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示弱

這男人聽聲音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說話卻甚是古怪,一個字音一個字音地往外蹦,像是舌頭捋不直溜。村民聽習慣了,倒不以為意,低頭盯着自己蒙了灰的鞋尖:“因村裏來了生客,我娘不放心,讓我來說一聲。”

男人頓了片刻,似乎饒有興趣,略微揚高了聲量:“是什麽樣的生客?”

村民戰戰兢兢:“是個年輕姑娘,看着不過二十歲,穿着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她一來就問了那幫人的事,手上還生了老繭,我娘說,看着不像一般人家的閨女,讓我來跟原先生說一聲。”

“原先生”一字一頓:“那些人?”

村民沒來由一激靈,趕緊道:“就是昨日來村裏問路的那支商隊……您不讓瞎打聽,我們便不敢多問,只是我想,這姑娘既然問起這幫人,說不定跟他們有什麽關聯,為防萬一,才特意來知會您一聲。”

原先生沉默下來,許久沒說話。村民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越發誠惶誠恐,一時從肩胛骨哆嗦到腳趾頭,恨不能就地蹲倒,蜷成一團柔弱無助的鹌鹑。

不知過了多久,那原先生才緩緩開口,聽語氣還算平和,只是帶上些許不易察覺的冷意:“那姑娘長什麽樣?”

村民心說“這世間的漂亮大姑娘長得都差不多,哪有什麽分別”,可這話他不好直說,只得勉為其難地想了想:“長得白白淨淨的,一雙眼睛會勾人……哦對了,我娘說,她頸子上有道疤,像是刀傷,她一路上都遮遮掩掩的,輕易不讓人瞧。”

原先生神色倏變:“你确定?”

村民不明白一道疤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原先生猛地站起身,眼神利如鷹隼,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慌亂:“她人呢?”

村民:“還在我家,人應該還睡着……我娘把她鎖屋裏了,她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原先生思忖片刻:“這樣,我派幾個人跟你回去,你把她帶來見我——記着,我要活的。”

村民忙答應一聲。

誰知這時,屋外突然起風了,偏巧堂屋的窗戶沒關嚴實,被那風推得“咿呀”作響。兩側燭燈戰栗着跳了下,差點被風熄滅,那燭光顫巍巍的,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所有人卻都吓了一跳——就這麽片刻功夫,屋裏居然無中生有地多出一個人!

黑衣守衛先是一驚,旋即飛快回神,刷的拔出長刀:“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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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請自來的不速客是個年輕女人,雖是一身粗布衣衫,在燈下自有一股眉目灼豔的風采。她一只手放松地背在身後,十分坦然地自報家門:“江滟,原先生想必聽過我的名字吧?”

原先生:“……”

他想來不止“聽過”這麽簡單,整個人如臨大敵地繃緊了後背,一只手下意識握住腰間匕首:“——是你!”

江晚照略帶詫異地挑了下眉:“你認識我?”

原先生抿了抿唇,皮笑肉不笑地說:“江船主的大名,東海一線有誰不知道?不說別的,光是您在徐老麾下蟄伏三年的這份毅力,就讓人好生佩服!”

他說到“佩服”兩個字時,後槽牙咬得嘎嘣響,似是恨不能把江晚照生吞活剝了。

江晚照一只手不慌不忙地背在身後,看似從容不迫,腦子裏其實正飛快盤算着。

“看樣子,這小子不僅認識我,還和姓徐的老不死挺熟,”她不動聲色地想,“是擁趸,還是仇敵?”

當年徐恩銘勢力最盛時,浙閩兩省的海匪海賊都得退避三舍,有上趕着捧臭腳的,也有兩面三刀巴不得他吃癟的。聽這個原先生的意思,似是屬于前一種,還捧得真心實意,感人肺腑。

“這就有點麻煩了,”江晚照皺了皺眉,先是微覺棘手,旋即又心大的撂到一邊,“也沒什麽打緊的,實在不行,我就殺出去,誰還怕了誰?”

