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綠藻

午飯過後，唐菓便火急火燎地離開了，裕喜坤送她出門後也直接去了工廠，易學佳幫裕琛洗碗時，一直惡狠狠地瞪着他，直惹得他發笑，“好熱情的視線。”

“你什麽意思？你果然對諾諾有意思。”易學佳不滿地嘟囔。

裕琛将碗筷整齊地排列在碗架上後用毛巾把手擦幹，“話可別亂說，我想讀什麽大學可是經過仔細對比的，央財确實不錯。”說罷，他往客廳走去。

易學佳跟上道：“以前不見你提？你要不是為了諾諾，那你就是跟風。”

“跟風犯法？”裕琛從冰箱裏拿出冰鎮礦泉水沖易學佳晃了晃，見她搖頭，于是自己打開來灌一口，然後坐在沙發上說，“佳佳，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裕琛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的純棉休閑褲，慵懶地成大字型躺在白色沙發裏，似乎在刻意拆開支撐着自己的體內零件，好讓他能說出這一句話：“我沒有夢想。”

易學佳正在自己從冰箱裏找飲料，她挑了一罐蘇打水，邊“噗”地一聲打開邊走過來問：“所以？”她并不能意識到這一句自白對裕琛來說的重量。

“你不是說你想不到自己将來可以做什麽嗎？”裕琛神色放空地說，“我想得到，我會有一個好工作，一個好妻子，住在好房子裏，然後生一個好孩子，我會是一個好老公、好爸爸，就像我現在是一個好兒子，我會給妻子最幸福的生活，會支持孩子去追尋他的夢想，一切會美好得像電視廣告裏的三口之家一樣。”他舉起手在眼前憑空比劃了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跑了過去，“對了，還會養一條很漂亮的狗，在屋裏淘氣地跑來跑去。”

“你這個人……真是自大得讓人火大。”易學佳在他對面的餐椅上坐下，“但是想一想，那确實就像是你會過的日子，就更叫人生氣。”她将蘇打水放在餐桌上，翻着白眼鼓起掌來，“要我誇你嗎？你好了不起哦。”

“雖然這是我理想的未來……但是并不是夢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裕琛攤開雙手，“我沒有太強烈的願望，一定要去實現它。好工作，好房子，不過是我順其自然去選擇的，總不能我特意去尋找糟糕的工作和破舊的房子吧？”他說着突然輕輕笑起來，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道，“好妻子的話，對于我來說，應該也不算太難找到吧，而我的基因，也不太容易生出一個笨孩子。”

易學佳适時地回以他幹嘔的表情。

“因為我做什麽好像都可以做得不錯，所以我也沒有選擇困難症，現在這個時機，适合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如果學校看重的是音樂成績，那我就不執着于數理化，如果掙得多的職業是護士，那我就不做醫生了，如果去上海比北京更有發展潛力，我就去上海。”裕琛擡起一只手墊在腦後，自嘲地笑着說，“我沒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有的人為了音樂可以放棄一切，有的人活着就是為了治病救人，有的人特別向往一張北京戶口……我沒有那個熱情。”

易學佳終于明白了他在說什麽，她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麽，他知道，但是他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好歹想找一件喜歡的事情去做，而他既找不到也無心去找。

“第一次寫《我的夢想》好像是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我那時候好像寫的是我要成為孫悟空。”易學佳回憶起來，“老師說不行，我就抄同學的，寫我要成為科學家，結果媽媽也說不行，說我哪裏是那個料子，最後她讓我寫我想成為畫家，就那時候起，她可能覺得該為我的未來打算了，就開始送我去學畫畫了。”

裕琛說：“我不記得我寫什麽了，反正拿了一百分，我知道老師喜歡什麽，知道怎麽寫可以拿滿分。”他雙手抱在胸前，自滿地笑道，“我的作文可是被收錄過《小學生優秀作文選集》的。”

易學佳一擊掌說：“梁楓肯定是寫的要成為籃球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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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他是因為運動神經好，個子又高，被體育老師相中，然後他爸爸聽說體育生有補貼和加分，就這麽順理成章送他去打球了。”裕琛的身子緩緩往一邊傾斜，似乎要倒在沙發扶手上，“打球這個事情，不是梁楓自己的選擇，但是他神經就一條，做一件事就會只盯着那件事，所以現在他自己都以為他的夢想就是打好球。”

很少見到他這麽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易學佳感覺還挺稀奇，平時他都端正筆挺得像個藏滿了秘密的儲物櫃。

“周禮諾的，我記得，她寫她要環游世界，先去哪裏然後去哪裏，是坐船還是坐飛機，寫得特別清楚，她從小就很堅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裕琛恍恍惚惚地說完，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他的神色回到往常的狀态，看起來熠熠生輝，他坐直了身體問易學佳，“你有沒有一種感覺，跟着周禮諾走的話，就不會迷路？”

老實說，易學佳沒有這種感覺，她覺得周禮諾根本就還是個小朋友，她可擔心她一個人走在街上會不小心迷路到什麽索馬裏去了，但她只是沉默地點點頭以附和裕琛，這時候似乎不适合反駁。

裕琛的這番自我剖析，讓易學佳知道了自己雖然什麽都差他一點兒，可是他再聰明也才十六歲，他和她都是一臉懵懂地面對着人生岔道。

前方一片茫茫大霧，腳下的每一條道路都指向着截然不同的未來，有的人已經堅定地邁出了步伐，霧裏傳來歡呼聲，也傳來尖叫聲，沒有人可以回頭，誰也不知道自己選的路是對是錯，易學佳和裕琛站在霧中不知所措，而身後滾滾而來的怪獸正在吞噬着他們名為“時間”的退路。

