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作為對沈绛的命令,從不置喙只管執行的卓定,在聽到這句話後,立即應了聲是。

他正要上前搬動對方身體時。

沈绛聽着外面的雨聲,才覺得不妥。

破廟外的大雨已成瓢潑之勢,此時讓卓定出去埋一個大男人,肯定要渾身淋濕。

她淡聲道:“算了,還是先等雨停了吧,反正此刻有我們在這裏。”

也不怕什麽山林野獸來啃咬這人的屍身。

卓定點了點頭,就聽沈绛不輕不重的打了個噴嚏。

她出來的太急,都沒來得及加個披風。

如今也不過是二月底,霜寒露重,夜裏更是冷的刺骨。

卓定說:“三小姐先坐下歇息,我現在就給您生火取暖。”

他趕緊找了破廟裏的幹柴,堆起小火堆。

很快,幹柴堆被點着。

在熾熱的橘色火焰下,沈绛的周身也立即暖和了起來。

待生完火,卓定才發現沈绛就坐在離那男子不遠的地方。

他開口道:“小姐,要不我将這人盡早埋了吧”

哪怕對方瞧着跟活人無異,可畢竟已經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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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個死人在身側,他一個男人不害怕,但三小姐乃是個姑娘家。

沈绛搖搖頭:“算了,就讓他在這裏吧。”

她微側着頭望向躺靠在那裏的男子,微黃的火焰光亮,同樣映在他的臉上。

都說燈下看美人,更能入目三分。

哪怕如沈绛這般看慣了自己的容貌,此刻望着對方時,心頭還是跟旁邊的火光,微一搖曳。

這人生的實在是豐神俊朗。

若是個活的,應該更是眉眼如畫。

突然沈绛有些理解那些登徒浪子了。

原來看美人,是這麽個感覺。

她突然輕聲說:“以後他就要長眠地下,那般陰冷潮濕。倒不如再讓他享受片刻屬于人間的溫暖。”

即便他已經感受不到火堆,照在身上的炙熱。

或許是對方的遭遇,跟夢裏的自己,有那麽幾分相似。

沈绛對這個萍水相逢的人,倒有幾分耐心。

卓定見沈绛從容淡定的模樣,沒有絲毫懼怕。

這才說道:“等外面雨停了,我再把他埋了吧。”

沈绛又望着這個白衣男子,點頭:“就等雨停吧。”

“反正早埋晚埋,他也不會在意。”

埋了?

清明頂着大雨重新沖回破廟門口,就聽到一男一女的聲音,竟在讨論什麽埋了。

待他沖進去,看見破廟內點燃了火堆。

将原本漆黑的廟宇,照的通亮。

清明不顧身上的雨水,沖進去喊了聲:“公子。”

沈绛瞧見居然有人找過來,倒沒覺得奇怪,反而松了口氣。

畢竟這白衣公子身邊人找來,好過讓他被莫名埋在這荒山野嶺。

沈绛見這個進來的藍衣少年跪在白衣男子旁邊,還柔聲安慰道:“小兄弟,生離死別,自有天定,你家公子突逢此難,确實讓人惋惜。不過還請你節哀。”

清明:“……”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這個姑娘。

雖然此刻不是時候,可他在看見沈绛樣貌,呼吸還是一窒。

眼前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號稱第一美人的貴女,還要美上許多。

好在清明飛快回過神,清了清嗓子,拔高聲音道:“誰說我家公子遭了難,他不過是昏睡了過去而已。”

沈绛望着眼前的少年郎,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

眼底透着一絲憐憫。

确實是個忠仆,不過他嘴硬撐着不承認,也不代表他家公子就還是活着的。

清明也看見了她眼底的同情。

不再解釋什麽,只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瓷瓶子。

很快,他從瓶子裏倒出一粒藥丸,塞進了白衣男子的嘴唇裏。

沈绛安靜看着他的舉動,沒出聲勸說。

人總是要試過之後,才會失望不是。

哪怕是她自己,不也從來不信天命安排。

她坐在一旁,眼睛望着白衣男子。

直到她看到他眼睫輕顫了下,極微不可查。

沈绛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瞪大雙眸,可是下一秒,對方的眼睫再次顫動。

這次連眼皮都在輕輕起伏。

這是要醒來的預兆?