她打定主意,語氣便又從容了三分,居然嫌站着說話太累,随便挑了張椅子,大喇喇地坐下:“當年在姓徐的腳邊跪舔的狗太多了,一時想不起您是哪位,實在對不住。”

原先生:“……”

他原本虛虛搭在太師椅上的手陡然攥緊,只聽很輕的“喀”一聲響,三指厚的木頭被他捏出了細細的裂紋。

這原先生看來三十上下,生得眉目周正,若是擱在清白人家,也是好出色的一條漢子。可惜立身不正,入了匪窩,此時昏暗的燭光打在他臉上,原本清正的眉目便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戾氣。

有好幾次,江晚照都以為這位原先生會沉不住氣,下令外面的人蜂擁而入,将她亂刀剁碎,可他終究忍住了。此人一只手從腰間拔出匕首,用指腹試了試刀刃的鋒利程度,漫不經心地問道:“江船主既然成了朝廷的走狗,與我們便不再是一路人。今日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江晚照打眼一掃,發現他把玩匕首的造型雖然唬人,從肩到肘卻繃成一截直線,顯然十分緊張。

江晚照稍一尋思,已經明白過來。

“這村子顯然是個賊窩,說不定滿村的人都是海匪的幫兇。都說做賊心虛,冷不防見到我,能不緊張嗎?”她想,“看這小子的慫樣,分明是懷疑朝廷兵馬已經将此地團團圍住,自己成了翁中待捉的那只鼈。”

想通這一層,江晚照越發有恃無恐,甚至拎起茶案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熱茶:“連口茶水都舍不得?原先生,你這不是待客之道啊。”

原先生果然沒敢輕舉妄動,他沖手下使了個眼色,那黑衣人會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江晚照渾若未覺,好整以暇地說道:“原先生不用緊張,在下今夜來此,不過是想跟你談筆生意。”

原先生滿懷戒備地看着她:“什麽生意?”

江晚照一掀眼簾,滿屋子的光都收攏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裏,一頻一顧亮如寒星,叫人不敢逼視:“我把江南軍送給你,你幫我拆了脖子上的狗鏈子。”

原先生眼珠滴溜直轉,笑道:“江船主可是一代人傑,你若想走,這世上有誰留得住?再說,當初徐老對你也是以禮相待,結果怎麽樣?被你不聲不響地放了一把火,數年積累燒了個精光,有這麽個前車之鑒在,我怎敢随意引狼入室?”

江晚照像是沒聽出他話裏話外的譏诮,懶洋洋地說:“此一時彼一時。”

原先生微一眯眼:“怎麽說?”

“當初我有把柄捏在那姓齊的手裏,當然得任他使喚,”江晚照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如今,原先生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我以後想走什麽路,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原先生狐疑地看着她:“什麽麻煩?”

江晚照不着痕跡地垂落眼皮,手指沿着座椅扶手上的木頭紋路摩挲了下,半晌,才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說道:“聽說,在極北苦寒之地有種毒蟲,将其曬幹研末入藥,能配成一味無色無味的毒藥……”

她剛開了個頭,原先生已經隐約冒出一個揣測,心頭泛起驚濤駭浪。

江晚照面無表情地續道:“此藥名為‘誅心’,當初陳連海勾結東瀛人,給何敢當下的就是這味誅心……原先生不會沒聽說過吧?”

原先生非但聽說過,那味“誅心”能送到陳連海手裏,還經了他的手。

但是這話,他不便對江晚照明說,因此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聽過如何,沒聽過又如何?”

江晚照沒回答,頓了片刻,她居然自己轉了話音:“原先生想來也有所耳聞,我這些年蟄伏在徐恩銘麾下,其實是受命于江南軍統帥楊桢——萬幸他不是如靖安侯那般的謹慎性子,有了徐恩銘做投名狀,對我還算信任。是以江南一線的兵力駐防,我非但掌握得七七八八,偶爾也能插上一兩句話……”

原先生心頭微動,面上依然不置可否。

就聽江晚照下一句說道:“好比……原先生煞費苦心,在楊桢身邊安插了眼線,在下雖然略知內情,卻從未提起過。”

原先生心頭巨震,雖然沒說話,一句“你怎麽知道”已經嚴絲合縫地刻在眼皮底下。

江晚照其實什麽也不知道——所謂的“在江南軍中安插了沿線”,是她根據這一路上連遇伏擊的蛛絲馬跡推斷出的,既無真憑也沒實據,根本就是蒙人。

可惜原先生不知道,被她瞎貓蒙上死耗子,臉色悚然一變。

江晚照瞧他神色,就知道自己這把賭贏了,長出一口氣之餘,她手賤地撈起茶案上的紫砂杯,托在掌心裏來回把玩:“原先生應該明白‘民不與官鬥’的道理,你們潛伏再深、勢力再大,終究是匪……眼下江南軍不把你們看在眼裏,尚且有轉圜騰挪的餘地,倘若哪天,你們礙着朝廷的眼,大軍揮師東進——別說是你,就是你背後的主子,怕是也玩不轉吧?”

