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沈绛直奔馬廄,竟牽出了護衛的馬,翻身上去。
追過來的卓定,震驚而茫然的望着熟練打馬離開的沈绛。
三姑娘騎馬竟如此熟練?
他顧不得細究,趕緊也翻上馬背,追了出去。
朦膿月色下,卓定只能依稀看到前方騎在馬背上的女子,她衣衫在夜風中翻飛,束着的長發肆意張揚飛舞。
自從路上遇了山匪後,沈绛每到一處,都會先看一遍地圖。
楚凜他們已經離開許久,所以她得抄近道才能追上。
她的馬騎得太快,冷風如刀般,從臉上割過。
反而讓她更加冷靜。
冷靜到她明知,深夜騎馬又多危險,依舊義無反顧。
沈绛一路從抄近路,終于在半山腰看到了那輛在官道上行駛着的馬車。
夜寒露重,荒山野嶺之地,再無第二輛趕夜路的車。
待沈绛毫不猶豫,打馬從山上沖了下去。
不遠處緊緊跟着她的卓定,看得肝膽欲碎,竟不知三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而車內聽到馬蹄聲,掀開車簾往外看的楚凜,就那樣看着一人一馬,到了車前。
頭頂弦月,正散發着朦膿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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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女子就這樣,踏月而來。
她就那麽簡單束着長發騎在馬背上,天際的冷月微光映在她嬌豔旖旎的臉上,勾出了她身上月中仙子般的清冷高華,猶如暗夜昙花綻放出的無邊美麗。
在這荒山野嶺中,都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高貴灼華。
一時,四下更顯寂靜。
“敢問姑娘,深夜追來,可有何事?”還是楚凜,在短暫的驚豔後,緩緩開口。
沈绛望着面前,車內沒有燈光,只有影影綽綽的人影。
她知那個女子此刻也在車裏。
何事?
把這對私奔的小情人,拉出來打一頓,痛斥他們是奸夫淫.婦。
突然,沈绛笑了。
她不想。
她望着已經下車的楚凜,拿出袖中內側暗藏的銀票。
“卓定。”她喚了一聲。
身後趕到的卓定,立即下馬過來。
就見沈绛竟将一張銀票交給他,并道:“送給這位公子和姑娘。”
卓定看清這是銀票,心中大駭。
可他卻不能當場問出口,只能按照沈绛吩咐的那樣做。
楚凜也瞧見卓定手裏的銀票,疑惑道:“姑娘這是何意?”
“剛才在驿站中,聽聞公子千金求藥只為救心上人,我深感這世間有情人實在難得,所以想幫幫你們。無以為贈,只有這微薄程儀,還望收下。”
楚凜怔怔的仰頭,望着馬背上的女子。
哪怕他此刻身邊已有了蓁蓁,卻依舊不得不承認這女子美得,宛如九天仙子。
“不必懷疑我有什麽企圖。”
沈绛望着他,卻又一頓。
許久,她輕笑道:“若我真有什麽企圖,無非就是希望公子能跟姑娘,白首不相離。”
因為我對你最大的祝福,就是送你滾的越遠越好。
楚凜心底雖覺得訝異,卻還是相信了沈绛的話。
他接下銀票後,拱手道:“我乃昌安伯府楚凜,今日姑娘大義饋贈,我與蓁蓁必當銘記在心。也不會辜負姑娘的一番美意。”
“我們定會白首不相離。”
只是說完,他又擡頭看向沈绛。
“雖有唐突,卻還想問一句姑娘姓名,日後好以為報。”
沈绛聽到這裏,卻驅馬緩緩向前,直到停在他身側。
她低頭望着這個男人,聲音清冷:“既是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
說完,她再次打馬離開。
卓定立即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楚凜站在空蕩寂寥的官道上,遙遙望着離去的女子。
這真是個奇特的女子。
沈绛在對方馬車徹底看不到的地方,勒住缰繩,緩緩往前。
身後的卓定,落着半匹馬的身位。
他最終還是未能忍住,問道:“三姑娘,為何要好心給那兩人銀子?”
