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別聽這個臭和尚的, 他們都是假慈悲,若是真可憐咱們,怎麽連東西都舍不得給我們吃。我們快要餓死了。”
“對, 我們快餓死了,居然還攔着咱們, 他們存心不讓我們活。”
若是先前還是有人在流民中, 故意鼓動, 如今這些人闖入寺廟中,已是紅了眼。
周圍殿閣裏的供奉品, 早已經被洗劫一空。
謝珣望着釋然擋在佛殿前,臉色一冷,竟是頭一次露出焦急的神色:“愚蠢。”
“阿绛, 你站在此處不要動。”謝珣叮囑。
沈绛點頭,他們躲在角落,此刻流民都在前方,人群中的聲音停下時, 已經有好幾個男人沖到釋然面前。
只見釋然張開手臂, 白色袈裟在金光下,有種波光粼粼的耀眼。
飛蛾撲火,不過如此。
帶頭的人沖到釋然跟前, 直接伸手将他推開, 可未曾想, 釋然穩如磐石,紋絲不動。
“裏面有吃的,好多吃的。”有個人勾頭往大殿裏看了一眼。
這裏是主佛殿, 殿內明燭搖曳, 供桌上擺着一整排貢品, 琳琅滿目,叫人眼花缭亂,此情此景,宛如瑤池勝境。
有人見釋然大師站在殿前,拒不相讓,居然抄起随手拿着的木棍,對着他的額頭打了過去。
登時,鮮血順着他的額頭緩緩流了下來。
沈绛看到這一幕,失神驚呼。
好在謝珣已經趕到他身側,拉着釋然的肩膀,便道:“随我走。”
“不可。”釋然望向他,聲音堅定:“師弟,你快離開此處。”
不等他們說完,門口要闖入的人,再次擁擠上來,“你們快讓開。”
謝珣見居然有人又要舉起木棍,一腳将對方踢翻,好在此人只是繡花枕頭,一腳便踹的老遠。
“和尚動手了,快上啊。”也不知誰喊了一聲。
所有人蜂擁上前,将殿前廣場處,擠得水洩不通。
直到沈绛聽到一聲清晰的哭嚎,是屬于稚童的細弱聲音,待她四處去尋,在不遠處的大鼎旁,居然有個孩子坐在鼎邊,茫然無措的大哭。
而場面已經開始不受控制了,有人摔倒,有人被踩踏,凄慘叫聲絡繹不絕。
眼看着那孩子哭着哭着,居然往人群中爬,他似乎在找自己的娘親。
沈绛一咬牙,拎着歐陽泉的脖子,威脅道:“你給我老實在這裏等着。”
“清明,看好他。”沈绛又吩咐了句。
她沖往孩子所在的地方,就在一個人被推倒,眼看着要摔向趴在地上的小男童,沈绛終于在這人砸過去的時候,彎腰将男童抱了起來。
她帶着孩子,躲在大鼎旁邊。
“你跟娘親走散了?”沈绛抱着懷裏的小孩子,這才發現,他如此之輕,抱在手裏,居然還沒一把刀重。
沈绛看着孩子瘦巴巴的小臉,心底無比沉重。
小孩子不知是因為被她抱着,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還是因為她懷抱的柔軟,居然停止了哭泣,還将手裏一直緊緊捏着的東西,塞進嘴裏。
沈绛這才發現,是半塊點心,看得出來放了好幾日,風幹的厲害,上面還沾了一些灰。
“別吃。”沈绛溫柔阻止。
她忙不疊将自己身上帶的糖拿了出來,這是她的習慣,總會在身上放上糖,她将糖塞進嘴裏,将他手裏那塊髒了的點心拿走。
待安撫好孩子,她轉頭往四周張望。
可是這裏早已經成了人間地獄,釋然雖然站在大門口竭力阻止,可是也有人拿着木棍,拿石頭将窗子砸掉。
每個人想要活下去,卻也在發洩,發洩命運不公,将他們的家園摧毀,讓他們妻離子散。
沈绛将孩子抱起,轉頭準備去找孩子母親。
誰知她剛回頭,就看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後清明在追趕。
歐陽泉?
