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長月當空。

靜谧的黑夜被頭頂不斷傾瀉而下的銀輝, 映照成一片淺淺的白色,整座京城沒了白日裏的繁華,寂靜的連細小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包括女子閨房內, 那被噩夢浸染,無法掙脫的小小輕吟。

許久未曾再做過的夢, 終于再次将沈绛困在其中。

這次她的記憶, 竟是永隆二十一年, 五月初一。之所以連時間都這般清晰,是因為沈绛聽到了旁人的議論之聲。

“今個都初一了,眼看着就要到端午節,結果這京城最大香料商人居然沒了,今年這香料可怎麽辦?我聽說好多鋪子在歐陽泉這裏進了香料, 都還沒拿到貨呢。”

“我聽聞這歐陽泉乃是因為得罪了什麽大人物,才會被……”說話這人對着自己的脖子, 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可別亂說。”另一人顯然有點不相信。

這人立即道:“怎麽是亂說,這麽大個別莊,竟是燒的一點不剩, 昨個可沒刮什麽大風, 你說着蹊跷不蹊跷。況且哪怕是失火, 那麽多下人在,這歐陽泉居然逃不出來。”

于是周圍人附和了幾聲蹊跷。

很快,畫面一轉, 是官府将幾間鋪子查封。

“這不是那個先前被殺死的香料商人, 歐陽泉家中的産業, 怎麽突然被查封了?”

“誰知道呢, 之前就說他死的有蹊跷, 果真如此。”

“肯定又是卷起什麽大事之中, 算了算了,咱們趕緊走吧,別待在這裏看熱鬧。”

夢境中的議論聲,越發模糊。

那種無法掙脫的桎梏感,也在身上漸漸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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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沈绛猛地睜開眼,望向頭頂。

她的視線落入一片漆黑之中,待視線緩緩找了回來,這才發現她依舊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并不是先前在夢裏那般,是在街上。

周圍布置的輪廓,哪怕在黑暗之中,也能被慢慢認出。

确實是她自己的房間之中。

沈绛松了一口氣後,方才夢境中的種種,再次浮現在她腦海中。

五月初一,歐陽泉的別莊被燒。

今天是四月三十日,便是歐陽泉別莊舉辦私宴的日子。也就是說,這日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情,讓歐陽泉幕後之人,不得不放棄了這顆棋子。

是因為歐陽泉暴露了嗎?

沈绛因為這個夢,心底再沒有睡意。

所以第二天一早上,她就問卓定:“你昨日說找到了歐陽泉別莊送酒的鋪子,能不能想法子讓我藏在裏面,混進別莊之中。”

他們盯着歐陽泉的別莊好幾日,發現日常都有送菜和送東西進去的馬車。

只是這些都是從歐陽泉自己莊子上送過去,往來都是熟人,沈绛壓根沒辦法從這裏下手。

好在卓定之後發現,歐陽泉會從京城一家極為有名的酒莊,為自己的私宴訂酒。

這家酒莊,就成了他們最可能下手的地方。

卓定低聲說:“三小姐,這個歐陽泉我也打聽過多日,他并不像表面上那麽簡單,所以他的莊子定然危險萬分。您不該這般涉險。不如讓屬下替您去一趟吧”

沈绛沒辦法解釋,要是沒這個夢境,她确實會小心翼翼,徐徐圖之。

可是今晚之後,這個別莊就會不複存在。

所以她錯過今晚,很可能就會錯過給自己爹爹找到證據,洗清冤屈的機會。

哪怕有危險,她也得去試試。

“你不行,你也說了,這個別莊的守衛森嚴。你是男子,這些守衛一定會對陌生男人看守的格外嚴格。反而我不一樣,聽說歐陽泉為了招待這些私宴的貴客,特地招了些會跳波斯舞的舞娘在別莊裏。我可以假扮成舞娘,再不濟院子裏肯定有侍女。”

她也可以假扮成侍女。

因為女子天生柔弱,所以很多人總會忽略女子。

卓定還想再勸說,但是沈绛主意已定,他也沒有別的法子。

于是到了下午的時候,卓定帶着沈绛一起去了酒莊。到了地方,沈绛看見兩個熟悉的面孔,竟是她的護衛。

她不由笑道:“你們怎麽在此處?”

“外人送三姑娘進去,我不放心。所以我特地給今天原本應該送酒的兩個人,下了點藥。讓他們沒辦法去送酒。他們兩個是前兩日就進來的,因為是新手,所以被人安排四處打雜,今個缺人,正好他們就頂上了。”