她一番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穩準狠地捅穿了原先生的軟肋。這人沉默片刻,一擺手屏退了如臨大敵的部下,若無其事的坐回原位:“那依江船主之見,應當如何?”

“江南軍三年前還是一盤散沙,能在短短數年間成了氣候,都是江南軍統帥楊桢的功勞,”江晚照把茶杯抛上半空,又攤開掌心輕輕接住,如此反複多次,像是玩上了瘾,“與其說江南軍戰力不俗,倒不如說自打楊桢接手江南駐軍後,将這盤散沙磨成了一支勁旅。”

原先生皺了皺眉:“那又如何?”

江晚照飛快撩起眼皮,昏暗的燭燈下,她那修長的眼角掠過一絲比刀鋒還冷的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麽簡單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原先生從牙縫裏抽了口氣:“你是說……”

江晚照微微傾過上身,一只手越過茶案,在邊角處點了點,聲量壓得極低:“只要先發制人,打亂江南軍的陣腳,以楊桢的為人,必定會率親兵傾巢而出,屆時裏應外合,還怕拿不下江南之地?”

原先生陰恻恻地看了她一眼,如果說片刻前只是單純的戒備,那現在則更多了幾分忌憚。

原先生在江南軍中安了“釘子”,确實可以依計行事。他之所以沒這麽做,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了解江南駐軍的布防情況,沒敢貿然以卵擊石。

但若江晚照說的是真的——她當真願意獻出江南一線的兵力布防圖,再與海匪裏應外合,那麽拿下江南軍不說十拿九穩,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

然而原先生不是三歲小孩,江晚照抛出的條件固然誘人,卻也只是讓他略略心動了一瞬。下一刻,他已按捺住心中動搖,不露聲色地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江姑娘既然頗受朝廷重用,大可将這條鷹犬安心當下去,又何必棄明投暗?”

江晚照心說“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是暗”,臉色卻故意沉下去,攥着茶盞的手指加了幾分力,薄胎的紫砂茶杯被她捏得瑟瑟發抖。

半晌,她收斂笑容,冷冷說道:“我自在慣了,不喜歡被人脅迫,更不習慣戴着狗鏈子——這個理由夠嗎?”

原先生其實已有幾分猜測,卻偏要明知故問:“我不明白江姑娘的意思……”

江晚照看穿了他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淡淡斂下眉目:“那我就把話說明白,事成之後,我要誅心的解藥,這個要求應該不難辦到吧?”

饒是原先生早有猜測,得到江晚照親口證實,依然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愕,脫口道:“誅心?真是誅心?”

江晚照一只手摁住胸口,眼皮跳了跳,手背上浮起嶙峋的青筋。

她忽然飛快地探手入懷,摸出一個油紙包,将裏頭的白色粉末盡數倒進茶杯,加入茶水化開,然後一股腦仰脖灌下。

末了,江晚照脫力似的伏倒在茶案上,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原先生慢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她将那包白色粉末吞下去。他後知後覺地搶到近前,撿起包藥粉的油紙,見那上面有些殘存粉末,便送到鼻下輕輕一嗅。

下一瞬,他神色倏變,失聲低呼:“這是……如意散?”

“如意散”是西洋人舶來的一種新鮮玩意兒,據說人服了會身輕如燕、飄飄欲仙,如墜極樂世界一般。平時渴望而不可求的,入夢後皆能一一實現,因此得名“如意散”。

說白了,這就是一種麻痹官感的致幻劑,和前朝盛行的寒食散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它和寒食散最大的區別就在于能麻痹身體的痛感,讓飽受傷痛折磨的病人好過些,起碼能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最重要的是,它能緩解“誅心”的毒性。

說“緩解”其實不大準确,因為如意散本質上是一味□□,只是藥性和誅心相克,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然而這效果只是暫時的,并不能根除,如果長期服用,反而會讓中毒者呈現出氣血兩虛的症狀,經年日久,說不定哪天就兩腿一蹬——見閻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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