他為什麽能掙脫清明的看管。
只見歐陽泉一邊跑一邊将手中的東西往後扔,大喊道:“金戒指,快搶啊,金戒指。”
他這人本就是生活奢靡,尋常恨不得在全身挂滿珠寶,雙手上更是誇張的戴滿十個戒指。沈绛他們關着歐陽泉,并不會貪圖這些東西。
因此他們并沒将這些東西拿走。
沒想到此時反而成了他拖延清明速度的利器,他将戒指往清明的方向一扔,所有人在聽到金子,一下全都被吸引過來。
特別是在第一個人搶到地上金戒子,狂熱望着手中戒指:“金子,金子,真的是金子。”
真的有金子。
人群開始變得瘋狂,有人摔倒,被踩踏,被推攘。
沈绛的注意力被清明和歐陽泉吸引,就在她猶豫間,卻沒想到,人群中早已有人盯上了她。
數道衣衫褴褛的人,在人群中搜尋之後,終于發現了沈绛。
幾人對視一眼,悄然靠近。
周圍全都是蜂擁往前的流民,沈绛撥開人群,想要幫清明去追歐陽泉。
很快,幾波人同時往那邊沖,抱着孩子的沈绛,推開衆人的清明,還有數道衣衫褴褛的身影。
“三姑娘,小心。”清明驚呼一聲。
沈绛似乎感覺到不對勁,抱着孩子,往旁邊一閃。
身後那道匕首的主人也沒想到,自己的奇襲,居然能落空。不等對方反應,沈绛擡腳踢向對方的匕首,一腳踢飛。
可是她沒想到,殺手竟不止一人。
旁邊有個同樣流民打扮的人,居然從看起來是木棍的東西裏,拔出一把刀。
清明再顧不得去追歐陽泉,趕緊過來護着沈绛。
沈绛着急:“他怎麽跑掉了?”
“剛才他趁着手掌一直藏在披風裏,居然用利器把繩子割斷,趁機跑了。”清明一邊說一邊應敵。
遠處謝珣,早已看到此處一幕,他怒道:“師兄,今日之事,你還沒看出來,是有人煽動流民鬧事。哪怕你就是死在此處,都無法挽回這些人。”
他立即将不遠處的兩個武僧喊了過來,說道:“現在,我要你們立即帶着師兄離開,不得有誤。”
釋然看到遠處清明和沈绛處境,知道自己再不能拖累謝珣,便在一衆武僧的護送下,離開大殿。
百年護國寺,這一日,竟毀在他手中。
趁着清明與兩個糾纏之際,沈绛四處搜尋歐陽泉的身影,直到看到他正從臺階上一路往下跑,沈绛趕緊将孩子先放在樹下。
一放下,她立即追了上去。
“你身上還有我喂的毒藥,不想要解藥了嗎?”沈绛邊跑邊喊。
可是前面奔跑的歐陽泉,不僅沒回頭,反而越發利落的往前跑。沒想到他被關了這麽久,居然還能如此靈活。
沈绛氣急,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吃飽飯。
眼看着他就要跑到山門口,前面突然出現兩個流民一樣的人。
沈绛望着他們手裏拿着的木棍,心頭閃過一絲奇怪。
歐陽泉卻絲毫不在意,只當他們是來寺廟裏打劫的流民,還一味悶頭往前沖。
直到那兩人快到他跟前,其中一人将木棍頂端拔出,雪亮長刀,寒光凜凜,在歐陽泉眼前一晃。
他雖然感覺到危險,可再想跑,已來不及。
對方一把抓住他的領子,長刀捅入。
身後的沈绛就看見歐陽泉後腰處,露出的紅色刀刃,刀尖不停滴血。
她望着這一幕,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得竟愣在當場。
歐陽泉該死,可是他決不能在這個時候死。
這麽久以來,她都在為救出阿爹而努力,如今眼看,一切證據确鑿,最關鍵的證人死在了她的眼前。
她茫然無措的眨了眨眼睛。
卻不想對方殺了歐陽泉,直奔她而來。
這些殺手在來之前,為了确保萬無一失,四皇子命人繪制了沈绛和謝珣的畫像,讓所有人都熟記在心中。
只要他們出現在護國寺,所有人殺手會按照計劃行事。
這兩人本是守在門口的人,看到沈绛追着一個男人跑到山門口,居然想也不想,就把歐陽泉殺了。
他們來之前,就已被吩咐,但凡出現在謝珣和沈绛周圍的人,都有可疑。
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歐陽泉哪怕到死都沒想到,這兩個死士并未認出他。
不過舉手之勞,将他殺死在當場。
