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白鶴

從裕琛家離開後,周禮諾和梁楓一直沉默并行,她走在前面,梁楓跟在後面,出了單元門後,周禮諾在原地站了幾秒鐘,意在等他提出接下來去哪兒的建議,結果梁楓也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她于是皺起眉,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裏,所以周禮諾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她一直在等着梁楓開口說話,但是他沒有,她于是自顧自生起悶氣來,從來沒有異性對她如此不聞不問,哪怕是同性也沒有。

每一個接近她的人,或是存在于她身邊活動的人,總是翻湧着激烈的情緒,或是喜歡或是厭惡,喜歡她的人殷勤谄媚,厭惡她的人恨不得對她鏟草除根,周禮諾習慣了,她自巋然不動,而梁楓卻不一樣,他就像一棵樹,看雲起雲落,受日照雨淋,不悲不喜,哪怕有一日被雷劈成兩半也沒有一絲情緒。

對于一棵樹來說,雖然周禮諾比一般人要漂亮,但她也只是千百人之中又一個路過樹的人。

周禮諾轉念一想,既然梁楓沒有提出要求,那就等于默認她的一切意願,也不錯,畢竟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并不想和誰去争執方向盤的歸屬權,比起主意太多的乘客,她更樂意副駕駛座上坐着一條順從的大狗。

“你沒有想去的地方吧?”她回過身去看着他,卻不是在提出疑問,而是做出總結,“那陪我去圖書館看書好了。”

梁楓點點頭。

周禮諾繼續往前走,“我不知道你學習怎麽樣,你是幾班來的?”

“三班。”梁楓并不是故意悶不吭聲,他只是沒有什麽話想說,倒是有問必答,“我跟何子萱是一個班。”

“想考什麽學校?”周禮諾步伐輕盈,因為身後跟着的這個大高個男生沒有制造任何讓她不适的磁場,所以她說話有些漫不經心也不存在目的,“如果在你的弱項科目上有什麽搞不懂的問題,你可以試試來問我,如果我懂,看我能不能教你。”

“謝謝你。”梁楓說,“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是弱項。”

周禮諾一愣,心想這人是在嗆我嗎?轉過臉去看他一眼,這個人,一臉的真誠。

梁楓一臉無辜地直視着周禮諾,但并沒能直愣愣地看到第二十九秒,他就被她端正得過于刺眼的美貌給晃得恍了一下神,于是他別過了臉去,左右滾動了一下眼珠子,才繼續轉過臉來與她對視。

即使他對她沒有非分之想,但他也是一個十七歲的男生,會順其自然地被美所吸引,周禮諾的外形在他所熟悉的同齡人之中,實在是過于完美了,像是太陽,不能直視太久,也像是一個泡泡,不能伸手碰觸。

“你這個人,是不是腦子裏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周禮諾提出了疑問,但又立即自己做出了解答,“當你什麽也不說的時候,就是腦子裏什麽也沒想。”

“嗯。”梁楓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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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諾張了張嘴,想告訴他——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心口不一的,其他百分之九的人說話前必然三思,還剩下百分之一的人是啞巴——但她最終還是沒說,雖然他比她要大一歲,但她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她想,等他長大了以後,自然會學會斟酌着說話,或是徹底地沉默。

她在上小學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比身邊的孩子更早熟,她認為,人最不該的就是急着長大。

“你這樣也很好。”周禮諾轉身繼續往前走,“你可能是全世界最表裏如一的人。”

梁楓快走兩步,跟在她身邊,卻保持着一人寬的距離,笑一笑說:“那你可能是香珠市最漂亮的人。”

“謝謝。”關于外貌的贊美收到太多,周禮諾早已學會坦然接受,她只是奇怪,“但是為什麽是香珠市?真有心要誇我,用‘全世界’來做定語更好。”

梁楓誠實地回答:“因為我還沒見過全世界的人。”

周禮諾聽了,濕潤透亮的眼珠子一轉,輕輕地掃了一下他的臉,臉部肌肉像是被風吹散的雲一般輕柔地蕩開,很是自然地綻放了一個被逗出來的笑容,猶如被光所擦亮的海面。

“也許是全世界吧……”梁楓見了這樣的笑顏,遲疑地補充道,“也許。”

周禮諾見到他明顯動搖的反應,心裏終于踏實了一些,雖然他沒有像許多人那樣刻意地讨好她,但梁楓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青春期男生,她很高興自己能看穿他,不需要去擔心這個人脫離自己的掌控。

她不是要操控他,她只是需要百分百地把握自己所處環境之中每個人的性格和行為模式,以預防他們做出任何她不能應對的舉動——其實她嚴重地缺乏安全感——但她盡量不讓任何人察覺,她是那種上了公共汽車會靠過道落座,進了一家店會靠門邊落座的人。

“你和柯鸩飛玩得最好對嗎?”她對他的态度更放松了一些,開始更不假思索地聊一些漫無邊際的瑣碎話題,“好像從小到大,你都是和他一起同進同出的,像親兄弟一樣。”

