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際曦光剛露,沈绛的眼皮就動了動。

随後緩緩擡了起來。

比意識更快蘇醒的,是身體上傳來的疲倦。

這一路上她餐風飲露,之前還有馬車可以窩一下,這次直接睡在了稻草堆上。

待她坐起來,才發現身後發辮早已松散。

她昨晚本就是散了發髻,快上床歇息時,被吵醒出來的。

當時她随手拿了一根紅色發帶,把一頭烏發束起。

此時她摸起發帶,正要再紮頭發,就聽披風的對面,又傳來一聲溫潤的聲音:“三姑娘。”

“嗯。”沈绛剛把發絲抓在手心,不禁放緩了手上的動作。

“可是睡醒了?”程嬰輕聲問。

她一醒來,對方就發問,難道他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沈绛往旁邊看去,從她這裏就能看到廟門外,天光已亮。

突然,沈绛意識到了。

因為披風只能将他們擋在對面,可他們一旦起身,想要到破廟外,同樣會看見沉睡着的沈绛。

他果然是在等自己醒來。

沈绛頭發太過綿密濃厚,此刻發尾淩亂,她也顧不得細細打理,只迅速用發帶綁好頭發,回道:“我睡醒了,多謝公子的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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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聽到腳步聲往自己這邊來。

披風被抱起時,她仰頭望着隔旌幡而立的男人。

他依舊穿着那一身雪白衣裳,只是胸前皺褶,哪怕他重新整理過,卻依舊明顯。

只是他的臉上,依舊帶着清俊從容的神色,不見絲毫夜宿野外的狼狽。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卓定出去查看了一番,回來說:“三小姐,外面雨停了,我們是現在趕回驿站嗎?”

“好,我們盡快回去吧。”沈绛點頭。

她和卓定一夜不回去,其他人應該擔心不已。

只是她朝外面看了一眼,聽到程嬰還有他的小厮在說話。

沈绛想了下,“你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遇到什麽問題了?”

卓定到門口看了下,很快,就回來了。

他低聲說:“他們拉馬車的那匹馬的馬蹄鐵好像出了些問題。”

馬蹄鐵?

一匹馬若是沒有馬蹄鐵,是跑不了多遠的。

況且這匹馬還得拉馬車。

難怪他們昨晚會留宿在這裏。

于是沈绛沉默了片刻,低頭吩咐了卓定幾句。

她走到外面時,碰到廟門口的程嬰,他将一個小布包遞了過來:“三姑娘昨晚孤身前來,應該沒帶什麽洗漱的東西,正好我們馬車裏備了一份。”

沈绛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布包。

雖然她昨晚确實好心要‘埋’了他,可說起來,反倒是他對自己施以援手。

不管是昨晚的披風,還是現在眼前的這份梳洗物品。

“謝謝公子。”

程嬰指了不遠處,聲音溫潤:“前方就有一條小溪。”

沈绛又低聲說了句謝謝,只是她在接東西時,也不知是手慢了些,還是出神,竟沒接住布包。

布包往下掉落,面前那只修長如玉的手掌,往下抓了一把。

卻也慢了一步。

沈绛連忙致歉:“都怪我不小心。”

“是我沒接住。”程嬰輕笑,彎腰将布包撿起。

這次再遞過來,沈绛牢牢抓在手裏。

昨晚一場雨下的太大,小溪邊周圍都是泥濘,她小心翼翼過去,打開布包後,她低頭望着裏面的東西,都是尋常人家能用的。

對方雖一身氣質清冷出塵,但是穿着卻不貴重。

頗有幾分落魄貴公子的樣子。

況且,沈绛回頭望了不遠處的那一抹白影。

她剛才是故意弄掉布包,試探他的。

若他是習武之人,眼明手快,下意識就會去抓住掉落的布包。

不過他去抓了,動作卻不像習武人那般敏捷。

當然這種辦法只能粗淺的試探對方,不過沈绛沒有惡意,她只是小心為上而已。

待她用溪水打濕發尾,重新又整理好頭發。

她回去時,聽到一陣喧鬧,緊接着看見卓定和清明兩人竟從廟裏打了出來。

“住手。”

“住手。”

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

是程嬰和沈绛,兩人同時出聲。

兩人果然停了下來,沈绛開口問:“你們為什麽打架?”

清明輕哼一聲:“是他先挑釁我。”

可是程嬰微擡眼眸,面沉如水,一字未說,卻也讓人知道他此刻的不悅。

果然清明不敢再說話。

沈绛望着卓定問:“卓定,是你先動手的嗎?”

卓定:“是。”

“那好,你到旁邊跪着。”她淡聲吩咐。

卓定果然不解釋一句,走到有些遠的地方,跪了下去。

沈绛跟過去,仿佛是準備繼續訓斥他。

到了跟前,她卻輕嘆一口氣。

沈绛緩緩說道:“何必用這樣的法子。”

卓定低聲說:“屬下愚笨,只能用這種方法試探他的功夫。”

他們的馬車壞了,沈绛有意想要帶他們同行。

只是她自那場夢之後,行事處處小心,在沒摸清對方實力前,不會輕易放下戒備,邀請他們同行。

畢竟知己知彼,方能謀定而動。

沈绛自嘲的想着,她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他功夫如何?”