殺手抽出長刀,直奔沈绛而來,殿下下達了必殺令,哪怕眼前這人是個容貌卓絕的少女,他們也義無反顧執行命令,沒有絲毫憐憫之心。
幾乎是在轉瞬間,對方已沖到沈绛面前。
手無寸鐵的沈绛這才反應過來,她躲開對方劈過來的刀,迅速拉起衣袖,臂上袖箭,激射而出,對方擡刀就擋。
叮一聲,短箭被刀刃擋住。
袖箭本就是暗器,沈绛一發出手,沒能殺敵,手中卻無兵刃能反抗。
對方再次舉刀上前,沈绛只能拿出懷中匕首迎戰。
誰知對方卻看準她兵器過短的弱點,退後一步,讓她的匕首無法擋住長刀後,再次揮刀斬出,沈绛眼睜睜望着長刀斬向自己右手。
沈绛幾乎絕望的看着刀刃要擦着自己的,意料之中的劇痛,卻未襲來。
斜裏劈出一把長刀,破空而至,帶着淩厲勁風,将對方的刀刃,擋在離她手臂只有寸許的距離處。只要對面這人手中長刀再近一點,沈绛的右臂就會被斬斷。
沈绛望着身側的謝珣,突然長喘一口氣。
“可傷到哪兒了?”謝珣望向她一臉焦急,連聲音都不是平日的沉穩。
只是說話間,他再次将對方的刀擋回去。
沈绛搖頭:“我沒事。”
她說完,謝珣已欺身而上,剛才那把長刀險些要斬斷她手臂的瞬間,他心頭迸發着的殺意,此刻還在四肢百骸,不斷沸騰翻湧。
他揮出的每一刀,都帶着全所未有的殺氣。
他要這兩人死。
死士武功雖高,可是面對這樣的謝珣,卻還是毫無辦法,不過幾個照面,謝珣就将他們斬殺在刀下。
寺廟裏見了血,原本混跡在流民中的殺手,再不猶豫,紛紛拔刀殺了過來。
百年佛寺,本該清靜,卻成了修羅地獄。
鮮血噴濺在長階上,一具又一具屍體,倒在臺階上。
直到清明剛過來,橫刀上前,謝珣這有了喘息的空間。沈绛立即上前,将他扶住,就見謝珣手掌冰冷,整個人氣息不定。
“三公子,”她急喚他的名字。
誰知謝珣蒼白着一張臉,再要擡刀,卻發現自己手掌綿軟無力,他伸手去掏懷中藥瓶。
沈绛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可以。”
他又想要吃那要命的藥,強行激發自己的潛能,讓他能在短時間內恢複如初。
“你在這裏。”沈绛按住他的手掌。
此刻清明一人抵擋數人,只能勉強堅持。眼看着這些殺手不顧一切,使出要命的招式,終于沈绛接過他手中的刀。
待沈绛揮刀上前,清明眼前閃過錯愕。
少女的刀鋒出鞘時,便破開敵人的喉嚨,長刀利刃,在如此絕色少女手中使出,成了催命的更鼓。
她的刀被隐沒在黑暗中太久,久到她自己都以為,再無人能見到她的出刀。
沈绛一擊斃敵,使得那群死士都震顫不已。
直到有一人突然開口道:“衛家刀法,衛楚岚是你何人?”
沈绛冷漠望向他,“從未聽過。”
她已再次揮刀上前,她并未說謊,她确實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在沈绛和清明與殺手纏鬥之際,護國寺的武僧們也終于趕到,這些僧人雖不欲殺人,可如今殺手在寺廟中大開殺戒,卻也由不得他們了。
待衆人合力解決了大部分殺手,沈绛大喊道:“留下活口。”
歐陽泉被這些人殺掉,只要抓住活口,就能問出幕後主謀。
最後兩個殺手對視一眼,居然想着不想,立即咬碎口中毒囊,氣絕而亡。
沈绛雖氣,卻也無法。
這種死士本就活口難留,對方既然敢來殺他們,就是沒打算活着回去。
“三公子,你現在怎麽樣了?”沈绛連忙回到謝珣身邊,問他情況,只見此刻謝珣勉強能保持神智。
但他臉色蒼白,整個人是一種力竭之後的虛弱。
謝珣搖頭,卻立即召喚清明,說道:“立即離開護國寺,寺中發生暴亂,北大營的人離這裏最近,很快就會趕過來。咱們不能在這裏久留。”
清明趕緊過來,扶着他起身。
三人立馬前往馬車所停放處,誰知半途,就被釋然追了上來。
釋然依舊那一身雪白袈裟,只是這袈裟上卻沾了血污,他額頭上被人砸傷的傷口,剛被包紮好。只是光頭上纏着棉布,頗有些滑稽。
此刻沈绛也顧不得笑話大師的古怪言行。
因為釋然一看見謝珣如此,便立即道:“他可是強行運功了?”