既然對方真的是昌安伯府的楚凜公子,是三姑娘的未婚夫婿,難道不是應該将人抓回京城,為何還要送他銀票。
沈绛騎在馬背上,此刻她反而不着急了。
慢悠悠的向前。
不疾不徐。
在聽到卓定的話後,沈绛突然問他:“你覺得我是好心嗎?”
或許世人都認為姑娘家,就該心底善良溫柔。
可偏偏她不是。
待她好的人,她會傾心回報。
可有人對不起她,她也會讓對方付出代價。
卓定沉默不語時,沈绛又說道“你覺得他們會長久嗎?”
自古以來,私奔者都沒什麽好下場。
況且是這種貴公子,過慣了呼奴使婢、家仆成群的日子,又怎麽會安于這樣清貧困苦的生活呢。
等過了段時間,清貧打敗情思。
就是他後悔的時候。
沈绛輕笑:“我倒希望他能堅持的長久些,千萬別輕易放棄。”
也不枉她這冷夜中,策馬來送銀票。
“為何?”卓定不解。
沈绛勒住缰繩,回頭望向官道的盡頭。
“他再回京見到我時,就是他受盡折磨的開始。”
因為楚凜再次回京之時,也是他抛棄那個車內可憐女子之時。
而到時候他見到自己,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就會成為噬咬着他的噩夢。
他以為的仗義贈金的恩人,其實就是他未過門的未婚妻。
這會時時提醒着他,沈绛親眼見過他狼狽不堪的一面。
他棄自幼定下的婚約不顧,是為不忠。
他抛棄私奔的女子,是為不義。
她親眼看到他對那個女子許下的誓言,可這一切都成了笑話。
他楚凜看似情深,到最後也不過是個舍棄不掉榮華富貴的庸俗之人罷了。
這樣貴公子最是自負,怎麽能接受這麽不堪的自己呢。
“到那時候,他就會明白。今日我的贈金之舉,是對他最大的唾棄。”沈绛揚唇輕笑。
她遇見了他私奔又如何,她并不要他,更不打算挽回。
甚至還送了銀兩,想讓他離的越遠越好。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荒謬的諷刺。
他給她的侮辱,她亦原封不動的還了回去。
殺人固然痛快。
可是她今日要的是誅心,她要誅楚凜的心。
所以他最好能堅持的久些,要是能堅持一輩子。
沈绛倒佩服他是個男人。
可如果他輕易就放棄,那麽今晚的一切都是他痛苦的開始。
因為以後只要提到沈绛二字,他就會想起今晚。
沈绛今夜已将種子埋下。
未來如何,只管等着瞧好了。
直到深夜的天際,陡然發出一聲巨大的雷鳴。
沈绛擡頭望着頭頂的天空,原本的清月也被烏雲遮蔽住。
居然要下雨了。
“三姑娘,好像要下雨了。”卓定有些着急。
他們雖往回走了一段距離,卻離驿站還很遠,短時間肯定趕不回。
沈绛:“先往前騎吧,看看前面有沒有能落腳的地方。”
驿站回不去,破廟總該有吧。
于是兩人疾行往前,總算在雨落下之時,看到不遠處立在路邊的荒廟。
幸好。
兩人趕到破廟時,雨點剛好落的密集起來。
荒郊野嶺的蟲鳴鳥叫,全部都被這大雨吞噬了進去。
整片曠野,除了雨聲,再無其他。
沈绛将馬拴好後,便進了廟裏。
這樣的廟宇,雖有些香火不繼了,但也全非真的破破爛爛。
最起碼這間的破廟,正對着廟門的那面牆壁上的佛像,依舊保持的很完整。
屋頂只有角落有幾處漏雨的。
整體來說,是個避雨的好地方。
廟裏一片漆黑,沈绛正要轉頭問身後的卓定,身上可帶了火折子。
突然,她感覺到自己的腳踢到了什麽。
那種軟綿中帶硬的觸感。