“嗯,他是我最好的哥們兒。”梁楓面對她這一個“抛磚”的問題,便“引玉”般地掏心掏肺,很認真地回答起來,“雖然他不止我這一個朋友,但我就他那一個朋友,我也想多一些朋友,但交朋友要花錢,他們要喝可樂,要吃燒烤,我沒有錢請客。”

“嗯……”周禮諾心不在焉地随聲應和,她對梁楓的自我剖析并不關心,她只是在沒話找話地模仿其他人的社交行為,所以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引導着他說更多的話來填補無聲的空氣,“花錢交來的朋友,都是假的,沒有就沒有。”

“你說得對,沒有朋友也沒什麽,但要有錢。”“錢真是好東西,就算是假的,也可以買來朋友,還可以買球鞋,交學費,可以讓我爸少辛苦一點兒。”

正要離開小區大門時,梁楓被一個姓李的阿姨叫住了,“哎!楓楓!”

李阿姨正抱着自己家的小狗站在樓下,她身邊停着一輛小型貨車,站着一個叉着腰正用衣服擦汗的中年男子。見到她向自己招手,梁楓用眼神詢問周禮諾,得到她點頭後,他小跑過去問李阿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梁楓再跑回來時,脫下了身上的球服,在樹蔭之下,往綠化帶的石墩子上鋪開,“你坐這兒,等我一會兒,可能五分鐘十分鐘,我盡快。”

原來李阿姨正在搬家,她已經搬過一輪,還剩下一些瑣碎雜物,今天來搬走時,因為搬家公司派來的人手不夠,所以她便叫上正巧路過的梁楓上去搭把手。

周禮諾也樂得悠閑獨處,她曲腿坐在梁楓的球服上,眯着眼睛,托着下巴,看着赤裸上身的梁楓從單元門進進出出,他一個人能輕松地将單人沙發椅抗在肩上下樓,左手還能拎一個小組合櫃。

梁楓不是那種敦實厚重的體型,他很修長,肩寬腰窄,結實的肌肉像是經過嚴密計算般貼在粗大的骨架上,沒有一絲多餘。周禮諾可以清晰地見到,當他擡起放下實木家具時,布滿汗珠的肌肉因為用力而形成漂亮的拉升和縮放線條,而當他扭轉身體,活動脖子時,動作緩慢而輕柔得像一頭随時可以沖出去的黑豹。

女生和男生簡直是兩個物種,肌肉力量的差距太大了,周禮諾活動一下自己的左手,看着脆弱皮膚下細線一般的青色靜脈,然後用力握一握拳,心裏輕輕嘆一口氣,她感覺不到掌心裏有任何力量存在——雖然媽媽總是說,女人的美貌就是武器——但她覺得美貌更像是一種在所有人穿着迷彩服于戰場中匍匐前進時,用來吸引火力的盾。

曾經周禮諾也幻想過如果自己生下來是個男孩子,她所面對的人生一定和現在很不一樣,說不定要輕松許多,至少可以擁有光天化日赤裸上身的權利,還能單手擡起一張桌子。

“好了,走吧。”梁楓拿着五十塊的紙鈔走過來,很滿足地向周禮諾展開來說,“我們的午飯錢到手了,我請客。”

“李阿姨給的嗎?難怪。”周禮諾站起來,拾起球服抖了抖遞給他。

“一分勞動一分收獲,應該的。”梁楓邊穿上運動大背心邊說,“李阿姨的房子賣了,說是遇上了一個很好的價錢,以後不住這邊了,搬到河西的新房子去。”

他們倆人在往小區外走時,手機一前一後震動起來,都收到了來自柯鸩飛的短信。

“柯鸩飛的短信上說……”梁楓掏出來一看,讀道,“別忘了新的游戲規則,不遵守的人考不上大學。”

“無聊。”周禮諾繼續往前走。

“那我們要做嗎?”梁楓把手機收起來。

她明知故問:“做什麽?”

雖然周禮諾是很顯然不配合的态度,但是梁楓的腦構造并不能接收到她拐彎抹角的拒絕,所以他很實誠地回答道:“情侶做的事情啊。”

周禮諾沒有停下腳步,“那你想怎麽樣?”

“我不知道情侶都做什麽……”他繼續有問必答,“我還沒想過要談戀愛。”

“我看你應該是什麽也沒想。”周禮諾繼續陰陽怪氣,嘲諷他的感覺很痛快,因為這個人并不能明聽白別人話裏的話,所以也傷害不了他,那麽她也不需要有負罪感。

梁楓認真地反駁道:“有想,我想好好打球,打進NBA,掙很多錢,給爸爸買大房子和好車,讓我們能過上好日子。”

他們走到一片被挖開了地磚的泥濘地前,周禮諾站在原地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一條整潔的路,梁楓看着她腳上的那雙白鞋,和她纖細的腳踝,被眼前烏糟糟的地面給襯托得猶如兩道白光,再看一看周邊灰撲撲的灌木叢和遠方正在轟鳴的施工工地,她就好像是迷了路的白鶴。

白鶴應該很輕吧?梁楓這麽想着,伸手去把她打橫抱了起來,然後踩着人字拖鞋大步跨過了地上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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