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方定修皺眉, 轉頭看着沈殊音,依舊說道:“先将少夫人帶走。”

沈殊音卻不願意,還在掙紮, 似乎打算即刻便與她魚死網破。

就聽方定修在她耳邊低聲說:“阿音, 我原不想告訴你的,但你若是在世子殿下面前亂說話,我就将岳父貪污受賄的證據, 遞交給大理寺。你也知現在聖上正讓人查岳父的案子, 他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間。”

“血口噴人。”沈殊音當然不相信,爹爹那樣正直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貪污。

沈殊音冷漠望着他:“你以為這般就能吓唬我嗎?”

方定修瞥了一眼院門口,又道:“西北糧道,岳父大開方便之門,在運糧時夾帶其他東西,要不然你以為這次仰天關大敗是如何來的。”

沈殊音望着他, 震驚到無法開口。

此刻, 方定修又輕聲說:“說起來, 岳父确實是個好父親。他是舍不得你,才會同意的。所以阿音,待會世子殿下過來,你可要想好了,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啊。”

躺在暗格內的沈绛,徹底安靜下來。

她同樣被這個消息砸的,茫然無措。

仰天關大敗,沈绛一直相信父親肯定是冤枉的, 他帶兵打仗這麽多年, 不可能只因為簡單的貪功冒進, 就中了敵人的陷阱。

難道真的是因為軍隊的糧食出了問題,才導致大敗?

沈绛再次握緊手掌,這次她已經感覺不到手心的痛楚。

直到身側的男人,輕輕握住她的手掌,然後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掰開,掌心的痛楚消失。

“別信。”謝珣嘴唇貼着她的耳畔。

清冷的語調,如一股寒泉在她的心頭流淌而過,并不溫柔,卻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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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绛有種被兜頭叫醒的感覺。

方定修此刻一定是為了唬住姐姐,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話,她不該信。

一個字都不能信。

沈绛感激的轉過頭,即便此刻暗格內太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可她漆亮的眼睛卻仿佛有剪碎的月光落了進來,叫謝珣看的分明。

而外面,方定修和沈殊音也終于看見,邁入院子的那道白色身影。

對方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顯眼白袍,最重要的是腰側挂着一塊蟠龍玉佩。

這樣的玉佩,本來只有皇子能佩。

但聖上寵愛王世子,竟破格賞賜了他一塊。

如今對方腰間挂着的玉佩,哪怕這兩人都未見過郢王世子,卻能确定對方身份。

說起來謝珣,在京中一向行蹤神秘,除非經常出入宮闱,才有可能見到他真容。要不然身份貴如國公府的世子和少夫人,都沒見過謝珣。

“見過世子殿下。”方定修在對方入大殿內之前,已主動邁出門口。

臉戴銀色面具的男子,望着方定修,暗啞的聲音響起:“方世子,這是在幹嘛?”

他說話間,眼睛掃過院子裏的侍衛。

方定修絲毫不慌,恭敬道:“還望殿下諒解,只是內子說遇到行蹤不軌之人,我才不得不帶人過來。畢竟今日乃是釋然法師的法會,又有諸多貴人在寺內。”

“原來方世子如今領了禁軍的職務。”白袍男子輕聲道。

方定修這才神色尴尬,無奈道:“如今我依舊還在戶部,未曾領禁軍的職務。”

“既是如此,就請世子帶着這些人離開吧,護國寺的安危除了有護寺僧之外,還有郢王府的侍衛負責。方才護寺僧人來回禀,說是寺內發現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想必就是方世子帶來的人吧。方世子帶着如此多的人出入,很容易造成什麽不必要的沖突。”

“是我考慮不周。”方定修恭敬道。

“所以你盡快帶着你的人離開吧,我師兄也不喜這麽多侍衛出沒,畢竟寺廟裏大部分都是普通信衆,很容易造成恐慌。”

郢王世子的話,透着高高在上的吩咐。

方定修不敢辯駁,畢竟他帶人來護國寺,本就是處于不可告人的目的。

要是惹怒了這位郢王世子,恐怕會旁生枝節。

畢竟之前就有屬下來禀報過,先前兵部侍郎楊家的小公子不知如何得罪了郢王世子,竟被他扔進水裏,淹了個死去活來。

這位世子殿下在京城太過神秘,脾氣秉性更無多少人知曉。

萬一是那種陰晴不定的性子,方定修可不确定自己會不會在小心間就惹惱了他。

“是,殿下。”

沈殊音在一旁安靜站着,她幾次擡頭望向這位世子殿下,卻又垂下頭。

方定修謊話連篇,她不該信他說的一個字。

可是沈殊音卻不敢賭,萬一他手中真的有所謂的證據,那就會成為治爹爹罪的最大證據。如今聖上心思不定,他未必會真的要爹爹的性命。

可一旦真的有證據出現,只怕事情就會往最壞的方向而去。

待最後,她也未開口。

方定修溫柔道:“夫人,咱們這就回去吧。”