清明點頭。
“趕緊送他回京,主持大師方才已派遣寺中武僧,快馬加鞭前往北大營報信,要求他們帶人過來平定暴亂。你們都不可再留在此處。”
待到了馬車跟前,沈绛扶着謝珣上車,卻沒想到釋然也跟着坐了進來。
清明在外駕車,馬車一路疾馳而下。
原本在山道上聽到風聲,還在趕過來的流民,原本還想攔着馬車,可是清明不要命的駕車,不管不顧,反倒是把流民吓退,沒人敢攔在馬前。
清明一路駕車,往京城內趕。
車內的謝珣原本還能勉強靠着車壁坐着,但是沒一會,他緊閉的雙眼,眼睫顫抖,身體發出不自覺的顫栗,臉色蒼白,嘴角緊抿,仿佛痛苦至極。
沒一會兒,他的額頭泛起濕漉漉的汗水。
釋然見狀,輕移到謝珣對面,直接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為他把脈。
“釋然大師,你可知三公子所患何病?”沈绛忍不住問道。
釋然沉默。
師弟隐藏身份,潛伏在這位沈施主的身邊,目的不純,可如今他卻幾次三番,拼死相互,已然對沈施主動了紅塵欲念。
他雖當初就不同意謝珣所為,卻也不願在此刻,成為那個挑破真相的人。
只見他雙手合十,輕聲道:“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三公子若是未與沈施主提及,便是緣分未到。施主倒也不必強求知道,畢竟一切皆是定數,亦是他的命數。”
說話間,原本雙唇緊抿的謝珣,突然劇烈一顫,緊接着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沈绛神色大變。
可她沒想到,這僅僅是個開始,謝珣一口接着一口,接連吐了好幾口血。
沈绛抱着他的身體,望向對面的釋然,哀喊道:“大師,求求您快想想辦法,救他吧。”
釋然立即伸手探他的鼻息,卻發現謝珣還有微弱鼻息。
按理說他每次強行運功動武之後,都會陷入一種假死的狀況,雖說這種狀态危險異常,可對謝珣何嘗不是一種自愈。
通過這種近乎死亡的狀态,讓他的經脈、血液,都重新回到平緩。
直到體內蠱毒與功法,再次回到彼此平衡,相互壓制的狀況。
可現在,他的這種世間罕見的自愈,卻并未奏效。
“清明,你家公子這段時日,可還曾動武?”釋然急急移到車門口,掀開簾子,問正在趕車的清明。
清明急道:“之前在歐陽泉別莊,公子一人抵擋殺手,讓我們帶着歐陽泉安全撤了回來。”
哪怕是一向雲淡風輕如釋然,當即道:“荒唐。”
“他這些年來身體本已歸于平衡,只要不動武,便不會輕易被反噬。為何要頻繁運功動武,他可知,這是在要他自己的命?”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沈绛抱着懷中的人,鮮血已經将他前襟染成一片,撲鼻的血腥味,哪怕沈绛用帕子替他擦拭,卻怎麽都擦不幹淨。
釋然大師一句又一句的話,明明并非是說給沈绛聽。
卻猶如擂鼓驚魂,一字字砸進她的心底,她的五髒六腑。
是她貪戀他的溫柔和保護。
是她,将他拖入了這些無妄之災。
他是為了保護她,才會一次次拎起長刀,面對那些殺手。
沈绛心亂如麻,萬念不止,愧疚、自責、絕望、痛苦,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心境的萬分之一。若是可以,她願代他承受這一切痛苦和反噬。
待馬車入城,清明一路将車趕回故衣胡同的小院。
等謝珣在床上躺下,沈绛立即說:“清明,你快去請大夫,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請過來。”
可是她吩咐完,在床邊坐下,卻發現清明站在原地,并未離去。
“你怎麽還不去?”她幾近絕望的望着他,聲音中帶着怨怼。
這可是他的主子,是他的三公子啊,他怎麽能如此不盡心,還不趕緊去找大夫,只要去找大夫,三公子就有救了啊。
