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紛紛

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告白，是裕琛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但是認真追憶起來，根據他父母的印象，應該是讀幼兒園的時候，就有小朋友向他嚷嚷着“裕琛，我喜歡你！”了，不過當時的大家都太小了，小到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無論多認真，都不會有人當真。

那一天，裕琛在操場上收到隔壁班女同學委托他班上同學送來的情書，他還沒來得及打開來看，就被身邊調皮的同學搶過去，在正在上體育課的人群中大聲朗讀了起來，按理來說裕琛不應該感到害羞的，但他立即惱羞成怒地撲了上去，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理智，第一次和人打架。

那之後有大約半年的時間，他都刻意減少和女生之間的對話和相處，因為好多人陰陽怪氣地叫他“情聖”，他覺得無辜又委屈，繼而埋怨起總是試圖接近他的女孩子們。

在這世上，他還沒遇到過任何棘手的事情，一旦他想學什麽、玩什麽，都會很快摸透其規律，在考卷上拿到一個好看的分數，在游戲廳裏只用一個硬幣就可以通關，久而久之，小小年紀的他也已經相當自視甚高，決不允許任何人對他有所質疑，而那些對他有好感的女孩子，卻讓他成為了一個可以被人家取外號和在背後八卦的“笑話”。

在收到第二封情書的那一天，他在家裏第一次沖媽媽大呼小叫。

裕琛的媽媽唐菓是一個空姐，因為在家的時間少，所以她總是利用每一分鐘和兒子進行不厭其煩的對話——“琛琛最近在學校裏過得怎麽樣？”、“你們班這個禮拜拿到流動紅旗沒有？”、“《上下五千年》看完了有什麽讀後感？”、“爸爸有沒有帶你去看電影？”——以此密集的溝通來填補被時間拉長的母子空隙，好在效果顯著，裕琛非常愛她依賴她，與她無話不說。

當夾在課本裏的那一封情書飄落下來時，裕琛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和媽媽聊天，一邊無所謂地看着她為他整理書包，對于那一封被人偷偷放在書包裏的信，他毫不知情。

“咦？”唐菓展開信，一臉疑惑，“這是？”

“什麽啊？”裕琛也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但是不等她讀到第二行，他便意識到那是什麽了，于是突然暴躁起搶了過來，“不準看！”說罷，将信撕了粉碎，氣鼓鼓地沖去廁所，将碎紙屑沖進了下水道。

“裕琛，怎麽回事兒？”爸爸裕喜坤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見到裕琛皺着臉，也不搭理他，自顧自沖進了卧室，很用力地将門甩上，他更奇怪了，走出來大聲呵斥，“裕琛，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你也別大呼小叫的。”唐菓走出來，沖他揮揮手，“燒你的魚吧，我跟他說。”

裕喜坤對妻子一向溺愛得很，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惟命是從，立刻轉回了身。

“琛琛，怎麽生氣了？”其實門并沒有上鎖，但唐菓還是溫柔地站在門口敲門，以示對孩子的充分尊重，“你知道的，不管是有什麽不開心都可以和媽媽說，媽媽是個大人，經歷得比你多，也許可以給你出主意呢。”過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她依舊很有耐心地問，“媽媽可以進來嗎？”

接着沒多久，身高剛剛超過門把手的裕琛主動打開了門。

進了卧室，唐菓在床沿坐下，摟着裕琛詢問事情緣由，然後笑了，“被人喜歡難道不是好事情嗎？”

“不好，我不高興她們喜歡我。”裕琛說，“很讨厭，很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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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菓于是問：“那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裕琛很快地回答：“沒有。”

她又問：“那你喜歡爸爸媽媽嗎？”

裕琛毫不遲疑地說：“那肯定啊。”

她笑了，“爸爸媽媽很開心你喜歡我們哦。”她親了一下裕琛的頭頂後繼續說，“你看，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也沒有一個喜歡的女生，說明要對誰産生喜歡的感情是非常難得的，而你喜歡我們那就說明我們不是壞的爸爸媽媽，你的喜歡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肯定和鼓勵。”

“你什麽意思啊？”裕琛已經明白了媽媽話裏的意思，但他還是別扭地撇着嘴，“你是說我錯了嗎？”

“有一個人喜歡你，但是你不喜歡她，這很正常啊，你當然沒有錯，但是有一天，你也會喜歡上一個不喜歡你的人，那時候你就會知道，喜歡是多麽珍貴的心情，而你也不能埋怨對方為什麽不喜歡你。”唐菓從身後抓着裕琛的兩條胳膊前後晃蕩起來，逗得他笑了，她繼續說道，“再說了，別人喜歡你，對她來說，也不是個錯誤，因為你值得她喜歡，你應該高興才對，要知道世界上有幾十億個人，你們學校有快兩千個人，班上有六十個同學，她偏偏選擇了給你打一百分，你還覺得人家讨厭嗎？”

“好了……那我告訴你，我長大以後也不會有喜歡的女生的。”裕琛已經認可了媽媽說的話，但他最後還是選擇嘴硬一下，“我最喜歡的人一定是媽媽，第二喜歡爸爸！”

因為後半句故意說得很大聲，裕喜坤的聲音從廚房裏傳過來：“那爸爸可謝謝你了！”