就像…像是人的腿。
沈绛強迫自己沒有失聲尖叫,然後極緩慢的低頭,看着地面。
真的是腿支在那裏。
好在不是斷的。
沈绛順着那雙腿往上看,只是腿的主人被一堆稻草擋住了。
估計是之前的旅人,為了在破廟裏生火,特地堆的稻草堆。
既然是人,沈绛剛才升起的那陣心悸和懼怕,漸漸消失。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正要越過稻草。
一個人的輪廓就安靜躺在那裏。
沈绛看不清他的臉,也猶豫着要不要開口打招呼。
外面天空一道銀色電弧,挾裹着能撕裂天際的氣勢,照亮外面的夜空。
也同樣照進了廟宇,照亮沈绛眼前的人。
這次她看見了。
哪怕這亮光僅僅持續了片刻,她依舊看得清楚。
因為那是一張生的過于俊美的面孔。
銀色閃電光亮照在他的臉上,仿佛讓他的臉鍍上了一層光淨聖潔。
在廟宇重新陷入黑暗中,沈绛依舊還沉浸在剛才那一瞬的驚豔。
“卓定,有火折子嗎?”沈绛問。
卓定答了一句有,沈绛伸出手。
很快,她将手裏的火折子點燃,豆大的火苗竄起,将周圍重新照亮。
眼前男人的臉,再次被籠在這光暈中。
這次沈绛看的比剛才還清楚,男人的五官深邃,骨像俊美。
雖閉着眼,身上依舊有股浮華之外的出塵感。
特別是他一身白衣,在這暗夜的破廟中,卻猶如置身于莊嚴的名剎古寺。
雨夜、破廟。
皎若冷月的清冷出塵男子。
這畫面倒是讓沈绛想起了她之前看過的志怪話本。
荒郊野嶺的破廟,妩媚動人的小狐仙來報答儒雅書生曾經的救命之恩。
只可惜,她眼前的男子身上帶着過于清冷的風華。
沒有妖孽氣息。
沈绛心底一笑,卻又餘光瞧見他眼尾的一粒小痣。
殷紅小痣。
像是用朱砂點出來似得。
燈影在晃動,那粒小痣竟越發鮮豔如血。
此刻在看,沈绛不知是她心有所變,還是如何,她竟覺得男人身上的清冷風華被斂起,身上彌漫起濃濃的妖氣,仿佛真的又成了勾魂索命的妖孽。
明明對方從頭到尾,都只是安靜躺靠在那裏。
“小姐,這位公子怎麽不動。”卓定輕聲開口,打斷了沈绛的思緒。
沈绛被他的話提醒,才發現,哪怕他們進來這樣大的動靜,甚至點亮了火折子,這個人都未曾動一下。
沈绛開口:“你去試一下。”
卓定點頭,跨步上前,只是他輕推了下男子,對方還是不動。
終于卓定的手指,緩緩貼着對方的鼻下。
随後又探到脖頸處。
在反複确認後,卓定回頭看向沈绛,搖了搖頭。
死了?
沈绛震驚的望着男子。
這樣的人,竟悄無聲息死在這破廟中。
卓定輕聲說:“應該是剛斷氣沒多久,身體還是微熱的。”
沈绛心中說不出什麽感受。
只是在看到對方的臉時,竟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夢。
夢裏,她死後被人收殓時,那兩人不也誇她,連死都死的那麽美。
眼前的男子倒也跟夢裏的她一樣。
死都死的這麽好看。
夢裏的自己好歹有人幫着收殓。
這荒山野嶺之地,要是任由屍身放在此處,只怕很快就會被動物啃咬的不成樣子。
就當是為自己修一點功德吧。
沈绛開口道:“把他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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