清明轉頭望着一旁站着的釋然,終于低頭道:“三姑娘,沒用的。”
沈绛面色刷一下變得慘白,連一向粉嫩如櫻的唇瓣,都失了血色,她愣愣道:“怎麽會沒用呢,生病了請大夫,怎麽會沒用呢。你若是怕銀子不夠,去朱顏閣找姚羨,要多少銀子他都會給你。”
釋然長嘆一口氣,心有不忍。
他輕聲道:“沈施主,他這病發作起來,藥石無醫,便是世間最好的大夫都無法救治。如今唯盼着他能靠着自己熬過來。吉人自有天相,若是無果,生死輪回,亦是世間定數。”
“荒謬,荒謬。”沈绛握住他的手掌。
明明之前他還與她說話,對她笑,用刀保護她,怎麽可能現在他就要死了呢。
沈绛感覺着他的脈搏,依舊還在跳躍。
釋然還是上前,輕聲道:“若是他能恢複到先前的假死狀态,讓身體內經脈、真氣歸于平靜,不至于這樣四處亂竄,使得五髒六腑受損,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沈绛坐到他的床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
她感覺到,随着時間一同流逝的,還有他的生命。
“程嬰,求你。”她低頭,埋在他的頸窩,終于眼淚如雨般,滴落在他的身上。
房中似乎有人輕聲呓語,似乎在誦念經文。
沈绛卻絲毫不在意,依舊陪着眼前的人。她望着他,兩只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掌,不知過了多久,清明過來,請她去用膳。
沈绛仿若未聞。
而屋外的晨晖早已經到了院內,清明伸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淚。
“公子到底如何?”晨晖低聲問道。
清明搖頭。
晨晖朝裏面看了一眼,說道:“我們得帶殿下回王府,萬一殿下真的出事,王爺和王妃也能……”
見最後一面。
“你怎麽能有這種念頭。”清明像是要跳腳。
晨晖咬牙:“你不是也在搖頭,若是殿下真的有事,你以為咱們能逃得了。”
清明再次抹掉眼角淚水:“可是三姑娘如今守着殿下,我如何将殿下帶走。”
“都到了這個時候,三姑娘是否殿下身份還重要嗎?”晨晖氣急。
可沒想到,屋內突然傳來沈绛的輕呼:“大師,大師,你快來看。”
清明趕緊說:“我先去看看公子。”
說完,他不管晨晖的臉色,逃一樣奔向屋內。
待他進了房內,就見釋然正在床邊,只見他手掌搭在謝珣的脈搏上,緊接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半晌,居然松了口氣道:“他已進入龜息狀态,看來脈搏和真氣已漸歸位。”
沈绛眼角還挂着臉,卻又笑了起來。
她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臉頰上,淚中帶笑說:“我就知道,你不忍心這麽對我。”
不忍心讓她親眼看到他的死亡。
她就知道。
夜半,風聲漸起,大雨滂沱而至。
這般過了一夜,雨勢停落,整個京城被水洗過一遍,就連第二日拂曉時的天際,都比往日格外深邃。
今日乃是早朝大起的日子,溫辭安如例出門。
誰知一開門,就看見門口站着的人,她身側擺着一把傘,衣裳上沾滿了泥濘,也不知在此沾了多久,臉色蒼白的如同一張白紙。
“溫大人,你說過會幫我伸冤的對吧。”
沈绛看了他半晌,終于開口問道。
隔着一道院門,溫辭安望着眼前這個似乎如三月柳枝還要柔軟的姑娘,此刻她眼眸中迸發出一股叫決絕的神情。
皇宮門口。
應天門外的登聞鼓前,一個穿着白衣的少女,在衆目睽睽之下,敲響鼓。
一聲聲鼓錘,聲音悠遠,竟是要穿透一道道宮牆,去往此刻正站着滿朝文武的金銮殿前。
終于看守登聞鼓的監察禦史出現,望向敲鼓少女,呵道:“你是何人?”
