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輕舟碧浪, 河海生波。
沈殊音醒來時,才發現自己周身漆黑一片,手腳都被綁了起來, 嘴巴更是被一塊布堵住。她的眼睛努力适應黑暗, 最後也只能隐約發現, 擺在自己身邊的都是大箱子。
唯有頭頂一個狹窄的小窗子, 漏進幾縷月光。
很快, 沈殊音就發覺了不對勁,為何自己腳下有左右晃動的感覺。
于是她屏住呼吸, 努力聽着外界的動靜,突然她才發現, 似乎聽到一股又一股浪潮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中,顯得格外洶湧。
自己在船上?
沈殊音一下确定了自己如今身處何地。
只是她不明白, 為什麽自己一下子就會在船上,還有究竟是誰想要綁架自己?
沈芙绫?
可是這個念頭卻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在她看來, 沈芙绫沒有這麽做的緣由,如今爹爹就要洗清冤屈,她身為沈家人,不是應該開心?為何還要綁架自己?
只是她想不通的人,此時就坐在另一個貨艙內。
沈芙绫坐在船內, 望着船舷外, 今夜風大浪大, 不利于船只出行。
直到有人輕輕敲響艙門, 沈芙绫低聲道:“進來吧。”
“主子, 碼頭傳來消息, 沈三姑娘已經帶着銀子和人,租了船前往臨州。”此人一身黑衣,蒙着臉。
沈芙绫跟沈殊音一樣,手腳也被捆着,唯有嘴巴沒有被堵着。
原來他們還在碼頭上留了人,以信鴿傳遞消息。
沈绛的船只剛出發,碼頭的人就放了信鴿。
“讓他們都準備,如今殿下雖身陷府中,但是事情還未徹底蓋棺定論,還有轉圜的餘地,只要殺了沈绛,死無對證。到時候宮裏的太後求情,皇上必然會心軟。殿下即便無法立即出府,最起碼也不會被圈禁至死。”
謝仲麟雖然被囚禁,可是那畢竟是他自己府中,所以他還是聯系上了沈芙绫。
雖然沈芙绫一開始并不知,原來爹爹的事情與四殿下有關,可如今殿下受難,她卻無法熟視無睹。
況且謝仲麟還送來了一樣東西,讓她更是無法拒絕。
到了這時,四皇子也明白,單單只是舊日情分,壓根無法打動沈芙绫。
威脅和利益,反而更加有用。
而這個黑衣人就是四皇子手中最後的力量,畢竟這些日子下來,四皇子不斷派人暗殺沈绛和謝珣,皆是無功而返,還把他苦心培養的暗衛,一一折損。
如今這些剩下的人,盡數交給沈芙绫。
看起來是信任,實則也是威脅。
一旦沈芙绫不按照四皇子的意願行事,這個暗衛頭領,只怕就會翻臉無情。
所以一開始沈芙绫提出,如今京城早已沒了四皇子的勢力,而且四皇子在京城周圍對沈绛動手,卻屢屢失手,說不定她在京中也有暗中勢力。
不如将沈绛引誘出京,在別處動手。
臨州,這是沈芙绫讓人告訴春柳的地方。
可他們真正要動手的,卻不在臨州。
“讓他們都準備好,此番是你們誓死報效殿下的時候,殿下能否脫困,就看你們今晚行事,不成功便成仁。”沈芙绫手腕被綁住,發號施令時,依舊擲地有聲。
對方離開後,沈芙绫靠在船艙壁坐好。
之前她曾因為生意,對沈绛使過絆子,可那時畢竟她在暗處。
那時爹爹還在大牢中,沈家分崩離析,她與沈绛沒有絲毫親情可言,她對沈绛下手當然沒有心理障礙。
可現在今上已答應,重查仰天關之戰的真相。
長平侯府眼看着有了翻身的機會,她自然更想做回長平侯府的小姐。
哪怕是個庶出,也總比在外祖家當個表小姐要強的多。
只可惜她與四皇子交往過密,已被拉上他那條船,如今想要跳下這艘即将淹沒的船,腳上也被拴住了鎖鏈。
四皇子狗急跳牆,以為殺了沈绛,就能救了他自己。
沈芙绫明知這個可能性極低,如今卻因為有把柄在他手中,也不得不铤而走險一次。
她讓人将自己綁在船艙,沿途只跟那個暗衛首領接觸,就是為了給別人一種錯覺,她跟沈殊音是被一起綁架的。
若是那些暗衛真的無法殺了沈绛,她也有替自己開脫的借口。
沈绛此刻站在船上,正頂着風浪在河面上往前,很快船上的夥計過來說,這風浪太大,怕有翻覆的風險,想要臨時找個碼頭停靠。
“現在無法前行嗎?”她站在船上,身形跟着左右搖晃。
掌船的船老大搖頭道:“姑娘,不是小的不願意,只是這風浪實在是太大了,搞不好真的有風險。咱們若是不着急的話,不如今個夜裏先歇息一下。”
她就是着急啊。
沈绛求救般的轉頭看着謝珣,就聽謝珣問道:“若要強行在夜裏行船呢?”