沈殊音朝他看了一眼,沒理會他伸出的手掌,徑直離開。

方定修也未惱火,沖着郢王世子行禮後,便幾步追了上去。

很快,院子裏所有人都撤了出去。

暗格裏的兩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氣,畢竟此處太過封閉,雖開了小氣孔,但到底不太夠兩人長時間待在裏面。

聽着方定修離去的動靜,沈绛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擔心起來。

如今他與大姐姐撕破了臉面,大姐姐再跟他回定國公府,只怕更沒出入的自由。

待佛殿內徹底沒了動靜,一旁的謝珣踢了一腳暗格的角落處,原本緊閉着的出口,突然出現一絲光亮,然後沈绛就感覺到眼前的光線漸漸亮堂起來。

沈绛心底壓着的巨石,也一點點被挪開。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方才那種壓抑、絕望、膽怯的情緒,也如抽絲般,漸漸被剝奪。

原來光明是如此的珍貴。

哪怕只失去了這麽短暫的時間,此刻重新獲得光明,她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待她轉過頭,正想說話,才發現自己依舊躺在,身側男子的面孔,就在咫尺間。以至于她望見時,心底莫名升起心虛。

他就躺在自己的身邊,清俊面孔,沒什麽表情,眉清目朗,一如既往的清冷出塵。

沈绛回過神,驚慌從暗格內坐了起來,仿佛離他這般近,就是亵渎了他似得。

就在她爬出暗格之後,謝珣也跟在她身後,站起來,長腿邁了出來。

很快,謝珣将之前的蓮臺又挪了下,暗格再次閉合。

沈绛終于問出了,方才一直想問的話:“你為什麽知道這裏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護國寺乃皇家寺廟。”謝珣開口道。

沈绛不明所以,她自然知道護國寺是皇家寺廟,可這跟他知道這裏的秘密有何關系。

謝珣不等她發問,繼續說道:“因此寺廟建造後,就留下了可供藏身的密室還有密道。當然這些東西本不該被外人知道,我知道此地的秘密,是因為我幼年時,來護國寺貪玩,不慎發現此處機關,便一人藏在這個暗格內。誰知後來暗格關閉上,我卻找不到出來的法子。”

找不到出來的法子?

沈绛聽完,一顆心猶如被揪住,竟有些呼吸不上來。

一瞬間仿佛一個畫面出現在她眼中,一個小小的幼童,就那樣躺在密閉的暗格內,雙手緊緊扒着那道門。

那種絕望的情緒,再度湧上了沈绛的心頭。

方才她只顧着自己的情緒,卻絲毫沒顧忌他,甚至還需要他來安慰自己。

幼年時就被關在過這個小小暗格內的他,會是何等心境。

“後來呢?”她聲音顫抖道。

謝珣低聲說:“後來寺廟中的一位僧人,終于找到了我,把我救出。”

沈绛微垂眸,帶着一絲慶幸道:“真是幸虧這位法師。”

随後她低聲說:“若不是我的話,三公子也不用再躲在這裏,我知道這肯定會勾起三公子你心底關于這個暗格的痛苦記憶。若易身而處,或許我根本做不到三公子這樣。我與三公子非親非故,可是卻一次又一次得三公子的援手。”

幼年時,被關在此處茫然無助,本以為遺忘的記憶,此刻再次被勾起。

她只是想起夢境裏的記憶,就差點被這樣的幽閉所擊潰。

他卻意志堅定,不僅未受影響,還寬慰了她。

“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三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沈绛聽着他雲淡風輕的聲音,鼻尖突然一酸,搖頭說:“才不是舉手之勞,三公子次次救我與水火之中,可是我卻差點一次次将你拖入深淵。”

謝珣平靜看着面前,情緒突然起伏的小姑娘。

直到她擡起烏黑的雙眸,直勾勾的望着他說:“我叫沈绛,我是長平侯府沈作明的女兒,我入京是為了救我爹爹。我父親一生為大晉征戰,他保護邊境百姓安危,讓他們免受北戎鐵蹄的欺淩和侮辱。我不信他會為了所謂的功勞,害得那麽多将士性命。”

謝珣清俊的面孔,終于第一次出現了變化。

透着一絲明顯的詫異。

似乎他沒想到,自己能跟他突然透露這樣大的秘密。

反而是說出口的沈绛,此刻心底無比的輕松,或許負重前行的人,好不容易能偶爾放下身上的枷鎖,留得一瞬能自由喘息的機會,是多麽難得。

她沖着他笑了笑。

“其實我請三公子你帶我去天牢,你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吧。可是三公子你卻一直沒問,”沈绛皺了下鼻尖,眉梢間帶上幾分笑意,低聲說:“那時我便在想,我何德何能遇上這樣的三公子。”