卓定想了下,說道:“應該是遠在我之上,方才我使盡全力,但他卻沒有,可依舊能輕松接下我數十招。”

沈绛擡頭望着廟門,許久才說道:“你先起來吧。”

“屬下還是多跪一會兒。”卓定執拗道。

沈绛輕笑:“你們年紀又不大,打一架算什麽,你過去跟對方賠個不是就好。”

卓定望着她,眼底透着說不出的迷惑。

自打離開衢州後,他就覺得三小姐身上,似乎有許多秘密。

就連說話都是這般,明明她年紀比自己還小,卻一副過來人的口吻。

不過他的職責是保護三小姐,主子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

很快卓定找到清明,主動與他道歉。

清明大約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瞧見人家主動道歉,尴尬的摸了下頭:“也沒什麽,我家公子也訓斥過我了。”

說完,他又道:“你功夫不錯。”

卓定目光有些亮:“你的功夫更好。”

卓定自小在沈家長大,周圍一批學武的護衛裏,他是功夫最為精湛深厚的,從未遇過敵手。這還是頭一次,遇到比他強上許多的。

清明得意道:“那是自然,我還沒遇見幾個比我功夫還好的。”

“是嗎?你只是暫時比我厲害而已,以後我定能超過你。”卓定有些不服氣。

清明不屑道:“我這叫天賦異禀,你再練十年也無用。”

沈绛在一旁聽着他們幼稚的鬥嘴,虧得她還之前一直覺得卓定沉穩又內斂。

原來是沒遇到對手。

此時程嬰也走了過來,沈绛主動開口說:“程公子,你們的馬車是不是出了些問題?”

程嬰眼眸含着清淺的光澤,端的如玉公子模樣,他問:“是清明與三姑娘說了?”

一旁清明聽到這話,張了張嘴。

沈绛卻搖頭:“是卓定聽到你們的聊天,正好我們有兩匹馬,可以帶你們到前方的驿站。”

程嬰微垂着眼角,低頭處,正好能看見她鴉青色的發絲上,半點裝飾也無。

只有束發的紅色絲帶,垂在頸間。

頸間的雪膚,在泛着紅光的絲帶映襯下,雪白細膩的透着白玉般凝脂的光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美人到了絕色的地步,一切妝扮首飾,反倒成了累贅。

程嬰終是開口說:“那就謝謝三姑娘了。”

沈绛聽他許久未應,以為他要謝絕自己。

此刻他眼簾擡起,與她對視。

沈绛才發現他的眼神同他整個人一般,透着清冷出塵,卻仿佛天然帶着一種能看透人心的能力,明明并不銳利,總給人帶來隐隐壓力。

一時,沈绛甚至覺得他已經察覺了自己接二連三的試探。

只是他安靜看着,并不戳穿。

清明和卓定将拉車的馬解開繩套,換上沈绛騎來的那匹馬。

換下來的這匹馬,并不能騎,只能讓騎馬的人一路牽着。

所以沈绛只能坐上對方的馬車。

就在清明要上車時,程嬰淡淡開口:“還是讓三姑娘的護衛來趕車吧。”

沈绛坐在車裏,聽到這句吩咐,就知他是為了自己着想。

清明趕車,她得和兩個陌生男子同乘一輛車。

讓卓定趕車,這是她身邊的人,可以讓她心安。

明明是暗藏着的細節,卻能讓人感覺到他的溫潤有禮。

沈绛又想起自己暗藏的小心思。

一時間,她僅存不多的良心,竟生出了幾分愧疚。

程嬰上車時,就看見她低頭在身上翻找東西。

他也不便多問,只安靜坐下。

而他坐在馬車靠門口處,與沈绛之間守着一個頗有禮節的距離。

終于外面駕車的吆喝聲響起,沈绛也找到了暗袖裏藏着的東西。

這一路上,她讓阿鳶在自己每件衣裳上都縫了好幾個暗口袋。

她将自己的銀票,分別藏于這些衣服的暗袋裏。

她手掌心往前一遞,輕聲說:“程公子,你伸手。”

程嬰聞言,将手掌往前輕輕一送。

很快,沈绛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上空,然後拳頭松開,掉下一粒灰褐色油紙包着的東西,竟是一顆糖。

這粒糖在他的手掌心輕滾了兩圈。

“道路多艱,幸得能遇到公子這樣的人。”

沈绛說完擡起頭,朝程嬰笑了笑,長而媚的眼尾彎成月牙弧度,透着如驕陽般的燦爛和直率。

程嬰低眸,望着手心裏,那顆裹着油紙的糖。

耳邊還有她帶着善意的話。

上車的片刻前。

清明趁着收拾東西時,終于找到機會,湊到程嬰面前。

他左右環顧,瞧着不遠處的主仆兩人,緩緩問:“公子,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二人?”

“處理?”程嬰的聲音很清冷如水。

清明小聲說:“公子親自安撫他們,難道不是因為有旁的打算?”

終于程嬰的視線落他臉上,平靜如淵的眼眸,終于從眸底泛起一絲絲冷漠。

“自作聰明。”

清明這才知道自己揣摩錯了意思,吓得就要跪下。

卻又想起公子的吩咐,生生站在原地。

後背上一陣一陣冒着冷汗。

許久後,程嬰清朗的聲線再次響起:“有些人,不是你輕易能惹的。”

清明這麽猜測,無非就是因為他待那位沈姑娘的不同尋常。

其實也無他。

只是因為程嬰認出來,她就是那只兔子。

在漳州殺人的,那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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