一點外力刺激都能讓她炸上九重霄——尤其将她扒拉起來的人還是個她一瞧見就心煩意亂的家夥。
然而這份暴躁不便叫靖安侯本人知曉,因此江晚照只能強忍着快要裂開的頭疼,沖齊珩草草行禮:“侯爺。”
齊珩來時或許存了興師問罪的心思,見了江晚照這副模樣,愣是一個字沒敢往外倒。他一只垂在身側的手攥緊又松開,松開又攥緊,來回好幾趟,終于眼不見為淨地撇開頭,吩咐親衛道:“去備馬車。”
衛昭聞言,居然愣了一瞬,目光在自家少帥和江晚照之間掃了個來回,慢半拍地應道:“是。”
齊珩本不想搭理江晚照,沒的縱壞了這混賬玩意兒,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得玩一手金蟬脫殼……玩就玩了,去哪不好,偏偏往姓丁的這跑——雲夢樓主那是何等角色?她和這姓丁的才認識多久,怎麽就相信他到這份上?
就不怕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
但是想歸想,一雙眼睛卻如自己長腳了似的,一不留神就溜到江晚照那邊,只見那“混賬玩意兒”不知是淋了雨還是怎的,散落肩頭的長發透着未幹的濕氣,身上的衣裳約莫是剛換上的,居然是姑娘家穿的長裙,腰帶勒出勁瘦的腰身,仿佛一只手就能合攏。
那長裙顏色素淨,襯得江晚照越發面無血色,兩邊臉頰深深凹陷,皮肉被經年的殚精竭慮煎熬幹了,只剩一把嶙峋的骨頭架子。
齊珩眼角抽動了下,突然發現自己先前都沒怎麽仔細打量過她,此時看得分明,錯愕之餘,不由沖她伸出一只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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