收到梁楓的短信後，易學佳離開了裕琛家，他的短信說：“我在體育館集訓，過來嗎？”

想着沒什麽事情好做，去看他打比賽也行，易學佳慢吞吞抵達市中心體育館時，卻驚訝地見到何子萱也在。

碩大的場館裏，梁楓所在的球隊和隔壁市的球隊各自站在半邊球場在熱身，周圍的觀衆席上沒什麽人，除了球員的一些朋友帶着一堆零食飲料來捧場之外，還有零零散散一些漠不關心的路人坐在席間，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電話，何子萱是一個人來的，她雙手托腮坐在那兒，身邊放着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冰鎮汽水和薯片。

“今天你吃錯藥了？”易學佳邁步上前，在她身邊落座，“請問你是何子萱嗎？”

何子萱把零食提起來換個位置，“這是給梁楓的。”

“what？！”易學佳學柯鸩飛的語氣陰陽怪氣地喊起來，何子萱一直挺看不上梁楓的，這舉止也未免太奇怪了，她一時間糊塗了。

“我和梁楓接吻了。”何子萱眼皮也不擡一下地說。

一個響雷在易學佳腦海裏炸開。

“哦……”易學佳雙手雙腳都攏在一起，半晌不知道接什麽話，她覺得“接吻”的行為約等于“愛情”的結果，而愛情在她的大腦裏，就像是宇宙的邊際一樣遙遠，首先她不了解也不懂得甚至沒去想象過愛情的樣子，但比起愛情是什麽——何子萱和梁楓之間産生了愛情嗎？——這個問題更叫她大腦短路。

好在何子萱及時解答了她的這一個疑問，“是我覺得好玩兒，主動親了他一下。”她笑嘻嘻地說，“然後他好像吓到了，就像是見到動物園裏的老虎跑出來了一樣，超可愛。”

“哦！”易學佳長出一口氣，這才對嘛，這個故事的發展過程才符合她能理解的起承轉合。

但是何子萱像是不願意給易學佳那個遲鈍大腦喘口氣似的，又丢出一顆炸彈：“不過在和梁楓接吻之前，我和柯鸩飛接吻了。”

因為這轟炸接二連三，易學佳半天連個“哦”字都擠不出來了。

何子萱轉過臉來，指着她笑起來：“梁楓的表情和你現在很像，你也見到老虎了？”說完，她還張牙舞爪地“嗷嗚”了一聲。

“我……主要是我沒搞懂你這是為什麽？”易學佳感覺自己被當成白癡了，惱火地瞪着她問，“那你到底是喜歡誰啊？我以為你喜歡的人是裕琛。”

“我永遠喜歡裕琛。”何子萱轉回臉去，遠遠看着正在做運球練習的梁楓說，“但是你喜歡誰，和你要和誰談戀愛，不是一回事兒，既然不能和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也該為自己選一個合适的男朋友了。”

易學佳說：“莫名其妙啊，人不談戀愛又不會死，沒有男朋友，你就不能讀大學？不能長大了嗎？”

“有一個好男朋友，是我的人生計劃啊。”何子萱斜她一眼，“你也不用看不起人吧？我又沒有嘲笑過你的人生計劃是當畫家。”

易學佳反駁：“我又沒有想當畫家！”

何子萱嘆口氣繼續說：“反正就算你想當畫家，和我想找個好男生談戀愛，其實都沒什麽區別。”

易學佳得意一笑，似乎很為自己抓到重點而高興，“區別大了，我畫畫可以掙錢，你談戀愛可以領工資麽？”

“說到點子上了，找男人也是一個投資，找到一個愛你對你好又掙得多的老公，就可以少奮鬥十年，我要求還要高一點兒，我老公還得長得帥。”何子萱捧着臉，眼神裏對看了十六年都沒什麽多餘感情的梁楓已經醞釀出了愛意，聽見易學佳在幹嘔，她轉過臉來一本正經地說，“我勸你也開始目測人選比較好，你不要以為上了大學以後再談戀愛剛剛好，最好的時機就是高中，這時候的男生還比較單純，會珍惜第一個女朋友，進了大學就會一個個油起來好像社會上的大叔一樣，也不重感情了。”

“什麽鬼歪理邪說。”易學佳抱着胳膊，好奇地問，“那你怎麽會挑上梁楓啊，明明以前老抱怨他很無聊。”

“因為他老實啊，做男朋友會很聽話，不會到處招惹女生，仔細看還很帥，就是不會打扮，這樣更好，帥的一面，只給女朋友看。”何子萱用食指和拇指比劃着賽場上的梁楓，好像将他當個小玩具般輕輕捏在手裏，“而且你不要看他現在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樣子，前途可是很好的，特招生啊，武漢體育學院，已經有什麽籃球俱樂部來和他談簽約了。”

“啊，你怎麽知道的？”易學佳一愣，梁楓還沒跟她說過呢。

“我問了他的隊友。”何子萱的語氣非常認真，“如果他是我男朋友了，那我可能也會考慮武漢吧。”

易學佳不說話了，她沒想到連只知道吃喝玩樂的何子萱也在考慮以後的事情，而梁楓的未來更是已經清晰可見，突然之間，她感到周圍的一切都距離自己八百米，整個人陷在了一個盆地中，像是一只被烏泱泱大隊給落下的孤獨小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