船夫臉上再次露出苦色:“貴人,不是小的想躲懶,這風浪确實太大了些。”
謝珣眉頭輕蹙,眺望遠處。
烏雲蔽月,狂風怒號,白浪掀天,先前還一片平和的江面,此刻已經驚濤駭浪起來,謝珣看了許久,低聲道:“繼續前進吧。等到真的無法前進時,你來禀告。”
沈绛松了口氣,她真怕謝珣會讓船夫靠岸。
待船夫離開,謝珣轉頭看向沈绛:“我知你擔心你大姐姐,但是若待會風浪再大些,你就得聽話。”
沈绛乖巧點頭,應聲說了句好。
好在今日風浪雖大,但是吹的乃是順風,所以船只在江面上乘風破浪,行速比先前還快。
待又過了一個時辰,江面上風浪漸小了起來。
沈绛忐忑的心也緩和了下來。
“先去睡一會兒吧,對方比我們早了一個多時辰,想要追上并不容易。”謝珣摸了下她的發鬓。
沈绛搖頭,可是謝珣卻不許她再這麽堅持。
他将人帶進船艙,讓她躺在船艙的軟塌休息,沈绛微仰頭,輕聲問:“你呢?”
“我不走,就守着你,”謝珣聲音和軟起來的時候,沈绛覺得自己這世間最快樂的小姑娘。
這樣清冷的聲音,因為她,變得如此柔和多情。
是因為她。
沈绛拉住他的手掌,拍了拍身邊的榻幾,“大丈夫不拘小節,我雖然不是大丈夫,只是個小女子。但今日這軟榻,我分三公子一半。”
謝珣身子一僵,脊背緊繃的同時,喉結緩緩滑動。
此刻他心頭的念頭,比外頭的鯨波鱷浪更甚。
直到他喉結再次一滾,低聲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沈绛确實沒想太遠,她只是覺得這裏有張床,既然能躺兩個人,何必讓三公子受苦,說起來她跟謝珣也不是沒一處躺過。
她微仰頭時,睜大的黑眸中眼波流轉,迷離而誘人。
每次她這樣姿态望着他時,他都能感覺到心頭那股快要抑制不住的欲.望,流經四肢百骸,最終彙聚于一處。
他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他如今只是紅塵俗人。
他對她,有着最渴望最直白的貪婪。
于是下一刻,他彎腰,嘴唇直抵着她的耳垂,輕咬了一口氣。
疼的沈绛倒吸了一口氣。
謝珣這才松口,懲罰似得怒道:“下次,不許說這種話。”
沈绛眼看着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好像身後有什麽惡鬼在追逐着他。
等她坐在床邊,認真想了下,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臉頰越紅,直到兩腮豔若桃李。
她說的軟榻分他就一般,就真的只是分一半地方讓他睡覺。
他想到何處去了?
