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數珠
這麽縱身一躍之後,周禮諾覺得自己可能跟母親結仇了,雖然她一直感覺媽媽對自己是抱持着一種恨意的,類似于恨鐵不成鋼的恨,聽爸爸說,在她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媽媽就抱着她去面試過廣告童星,但是因為她完全不像別的孩子那麽愛笑,怎麽逗都是一臉木然,所以從來沒成功過,有段時間,周曙光甚至以為周禮諾的智商有缺陷。
随着年歲增長,周禮諾和周曙光之間的關系更為緊繃了,倆人都像是抓着橡皮筋的另一頭,試着把對方拽到自己這邊來,她更加恨她了,從每一次吵架時周曙光反複吶喊的“你不聽話!”“你怎麽可以不聽話!”“我是你媽媽!”這些臺詞來看,她恨她,是因為她竟然活得如此恣意妄為,活成了周曙光曾經理想中自己的樣子,不受父母所束縛的樣子。
“媽媽,你應該懂我啊,別人或許不會明白,可是你應該懂啊。”周禮諾對背沖着自己坐在沙發上的周曙光求和,“你不是也經常說,如果當年外婆不那麽管着你就好了,你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的人生,可是外婆不懂,所以你才會……”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這後半句吞了下去,她沒有說。
周曙光抓起身前一個抽紙盒子,回身擲向周禮諾。
“你能不能有點兒大人樣子?”周禮諾走過去把盒子撿起來,重新放在茶幾上,“像個媽媽一樣和我好好交流?”
周曙光于是抓起身後的靠墊,趁着周禮諾低頭時,用力砸在她頭上,雖然不疼,也吓了周禮諾一跳,她連忙退後幾步。
自從周禮諾摔壞了胳膊之後,周曙光一直是這樣陰陽怪氣的态度,她對她說一句話,她就沉默不語地抓起身邊一個東西扔她。
陪着周禮諾去醫院跑前跑後的是爸爸,為了照顧她,他和廠裏的工友換了好幾回班,對她一句抱怨也沒有,滿眼寫着心疼,也談了幾回心,表示自己沒有察覺到女兒的壓力,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和父親之間從來不存在溝通上的問題,周禮諾認為,把任美國放在一百個一千個爸爸的标準裏來看,他都可以說是最好的那幾個,但她卻也從未覺得自己和他親密無間,事實上,她不認為自己有可能和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産生親密的關系,哪怕是易學佳,也不過是剛剛能摸到她用來包裹自己的外殼,其他人,光是要找到她靈魂的真實坐标都不可能。
奇怪的是,事事都與自己對着幹的周曙光,卻讓周禮諾感到強烈的羁絆感,像是正負兩極,太陽與月亮,明明白天黑夜,卻又總是緊密相連,她既想遠離她,又想讨好她,周禮諾為這矛盾感到很別扭,甚至也燃起了仇恨。
年少的她認為她們是世上唯一一對相互仇恨的母女。
周禮諾撫平了自己胸腔裏呼之欲出的一口怨氣,盡力平和地說話:“媽媽,我們各自讓一步,你冷靜地好好想想,回憶一下,我難道不是一直很聽話嗎?我穿衣服,從裏到外,不是你叫我穿什麽就穿什麽?從小到大,你叫我幾點去哪兒幾點回家,我哪一次沒有守時?不管是初中、高中,還是奧數班,現在讀大學,你叫我考哪裏我就考哪裏,你下樓去問問,去問林阿姨,問何叔叔,問柯爺爺,你随便找個人問問,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哪裏不聽話?”