從此以後，裕琛面對異性的示好便顯得“熟能生巧”般越來越坦蕩，随着他的身形愈發修長，輪廓更為清晰，黏在他身上的視線便成倍增長，以至于他漸漸變得傲慢，認為無論哪一個女生喜歡上他都是理所當然的過程，順理成章的結果，她們對他的喜歡之情，動搖不了他對自我成長的安排，只不過是另一種對他的優秀所進行的側面嘉獎，和爸爸為他收藏的一抽屜獎狀沒有什麽區別。

何子萱當然喜歡他，裕琛覺得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她沒什麽理由不喜歡他，尤其是在目前的環境下，放眼小小的香珠市，在同齡男性之中，思維早熟，而身高也超出平均水準的他過于出挑了，所以裕琛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受到的異性歡迎，也是“全靠同性襯托。”

但是他不知道她有多喜歡他，裕琛覺得應該就是“妹妹依賴哥哥，學渣向往學霸”這樣子的程度，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他習慣了她在身邊跟進跟出，也習慣了她投向自己時會熠熠生輝的視線，但他完全料想不到原來她這麽喜歡他——

“我想做你的女朋友。”何子萱在搖晃的公交車上，被颠得聲音也在發抖地對裕琛告白，“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是想要比起朋友關系更近一步的，不是兄妹不是偶像，是女性對男性的喜歡。

如果是別人，裕琛只需要委婉地笑一笑并說一句“對不起”，可是對方是何子萱，是和他上同一間幼兒園，住同一個小區的女孩兒，他是看着她長大的，而她也是陪着他長大的，他們曾經都穿過開裆褲，在只有一層浴簾分隔的大澡堂裏被幼兒園老師罵過“不要玩水！”，無論是通往小學、還是中學的路，他和她同樣都走過一萬遍，一歲又一歲，他們走過這一條同樣的路。

“萱萱，我說過我現在的我還不想談戀愛……”裕琛的笑容有些牽強，他想溫柔地婉拒，“我們現在應該全神貫注地準備高考。”

“我不會耽誤你學習的！”何子萱的雙手緊張地握在一起，好像在禱告般看着他，“你答應做我男朋友，一切都不會變啊，我也不會每天纏着你，就還是像現在這樣，偶爾一起買菜一起做飯，一起玩兒，不是我們倆獨處也可以，叫上易學佳，叫上柯鸩飛都行啊，就和以前一樣。”

裕琛于是利用了她的話反問，“既然一切都不會變，那為什麽要我做你的男朋友呢？就和現在一樣不好嗎？”

“不好！”何子萱拼命搖頭，搖得眼裏幾乎快要泛出淚花，“只要你答應我，那就算你不親我，以後永遠也不親我，那你對我來說也不再只是裕琛了，你是裕琛，也是我的男朋友，不會是別人的男朋友。”

裕琛見她漲紅了臉快要憋不住嚎啕大哭的樣子，伸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以商量的語氣問：“要不然，等過了高考再說？”

“不要，今天我已經把話說完了，我不想等……”何子萱淚眼朦胧地瞪着他，有些不情不願地發問，“所以……你，你不喜歡我？”

“我沒有不喜歡你……”裕琛收回了手，眼珠子一瞬間想飄向窗外，但最終還是緊緊地盯着眼前人以強迫自己誠實地直面這個事态，“只是我對你的喜歡，和你的喜歡不一樣。”

“那你，喜歡周禮諾？”她突然眼神一變，兇狠地揚起了聲調，好像朝他開了一槍。

裕琛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何子萱的眼淚暴雨傾盆般沖刷下來，她憤恨地站起身擠過他的膝蓋，邊嚷嚷着“師傅！我要下車！我馬上要下車！”邊往車門口沖去，因為心情過于激動而使得她肢體一時也不協調了，竟重重地摔倒在地。

裕琛趕緊站起來要去扶起她，卻被她揮手打開，司機頭也不回地吼道：“馬上就到站了，神經病啊！”

“我就是神經病！我不管！我就要下車！你不讓我下車我跳下去！”何子萱不管不顧地咆哮起來，惹得車上的乘客紛紛投來好奇的視線，這使得好面子的裕琛感到臉上一陣滾燙。

司機于是猛地一腳剎車，打開了車門道：“滾！”

何子萱下車時的動作确實莽撞得好像連滾帶爬，裕琛緊跟其後地追下車。

“你別跟着我！”何子萱回首沖他道，“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全世界我就只想要你做我的男朋友，如果你不喜歡我，那我就再也不會有男朋友了，我也不要喜歡別人——”

裕琛被她的氣勢吓到，站在原地躊躇了數秒之後，還是決定往前邁上幾步，他怕她現在的精神狀況會出事故。

“你站住，不準跟上來！”何子萱指着他說，“如果你還跟着我，就等于你答應要做我男朋友。”

裕琛于是不動了，臉上寫滿猶豫，這神色化成了無數把袖箭般的暗器，嘩啦啦地砸向她。

何子萱回過身去繼續前進，她哭得耳朵裏嗡嗡作響，也聽不見身後是否還有腳步聲了，但是她也不想回頭确認，因為看見苦着臉的裕琛依舊站在原地的話，她已經粉碎的心一定會被風輕輕一卷就從胸腔裏帶走。

“柯鸩飛——”她掏出手機來哀嚎，“我失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