豈…豈有此理。
謝珣站在甲板上,河面上的風卷着水汽,撲面而來,卻依舊澆滅他腦海中的火花。
吞地燎原,凝脂般的觸感,清晰到一遍遍沖刷他的感官。
謝珣收拾好心境時,外面的風聲都小了,江面上波浪也變得平靜。
他轉身回船艙,果然,剛進去就看見榻上的人安靜蜷縮成一團,明明那個榻并不窄,她卻只占據了小小的角落,身上更是什麽都沒蓋。
謝珣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坐在榻邊,借着船艙裏昏黃的燈光,看着她的臉。
她睡得很熟,臉頰枕着手掌,看起來香甜異常。
船艙的門被關上,可是深夜絲絲縷縷的涼氣,順着木板之間的縫隙,滲透入內。
他輕輕拉過錦被,小心蓋在她身上。
沈绛似乎感覺到溫暖,手掌輕輕抓住被子,在睡夢中睡覺上揚。
謝珣借着燭火,将她的睡顏看得分明,嘴角跟着翹起,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
突然,他原本擡起的手,想要将落在她眼皮上的頭發撥開,但是手掌卻懸在半空,側耳聽着船尾的動靜。
一聲尖銳的嘯聲響起。
“敵襲。”
“有人從船尾爬上來了。”
沈绛被這雜亂的聲音吵醒,就看見謝珣正站在船艙門口,他打開門縫,朝外看了一眼。
此刻沈绛的護衛和悄悄上傳的死士,短兵相接。
“你留在這裏,我出去看看。”謝珣低聲囑咐。
沈绛掀開身上錦被,幾乎是爬着下了榻,差點摔了一跤,這才拖住謝珣出去的腳步。
謝珣轉身扶住她:“不是讓你在船艙裏等着。”
沈绛搖頭:“不行,你現在不能運功。”
她開始後悔,帶着謝珣一同前往。
在護國寺,他為了救自己,強行運功,使得身體潰敗,險些釀成大禍。
那日的狀況,沈绛此刻還記憶猶新。
“別怕,只是一群跳梁小醜罷了。我看你那些護衛就能将這些人拿下,我只是出去看看,以防止那些人殺了船夫。”
謝珣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船夫。
畢竟他們都不會駕船,若是這些人上船,很可能第一時間,去殺船夫。
沈绛按住他:“我去查看,你待在這裏。”
如此緊張的情況下,謝珣心頭還是忍不住浮起一絲好笑,他說:“真當我是泥菩薩了。”
沈绛可不管他說什麽,拉開門,就往外沖。
好在卓定,也正好過來保護她。
沈绛問:“有多少人上船來了?”
卓定搖頭:“夜色太黑,看不太清楚,但是應該是十幾人。”
沈绛皺眉,十幾人,一條小舢板船都不夠,沒想到居然讓人摸到跟前,都沒被發現。
她有些惱火。
可到了跟前,才發現這些人武藝其實并不算出衆。
最起碼沈绛的護衛,很輕松就對付了他們。
謝珣讓兩個人去護着船夫,這才發現船夫在出事之後,就躲到了甲板下面的船艙,壓根沒受到攻擊。
沈绛看着船上很快,橫七豎八的屍體。
只覺得這太輕松。
難道這次真的是一群見錢眼開的江湖宵小,而不是死士?
大姐姐被綁,也真的是個意外,跟朝堂那些事都無關。
這個念頭雖然在沈绛腦海中響起,可她又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這種巧合,湊巧的讓人覺得可怕。
京城富貴人家那麽多,為何會單單盯上沈殊音呢?
沈绛也問:“三公子,你覺得這件事跟四皇子有沒有關系?”
謝珣皺眉望着甲板上,已經死傷差不多的偷襲者,語速極快道:“我本也以為跟四皇子有關,可這些人與我們先前遇到的那些死士相比,差的太多。”
幾乎是天壤之別。
這才讓他們懷疑,壓根不是四皇子動的手。
而且四皇子現在被關在府裏,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抓的抓,審的審,誰現在還敢冒頭,替他做事呢。
是怕死的不夠快嗎?
沈绛和謝珣兩人,都想不到這樣的傻子是誰。
沈绛立即道:“銀子?”