沈绛就知卓定心細如發。

沒想到他還這麽缜密,提前兩日就安排了自己的人進來。

這樣不管今天誰要去歐陽泉別莊送酒,都會被他安排的護衛給替換掉。

于是沈绛坐上馬車,與他們一同前往別莊。

日暮西沉,西邊遼闊的天際,群山與晚霞,似乎在天際邊緣線漸漸重合在一處,原本青綠的山峰,沐浴在一片璀璨又豔麗的暮紅色之中,投下壯闊的輪廓。

歐陽泉的別莊,就在京城郊外,依山傍水之處。

待他們從半山腰将馬車趕下,就看見山腳下的那處別莊。

居高臨下看過去時,發現這個別莊竟占地面積格外大不說,而且離的這般遠,都能看見院子中間的被修葺得格外華貴精致的園子。

雖然他們的馬車,只能停在專門留給下人走的角門。

好在因為酒莊與歐陽泉別莊,生意來往已經很久,門口看守的侍衛随意看了幾眼之後,就将馬車放了進去。

沈绛此刻整個人緊緊攀附在馬車的底部,腰間是有一道鈎子,挂在車輪毂上。

馬車進了院子之後,她伸手将自己腰上的挂鈎取下。

然後整個人猶如一根脫落的羽毛般,輕輕落在地面上,直到馬車從她頭頂徹底過去,她才貓腰站起來,溜向旁邊的一側小門。

沈绛不敢直接上房頂,怕房梁上也有人護衛。

好在她之前打探過歐陽泉別莊下人的穿着,知道侍女都是穿着淺綠色衣裳,所以她此刻身上穿着的就是一身淺綠。

她蹑手蹑腳往前,很快來到一個小院子。

就聽到裏面人聲鼎沸。

她往裏看了一眼後,發現是個廚房。

他們的馬車是過來送酒,應該是去了酒窖,所以這附近有廚房也不奇怪。

此刻院子裏兩個小丫鬟正在擇菜。

其中一個丫鬟低聲道:“我家隔壁的那個銀杏姐姐被調去伺候了瑤琴姑娘,聽我娘說,瑤琴姑娘極得老爺的那些客人喜歡,連帶着銀杏姐姐都得了好多賞賜。我到現在還只能在廚房裏幫傭。”

另外一個丫鬟跟着嘆了一口氣,“誰說不是呢。不過我聽聞綠柳居的那位大紅人十三夜姑娘,過些日子身邊要提新的丫鬟,要不咱們也去試試?”

“姑娘們身邊的丫鬟,都是個頂個的美人,咱們這樣的,能選上嗎?”先前的丫鬟嘆道。

沈绛貓在牆角下,聽着她們的話。

卻是越聽越奇怪,怎麽感覺這不是香料商人的別莊,而是一個隐藏着的青樓妓館呢。

這倒是讓沈绛想起了揚州瘦馬。

那些女子被媽媽帶回去養着,從小琴棋書畫教導,無一不跟正經的大家閨秀一般。但是她們又有別于那些閨秀,還會學勾引人的招數。

因此這些瘦馬待養成之時,便價值千金。

甚至是千金難求。

歐陽泉在自己別苑中,養着這些個漂亮的女子,究竟是想幹嘛?

難道只是為了在私宴中,招待自己的那些貴客嗎?

可是養着一個這樣的女子就該花費不小,聽起來這別莊中,還養着不少個。

沈绛心底突然覺得,自己這趟還真是沒算白來。

沒一會兒,就見一個老媽子模樣的人走過來,喊道:“冬兒,你去十三夜姑娘的院子送一份燕窩。姑娘又沒胃口了,她若是不吃東西,晚上又該如此在客人面前表演。”

原本在擇菜的小丫鬟,趕緊起身,滿眼開心。

不知過了多久,就見那個小丫鬟手裏拿着一個食盒走了出來。

沈绛趕緊跟了上去。

她小心翼翼查看着四周,不僅要緊緊盯着前面的小姑娘,還要防止周圍有護衛出現,一路上走走停停,總算沒将人跟丢。

歐陽泉這個別莊确實是太大了些,這些女子又住在內院,與廚房所在的外院,離的極遠。

況且過了內院的那道門,周圍的戒備顯然森嚴了許多。

就連每個院子門口,都有人看守。

沈绛在小院的圍牆旁看了一眼,竟是直接伸手攀住牆壁,游了上去。

卓定的壁虎游牆功夫不錯,她的可更不差。

待她進了小院,就見一個丫鬟從廚房小侍女的手裏,接過了那個食盒。只可惜那個丫鬟剛敲了敲房門,就聽到裏面傳回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我都說了讓我安靜待着,出去。”

丫鬟咬着嘴唇,還是勸說道:“姑娘,老爺說今個您無論如何,都要出去給客人們表演。你若是不吃東西的話,待會表演時,身子會受不住。”

“滾。”房內毫不留情面。

丫鬟似乎知道房內人執拗的性子,也不敢再勸說,只得将食盒放在門口。

許久,院子裏靜悄悄。

于是沈绛悄然落入院子裏,在悄無聲息走到門口時,輕輕推開房門。

只是這房門,吱呀一聲輕響。

裏面的人似乎聽覺格外敏銳,這麽一聲輕響,便讓她有了反應。只不過她以為又是自己的丫鬟,一聲呵斥道:“不是讓你滾出去的嗎?”

可随着一聲關門聲響起,房內女子竟察覺到了不對勁。

待她回頭看過來,正要驚呼,就見門口那人飛掠而過般,直接将她抓在手中,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捏着她脆弱的脖頸。

房內女子驚恐地望着面前的梳妝鏡。

可下一秒,她怔住了。

因為挾持她的,竟是個女子,還是個讓一向自诩豔動天下的十三夜,看到的一瞬間,都舍不得眨眼睛的女子。

沈绛柔聲說:“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若是願意就眨眨眼。”

“若是不願意的話。”她收了收自己的手掌,十三夜的脖子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十三夜立即拼命眨了眨眼睛,似乎生怕她看不到。

沈绛松開女子的脖子,卻沒放開自己的手掌。

直到女子指了指她的手掌,沈绛想了下,才慢慢松開。

只是她一松開,就聽十三夜望着她,眼神有些迷離道:“竟有人能生得這般美。”

沈绛:“……”

不是,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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