沈绛回頭看着卓定,此刻卓定也注意到男子的狀況,而他臉上的驚駭更盛。

畢竟剛才沈绛沒有親手試探對方。

是他親手探了鼻息,還有脈搏,才确定對方死了的。

這個藍衣護衛模樣的少年,居然當着他們的面,表演了一個大變活人?

一時,破廟裏的呼吸都放緩。

幹柴被燒的噼裏啪啦聲,像是徹底驚醒了躺靠在草堆上的白衣男子。

終于,他的雙眸睜開。

沈绛只覺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撞進了一道幽深如淵海的視線裏。

這雙濃墨般漆黑的眼睛,就那麽直勾勾的望過來,絲毫沒有剛蘇醒的迷茫,反而帶着一股看透這俗世的清透明淨。

這一刻,沈绛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不由先撇開了視線。

清明笑道:“公子,你醒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得意,仿佛在對沈绛說:你看吧,我就說我家公子只是昏睡過去。

沈绛也沒想到,她跟卓定竟搞了這麽一個烏龍。

幸虧外面下着雨,要不然她真的會讓卓定挖個坑,把對方埋了。

于是她主動開口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還望海涵。”

“唐突?”白衣男子輕聲開口。

沈绛點頭。

心頭又略感慨,連聲音都這般好聽。

白衣男子卻打量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唐突我的?”

沈绛茫然:“啊?”

一旁的卓定,猛然就要起身,護在沈绛身前,連随身攜帶的刀都抽出一半。

偏偏白衣男子神色未變一分,反而從躺着的姿态,坐直了身體。

只是他單腿屈起,手臂放在膝蓋上。

一派風流不羁的模樣。

沈绛伸手按住卓定手裏刀柄,輕聲道:“沒事。”

反而帶着幾分好笑。

若此刻在這裏是別的姑娘,只怕光是看着面前這張俊美出塵的臉,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沈绛卻毫不回避的回望着對方,一雙星眸如雨後秋波,潋滟而清澈。

直到她道:“方才進了廟內,見公子躺在此處不言不語不動,我便讓自己的這位護衛試了試公子的氣息和脈搏,是為第一唐突。”

哪怕是沈绛,有先生教導,自忖遍讀天下書。

也未曾在任何一本書上,讀到過,有藥物可使人起死回生的。

卓定雖年紀不大,卻做事穩妥。

而且剛才是沈绛親眼,看着他試了這位公子的鼻息和脈搏。

可見是對方身上有古怪。

她悠悠往下說:“然後我自作主張,怕有野獸啃咬公子的身體,想讓護衛将公子掩埋安葬,是為第二唐突。”

白衣公子凝望沈绛片刻。

她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在火光搖曳中,眼尾微微上翹着,像是在笑,卻又仿佛沒有真的笑,明明整個人在光暈裏是透着幾分嬌氣妩媚,偏又那樣氣定神閑。

她并未因為他的一句話,就惱火或者羞澀。

反而依舊平常,他問了她就答了。

有什麽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東西,隐隐藏在她的身體裏。

突然他唇邊含笑道:“那是我應該謝謝姑娘才對。”

一旁的清明聽着自家公子說的話,瞪大眼睛,簡直是不敢相信。

要不是自己及時趕回,公子險些就要被人埋了。

他還謝謝人家?

要不是知道自家主子是個不染男女之情的出塵性子,他都要懷疑,公子是不是被這位姑娘的國色天香所迷惑。

沈绛輕笑:“那倒不必。”

白衣公子道:“應該的,萍水相逢,姑娘卻願意為了保我身體,費這麽大周折。”

一時,沈绛心底倒又有些好笑。

要是別人,只怕要罵她多管閑事,差點害了自己。

偏偏他卻謝自己,不怕麻煩,要埋了他的事情。

看來這位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

直到對面男子,輕聲問道:“還不知姑娘,怎麽稱呼?”