電視遙控器被周曙光扔到了周禮諾的腳邊,這一次她倒是沒有照着她身上扔。
“我不會休學的,我沒必要比同齡人多耽誤一年在學校裏,我從來沒有讓你失望,你應該相信我。下午我就叫佳佳陪我去你指定的培訓班報到。”周禮諾沒有再彎腰去撿起周曙光丢的東西,她離開客廳走向玄關,“對于你給我定下的目标,你不能因為要求我步行兩年抵達目的地,而我選擇只用一年跑着去就生氣。”
走出門外後,關上門,周禮諾的後背貼着藍灰色的防盜門,她剛想緩一口氣,只聽“哐——”的一聲炸響,被後背感受到的撞擊吓得心髒猛地一頓,伴随鐵門發出短暫而急促的震顫,定神一想,周曙光應該是把家裏的椅子舉起來對着門用力砸了一下。
“你就是一條賤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誰給你的生命?誰給你的名字?周禮諾!禮尚往來,一諾千金,周禮諾!老娘懷你七個月早産,生了三天三夜,在鬼門關前死了活,活了死,你出生後下了一禮拜暴雨,任美國那個窮酸狗東西,別人老婆坐月子喝雞湯吃王八,他只給我吃得起辣椒炒雞蛋,搞得我現在一下雨就關節疼,你是我拿半條命換來的——”周曙光隔着門邊拍打邊咆哮,“現在倒好,我還能指望你嗎?毛都還沒長全就反過來要做我媽了,瞧瞧你擺的那臉色,瞧瞧你那姿态,你高級,你什麽都懂,你多聰明我多笨哪,啊?不想想你從哪個洞裏掉出來的!你高級了看不上你這殘廢媽了,我給你丢人現眼了,你也故意摔成個殘廢,你就是想氣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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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來這樣,鬧起脾氣來就瞎嚷嚷,邏輯紊亂,語無倫次,周禮諾雖然習慣了也還是會心驚肉跳,就像面對樓下工地每天發出的施工噪音一樣,哪怕按時定量地入耳,也不可能脫敏,聽了一萬遍後依舊頭疼欲裂。
不管她了,周曙光一直這樣,無事找事,小事化大,大事鬧得更大,不過就算鬧到天崩地裂又能怎樣?周禮諾知道她們不能拿對方怎麽樣,她和她之間血脈相連,就是上法院去斷絕了關系,也還是母女。
她匆匆走下樓去,只想盡早叫易學佳消氣,友情和親情、愛情不一樣,沒有血緣做羁絆,也沒有結婚證來見證,她不擅長人際交往,雖然她知道怎麽解開方程式,也知道利用詞根背單詞,但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手段去留住身邊一個有着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
雖然她有種自信,易學佳是永遠也不會離開她的,但是也相信她們之間一旦有了裂痕,盡早修複總是沒錯的。
在周曙光那裏受了一肚子的氣之後,周禮諾在易學佳樓下以洩憤般的方式大聲請求着她的原諒,見不到她讓步,她更氣火攻心,要知道她平日裏是多麽冷傲的人,卻對着易學佳将自尊都碾碎了——死了算了——只感到被前後夾擊又孤立無援的周禮諾,賭氣轉身時有那麽一剎那是真的想去跳河。
“諾諾,諾諾——你別沖動——”滿頭是汗的柯鸩飛急切地追在她身邊勸道,“你冷靜一點兒,不要想不開好不好!”