“民女沈绛,今日前來敲鼓,為我父沈作明擊鼓鳴冤。”
沈绛望向對方,聲音堅定。
此刻,金銮殿上,一個身着緋衣的男子,從人群中緩緩出列,對着前方皇座之上的天威聖顏,鄭重一拜,朗聲道:“臣監察禦史溫辭安,有本奏。”
“所奏何事?”冠冕珠簾後的帝王,沉聲問道。
“仰天關一戰,我大晉兵敗如山,五萬将士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先前臣收受訴狀,言明仰天關一戰,實則有冤。為告慰諸将士英靈,臣不敢怠慢,輾轉查證,多方收集證據,證實仰天關一戰确有內幕。”
此刻殿上已騷動不已。
直到溫辭安朗聲說:“此案牽扯甚廣,不僅涉及陝西府多位官員,更與魏王殿下有關。”
這一刻,滿殿嘩然。
宮牆外。
沈绛聽着監察禦史說:“你可知,凡擅敲登聞鼓者,杖三十。”
“民女知道。”沈绛淡然道。
謝珣醒來時,身邊并無人,他強撐着起身,卻發現枕邊似乎有一樣東西。待他伸手去拿,才發現竟是一封信。
待他打開,一眼認出沈绛字跡。
“三公子同鑒,見字如晤。三公子因我之顧,幾次三番,引發舊疾,險害性命,我心底之痛,無以贅訴。如今已拖累公子良多,我亦無以為報。此番為父伸冤,三公子已幫我甚多,餘下我定當傾力而為。只盼着今日我區區此身,能化作微薄綿力,還将士之冤情清白。”
“如今朝堂争鬥,累得邊關将士,令人深惡痛絕。公子雖只是推官,卻有淩雲之志,他日定能乘風直上,還這世間一片河清海晏。”
謝珣看着紙張的字跡,直到最後。
“此番前去,唯有一事,不得心安,便是三公子的身體。公子之疾,世間罕見。我從未見過,亦無從盡力。但我有一恩師,名號寒山先生。先生乃是世間高人,博聞強識,學識之淵博乃我平生所見。若是公子能尋得先生,或能求得一絲生機。如今我留下先生贈我印鑒,見此印便如見我。亦将尋找先生的線索留給公子,盼你能早日見到先生。”
清明進來時,就看見謝珣正捏着一張紙。
“公子,你醒了。”
見謝珣不說話,清明還好奇道:“公子,您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這是阿绛留給我的絕筆信。”謝珣輕聲說。
她竟是将一切都跟他交代清楚了一樣。
感激他對她的幫助,祝福他的話語,甚至還有最後擔心他的這番話。
可是誰允許的!!
謝珣擡眸望着清明,居然又笑了起來,清明大駭,就聽他說:“她居然主動把尋找姚寒山的線索告訴了我。因為她擔心我的身體,想讓我找到姚寒山,讓他來救我。”
明明他那麽處心積慮,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線索。
可如今這線索,是她親手,毫無怨言的奉送到他手中。
“沈绛。”謝珣喊着她的名字,掀開被子,就是往外走。
清明眼看着他赤腳出去,趕緊攔着:“公子,你的身體還未恢複,不能下床啊。”
“清明,她就要死了。我若是不去,她真的會死。”謝珣伸手拽住他的衣領,吼道:“去備車。”
清明還未轉身,就見晨晖急急進來。
他彎腰道:“殿下,沈姑娘去了應天門,敲了登聞鼓。”
清明啊地一聲驚呼。
本朝律法,敲登聞鼓伸冤者,一經敲鼓,帝王親自受理。
只是為了防止升鬥小民,随意敲鼓,所以但凡敲鼓者,皆要杖打三十大板。
清明瞪大眼睛:“三十板子打下去,三姑娘還有命在?”
沈绛一開始還在數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板子。可是每一板子落下,她的身體就疼到顫抖,五髒六腑仿佛都要炸裂。
疼。
那種疼到沒有知覺的鈍痛。
或許,她這一關壓根挨不過去吧。
這樣的疼,讓她幾欲赴死。
可是一想到父親的冤情,想到那些枉死在邊境的将士,那些終年無法歸家的英靈,他們想必都在看着她。
她要去見皇上。
她将所有、所有、所有的冤情,都陳與金銮殿上。
沈绛帶着這樣的信念,堅持讓自己不昏倒。
直到她看到一個白色身影奔襲而來,模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然後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程嬰。”她低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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