沈绛這才想起兩人說了這麽多話,卻未報上姓名,于是她開口說:“我姓沈,在家行三。”

她是女子,不便将自己的閨名,告訴陌生男子。

對方似乎也想到這層,微微颔首:“我叫程嬰,說來也巧,在家中也行三。”

“不知姑娘,怎麽留宿在這荒郊野外?”對方似乎是閑聊。

沈绛想了下,說道:“路上有些耽誤,又碰上大雨,沒來得及趕到前方驿站。”

“原來如此。”程嬰溫和點頭。

很快,他手掌抵唇,輕咳了幾聲。

清明問:“公子是不是有些冷,要不我去把馬車上的披風拿過來。”

“不用,你去把車上的瓦罐拿過來,煮點熱水,讓大家都暖暖身子。”

沈绛聽到他們說馬車,還有些驚訝。

因為他們剛才在前門拴馬,确實沒看見什麽馬車。

直到清明繞着破廟一圈,将馬車裏的東西拿回來。

原來他們竟将馬車,停在破廟的後面。

見沈绛臉上的驚訝,程嬰淡笑開口:“出門在外,我這小厮謹慎了些,生怕車上那些破碗爛罐被人撿去。”

一旁正往砂鍋裏倒水的清明,身體一僵。

有被內涵到。

沈绛看着清明抱過來的瓦罐和小碗,質地粗糙,确實不值錢。

很快,瓦罐裏發出咕嘟咕嘟的水聲。

其實她很喜歡下雨,衢州地處中原地帶,雨水并不豐盛。

沈绛腦子裏胡思亂想,卻聽旁邊的男人問:“你在想什麽?”

“這麽濕冷的天氣,倒是适合吃羊肉爐。”

待沈绛下意識說完,才察覺這話不妥。

她轉頭看過去,就見程嬰清俊至極的臉頰,揚起一抹溫和笑意。

他點頭道:“倒是好想法。”

聽到對方的贊同,沈绛反而想要伸手蓋住臉頰。

怎麽光想着吃。

或許是怕自己再語出驚人,沈绛看着面前的火堆,安靜了下來。

直到水被燒開,清明将熱水倒進碗中,第一碗他端給了程嬰。

但對方并沒直接喝,反而轉手遞給了沈绛。

“謝謝。”沈绛一怔。

沒一會兒,連卓定手裏都捧着一碗熱水。

只是沈绛看了一圈,才發現除了她手裏的這個碗還算完整,其他碗都或多或少缺了口。

這個碗,是他特意讓給自己的。

熱水喝下去,原本萦繞在周身的濕冷,仿佛又退散了些。

等喝完水,沈绛本打算在這裏坐等雨停。

誰知,這雨越下越急,絲毫不見任何要停下來的趨勢。

身前又是暖烘烘的火堆。

于是她眼皮漸重了起來,腦袋如小雞啄米般往旁邊輕點了下。

等她擡起頭,就看見一旁的程嬰正望着自己。

在暖黃火光下,映得他眼眸如星。

特別此刻他低頭輕笑了一聲,垂眸間,眉眼生輝。

被他看到了。

沈绛不由坐直了身子。

只是平時這個時辰,她早已熟睡,哪怕她強撐着,眼皮還是塌了下來。

“三姑娘,困了?”他的聲音帶着慵懶的味道。

沈绛手撐着臉頰,強擡着眼皮搖頭:“沒有。”

倒不是她嫌棄這裏荒郊野嶺,而是她實在不慣在陌生人的注視下睡覺。

此刻大家圍着火堆取暖,她要睡覺,其他人都能看到。

卻不想程嬰直接站了起來,伸手将破廟裏還挂着旌幡扯了下來,然後系在柱子上。

沈绛看着對方的舉動,明明旌幡被拉起時,還揚起了灰。

可他舉手投足間,透着優雅從容。

仿佛他并不是身處破廟,而是廣廈高樓之中。

直到程嬰把剛才清明從馬車上拿過來的墨色披風,挂在旌幡上,将沈绛整個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其他三人被擋在披風的另一端,完全看不到她。

他竟給自己搭了個簡易的床圍。

“睡吧。”程嬰的聲音,隔着披風,從另一端傳來。

沈绛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仿佛能想到他說話時,溫潤如玉的模樣。

于是她躺在草堆閉上眼睛後,腦海中還盤旋着一句話。

君子如玉,端方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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