“我想得很開。”她不正面回答,只為故意吓他,她才不會想不開,她也知道自己有時候冷靜得過分,活得過于有條有理像個機器般無聊,甚至不如身後這個呱噪的男生可愛——
她也很想像個一般的女生那樣大哭,大笑,像易學佳那樣,生氣就是生氣,不去計較會因為生氣而失去什麽——
她不害怕失去我嗎?她突然想到。
可是,她害怕失去她,周禮諾清晰地認識到,她的生命線上不能弄丢了易學佳。
所以當易學佳終于追了上來,表示她可以原諒她時,周禮諾體內所有的壓力好像洩洪一般決堤,她抱着她哭得一塌糊塗。
在勸慰周禮諾時,易學佳反複強調:“我是生你氣了,但我是因為氣你受傷,氣你沖動,氣你做這種蠢事兒之前不和我商量,說到底,我生氣還不是因為在乎你,心疼你。”
“嘔——”跟在兩個女孩身邊的柯鸩飛雙手掐着脖子做幹嘔狀,故意用臺灣腔說,“你幹什麽突然道明寺上身,搞什麽真情告白啊,昨天的晚飯我都要給你吐出來了。”
易學佳雙手合攏在柯鸩飛的嘴邊說:“你吐啊,我拿個碗給你盛着別浪費了,你今天的晚飯可有着落了。”
“那你也還是生我的氣了。”周禮諾無視了柯鸩飛的插科打诨,不依不饒地拉着易學佳的手怪罪起來,“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會生我的氣。”她的眼眶通紅,臉也因為被淚水沖刷過而泛着紅暈,看起來像一只撒嬌的兔子。
易學佳呆呆地張着嘴還想辯解什麽,卻最後也只能舉起雙手投降,“我錯了。”她無奈地嘆口氣,“都是我的錯行了吧,我不該生氣,我只管心疼就行。”
“知錯能改就好。”周禮諾滿意地點點頭,眉眼也不再擠成一團,恢複了她一貫的孤高。
易學佳在心裏舒了一口氣,她從未見過周禮諾的情緒颠簸成剛才那樣子,這麽一對比,比起她的身體受傷,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精神受創,她可是周禮諾,她不适合低聲下氣,是個理應一輩子趾高氣昂的人。
對于周禮諾要去的目的地,三人通過一路問詢還是一頭霧水,終于柯鸩飛大手一揮決定“打車!”,不要十來分鐘,司機就把他們拉到了一所職高門前,順着四百米長坡擡頭往上看,坐落于山上的混凝土建築前面,兩根鏽跡斑駁的鐵柱支撐着一串校名——香珠市職工職業技術學校——這裏面分門別類專教如烹饪、計算機、設計等适合就業的技術,也教舞蹈、美術等針對高考加分的科目,原來“藝考前綜合培訓班”是這所學校裏一個供老師們掙外快的課外輔導班。
他們正要走進校門,思索着該找哪個部門進行報到登記的問題時,一對男女正在長坡上吵架。
女的生着一張娃娃臉,看不太出來歲數,藍色短發,臉上有妝,穿着誇張的漁網狀破洞T恤,裏面的粉色內衣清晰可見,裸露在熱褲外的大腿上紋着“獨善其身”四個字,她拽着男生的衣領,沖他吼:“楚億泉,今天說什麽你也得還錢!”
“還你媽呢還。”楚億泉應該有十八甚至二十歲了,他劉海遮着眼睛,發尾長過脖子,穿着一襲黑色衣服,如果不是背上背着吉他讓他看起來和身後的學校還有點兒關系,就是一副很典型的痞子形象,身高一米八出頭的他被女生拽得勾着後背,挑釁地将臉貼上她道,“那他媽是分手費,你這個劈腿的婊子。”
這一男一女争執的聲音,遠遠地傳到易學佳他們跟前,周禮諾厭惡地皺起眉頭,柯鸩飛好奇地看一眼,見到對方是不良少女和社會流氓的模樣,趕緊撤回了視線,他們不想惹上麻煩,于是隔得老遠,貼着左側的商鋪往校門走去。
“我劈腿?如果不是某人和兄弟共享同一個女人,還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恨不能讓我給你頒個雙飛獎,我能被你傷透了心,給別人鑽了空子?”藍發女生咬牙切齒地瞪着楚億泉,數起他的濤濤罪狀,“你非要跟老子計較,那是你劈腿在先,我還怕你傳染性病給我,沒管你要精神損失費——”
“你夠了,我警告你——”楚億泉剛要揚起手來動粗,卻因為眼角餘光瞟到了周禮諾而愣住了,是女生的尖叫斥責使他回過神來時,“夠了。”他突然俯身熱吻她,然後捧着她的臉說,“奈奈,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你以為我差那點兒錢?我騙誰也犯不着騙你的錢,我就是舍不得你,我不想分手,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不等奈奈反駁,他又用嘴堵住了她的言語,繼續深情地告白了一遍又一遍。
終于把奈奈哄得服帖了,看着她稀裏糊塗地遠去,楚億泉捋了捋劉海,抖了抖背後的吉他,跑進校園,追上周禮諾他們,笑眯眯地從身後打招呼:“同學,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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