謝珣的眉心微動。

沈绛臉上一絲自嘲,低聲說:“可我卻配不上三公子的這份好,明明我有那樣多的機會與你說實話,卻一次次瞞着你。”

她閉了下眼睛,待深吸一口氣後,才繼續說:“三公子,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世道多嫌惡,方才的對話你也應該聽到了。剛剛那位女子,便是我嫡親的大姐姐,而那位定國公府的方世子乃是我的大姐夫。”

她似乎心底又升起了幾分情緒,這次是因為沈殊音。

“哪怕親密如枕邊人,在我們沈家敗落之後,即刻都翻臉無情。三公子總說是舉手之勞,讓我不要記挂。可是這世上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今日為了救我,三公子甚至踏入了對你而言,如噩夢般存在的地方。”

這世上,良善總是彌足珍貴。特別是對快要溺斃者的良善,就如海面上突然浮過來的一塊木板,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沈绛再次吸了吸鼻子,待她重新收斂好情緒。

她擡頭望着他,清澈黑眸,帶着一片赤忱。

“對我而言,遇見三公子是我一生之幸。”

沈绛知道謝珣幾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不是她幾句話便能回報,可這一刻,她就是想要告訴他一切,把她的來歷、身份,全都毫無保留的告訴他。

他待她好,她便該報以赤誠。

謝珣并未讓沈绛離開,而是帶着她去了後山,那裏竟有一處安靜的廂房。

他低聲道:“你先在此處休息,待方定修的人徹底離開,你再慢慢離開。”

沈绛點了點頭,又趕緊說道:“清明今日可跟着三公子一塊過來,能否請清明去見阿鳶一面,告訴她我一切安好,讓她不要擔心。”

“好。”

謝珣沉聲說完,便退出廂房。

待他重新回到另一側的靜室時,剛進了房間,就突然伸手捂了下胸口,随後,一口鮮血從他嘴邊慢慢溢出。

不知過了多久,清明領頭,身後跟着剛脫了隆重法衣的釋然,兩人一道走至門口。待清明敲門幾次,卻無人應答,釋然徑直推開房門。

于是入目就是他躺在塌上,整個人面如死灰的場景。

“主子。”清明立即着急上前。

待身旁的釋然伸手試探,試了試謝珣的鼻息,還有微弱氣息。

清明見狀,立即松了一口氣,趕緊從懷中掏出藥瓶,直接喂謝珣吃下。

許久,謝珣似漸漸緩和過來,他雙眸睜開後,望着頭頂處的橫梁。幽靜的佛寺廂房,就像他無數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的場景一樣。

清明着急道:“主子,你方才與沈姑娘躲在何處?我四處找不到你,只能讓晨晖先假扮您的模樣,去對付那個方定修。總算是将他的人全部打發出了寺廟。”

因為謝珣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換了一身衣裳,親自去找沈绛。

“我們就躲在那個佛殿的密室內。”

清明詫異:“密室?”

随後他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謝珣,失聲道:“那不是您的……”

禁忌。

難怪主子會情緒起伏這般大,引發這樣嚴重的後果。

主子幼年所中劇毒,卻全無解藥,只能一點點化解,所以一直被告誡要戒大喜大悲。

謝珣眼神漸漸聚焦,眉宇卻依舊蹙着。

那是他曾以為自己死都不會踏入的地方。

這次他依舊沒與沈绛說實話,因為他并非是無意中移開蓮臺,而是有人故意引誘他去動那個蓮臺。之後更是騙他躺進那個暗格。

那時他年幼,又因為對方也是護國寺的僧人,更是他接觸慣了的人。

他絲毫沒有戒備,當真躺了進去。

然後他就關在那裏。

護國寺的人發現他不見時,發動整座寺廟的僧人去找他,可是那樣大的佛寺,要找一個被藏在暗室內的孩童,猶如大海撈針。

哪怕已過去那麽多年,謝珣依舊還記得那時的情形。

此時,身側的釋然雙手合十,低聲道:“師弟,恭喜你跨過心魔。”

謝珣轉頭,望着他。

許久他說:“師兄,我記得當初你開了暗格将我救出後,與我說過,佛說一切都有因果。原來是真的。”

他聲音極低,低至近乎呢喃。

原來這就是因果。

他昨日所受之磨難,今日卻成了救她的善果。

那個暗無天地的小小暗格,再也不會成為他的夢魇。

她一直說他是拯救她的人,卻不知她也在無意中化解了他夢魇。

他不曾信過一日佛陀,因為在這個佛寺中,都有要害他的人。

可這一刻,他卻感覺到了佛陀的慈悲。

要不然,她也不會出現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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