兩人前往放銀子的船艙,卻發現,并沒有人趁機來劫銀子。
直到兩人剛重返甲板,謝珣一把抓住沈绛的手。
‘砰’一聲劇響,響徹雲霄。
整個船身劇烈晃動,半邊船頭瞬間消失,四分五裂的船板在空中亂飛,最後掉落在水面。
水面上掀起的巨大浪花,一下子将甲板上站着的人沖到了船下。
沈绛還未在甲板上站穩,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沖擊波,将她整個人掀翻。
緊接着她掉入水中。
四面八方湧來的河水,将她淹沒,灌進她的眼鼻口,原本并不算厚重的秋衫,浸泡在水中,一下變成了千斤重。
沈绛并不會凫水,整個人只能在水中不停的掙紮。
胸脯仿佛要爆炸般,她死死抿着的嘴唇,終于憋不住想要張嘴,湧進去來的卻是苦澀又腥鹹的河水。
救命。
她的呼救聲在滔天河浪中,細小的幾乎淹沒。
整個人不停不停往下墜,哪怕她再掙紮,似乎都無法阻擋這沉入水中的結局。
沈绛竟覺得有些可笑。
她以為自己能改變命運,可到頭來,她連自己的命都改變不了。
難道她終究還是要枉死?
只可惜她聽說,淹死的人,形容極其可怖。
三公子。
程嬰,你在哪兒,快來救我。
沈绛心頭的這個念頭,越發清晰起來,他一定會來救自己的。
終于她感覺到身側水波被撥開,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抓住她的腰身,緊接着她整個人被摟在懷中。
此刻近乎昏迷的沈绛,想要睜開眼睛。
卻發現,即便眼簾掀開一絲縫隙,卻依舊是被一片黑暗包裹。
但她卻并不再害怕。
沈绛被抱着浮出水面時,謝珣轉頭望向四周,河中央的那艘船已開始下沉,河面上飄着各種的碎片,甚至還有人的屍體。
謝珣立即抓住最近的一塊船板碎片,慶幸的是這塊船板足夠大。
竟能讓他将沈绛抱在上船板。
沈绛躺在船板上,身上濕透的衣衫,緊緊貼着身軀,将她本就纖細的腰身襯的越發纖細,還有胸口那兩團,此時越發明顯。
謝珣顧不得許多,直接将她的領口扯開,捏着她的口鼻。
見她還是未醒,他低頭,捏着她的嘴唇,抵了上去。
一口又一口,他拼命給她渡氣。
“灼灼,”謝珣低聲喊她的名字。
可是面色如紙的少女,在不知何時悄然露面的銀月光輝照耀下,越發顯得蒼白羸弱。
直到他再渡一口氣,身下的少女胸脯猛地振動。
一連串的咳聲,終于自她的喉管傳出。
沈绛緩緩掀開眼皮,就聽到清冷的聲音,在她耳邊喊道:“灼灼。”
她輕笑一聲,雙眸聚焦,落在他一張焦急卻又英俊的臉龐,聲音略顯沙啞道:“果然和尚都是騙人的,說什麽我被養在依山傍水之地,就能過了劫數。”
自從來京城之後,她這一次又一次被追殺,幾次險象生還。
“都是騙子。”沈绛抱怨。
只是她臉上還帶着笑。
劫後餘生,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下一秒,她餘下的抱怨都被堵在唇裏。
謝珣吻住她的唇瓣,她冰冷的唇,被他含住,卻仿佛點着了謝珣所有的理智。
此時、此地、此情、此境,都不該如此。
可他就是想要用确認,她真的醒過來,不再是那個躺在破碎船板上一動不動的冰冷人兒。
頭頂銀輝漫天,河面上破碎的船板。
忽而一聲不該在此刻出現的嬌聲,驚得水波粼粼,月影輕搖。
許久,沈绛與謝珣兩人躺在船板上,兩人早已經精疲力竭,任由水流帶着他們,一路往前。
她輕輕偏頭,看向身側的男人。
他的眉眼被河水浸染過,依舊如水墨畫就般,惹得她心頭一動。
“怎麽了?”他聲音溫柔。
沈绛微微一笑,眼睫跟着染上笑意。
“剛才掉入河裏,生死之間,我都沒害怕。”
少女說話時,眉宇舒展,臉頰上的蒼白漸漸褪去,帶着一股自心底油然而其的溫柔。
“因為我知道三公子,一定會來尋我。”
原來生死并沒有那麽可怕。
因為她知道,這世間有個人,願意與她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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