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風海
出了會議室,小仙一直小小聲地跟在周禮諾身後“哇塞”“哇塞”的叫喚着,“周總,你真的敢啊,完全一點兒面子都不留,那可是幾個大老爺們兒,你不怕他們啊?”
周禮諾無所謂地說:“怕什麽?都是人。”
她是從風投公司跳槽到影視公司的,一間會議室裏二十個男人将矛頭全指向她一個女人的情形,她經常遭遇,早已經習慣了。
“他們發起火來還是有點兒可怕的。”小仙縮着脖子說,“我怕他們打人,尤其,你講話這麽不客氣……”
周禮諾笑一笑說:“法治社會,打人犯法的。”
她知道自己在公司裏的人緣很差,因為她說話時不通人情所以常惹人惱怒,曾經有個前臺因為弄丢了她的一份文件快遞,而被她說了兩句,當場就哭了。
他們的情緒波動,在周禮諾看來不是很能理解,無論是在多麽火硝彌漫的會議桌上,她也可以用平常心去面對那些無理取鬧的談判,就像破解數學題一樣一條條去解析就行,雖然有時候對方并不認可她的答案,但再怎麽憤怒咆哮,總不能動手打她,感謝文明社會和公司裏的保安。
臨到周禮諾的辦公室門口,小仙趕緊小步幾步搶在前面,邊推開門邊問:“胡總肯定恨死你了,反正能換的都換了,為什麽不把他也換了算了?”
“胡一樹雖然性格急躁,看起來對我也很有意見的樣子,但他是個做事兒的人,對項目也有感情,團隊工作不怕大家相互嫌棄,怕的是沒人幹活兒。”周禮諾在辦公桌前坐下,拎起空掉的咖啡杯扔進垃圾簍,“再幫我買一杯吧,麻煩你了。”
“好嘞!”小仙轉身欲走,又回過身,“接下來——”
“十一點和贊助商的會議,我記得。”周禮諾說罷,沖小仙揮揮手。
小仙離去後,她打開了電腦裏存儲的海浪聲,裝修是清冷風格的室內空間一瞬間陷入海底般的靜谧,她合眼休息了五分鐘後,睜開眼從文件架上取下一大疊厚厚的合同,開始逐條比對條款,再度投入工作。
一直忙碌到下午四點左右,周禮諾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飯,小仙在她身邊擔心地跟前跟後,一直追問:“吃什麽好啊?我去給你買啊?還是幫你叫個餐廳送外賣過來?”
“不用了,我早些回去。”周禮諾收拾好桌面,提起包往門外邊走邊說,“今天我有個朋友來北京,我和她一起吃晚飯就好。”
“那需要幫你們訂餐廳嗎?”小仙一直跟着周禮諾來到電梯口。
“不用,她應該會想自己挑吧。”周禮諾走進電梯,對小仙說,“既然都忙完了,你也早些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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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雖然點了點頭,但像她這樣的普通員工還是得等到六點才能正常下班,并不能像周禮諾一樣忙完就走,随着電梯門的合上,她轉過身去見到前臺的兩個姑娘趴在桌前沖自己露出八卦的笑容。
“周總看起來心情不錯,是不是男朋友在樓下啊?”小姑娘興奮地發問,“怎麽不上來接她?”
小仙沖她擺擺手說:“行了你,看一眼能掉十斤還是怎麽的?那是人家的男朋友。周總是去見一個剛到北京來的朋友。”
“哦……”另一個小姑娘遺憾地嘆一口氣,“唉,周總的男朋友我就見過一次,太帥了……”
“對吧!”兩個小姑娘抱在一起感嘆,“真的太帥了。”
電梯緩慢下落的過程中,周禮諾滑動着手機屏幕搜索家附近的餐廳,她心裏的計劃是這樣:先去機場接到易學佳,然後兩人一起回家放行李,就在附近吃飯,還可以逛一下超市看看她需要添哪些生活用品。
走出公司,室外的冷氣迎面撲過來,周禮諾縮了一下肩膀,将敞開的風衣用雙手裹緊,低頭鑽入風裏,沿街走了不到三百米,她感覺有人跟了她三百米,周禮諾一直對視線比較敏感,她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到是哪個人從哪個方向在偷窺自己,因為那視線是有情感的,帶着灼熱的或向往或嫉恨的色彩,在她的發梢和後背上好像帶着刀刃的推子般滾動。
可是現在感受到的這一束視線卻很溫和,是那種非常清淡的,來自小動物的打探,她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沒有人,她正要看向馬路對面時,聽見了細微的相機快門聲,和一聲明亮的招呼聲,對面在喊,“周禮諾——”
周禮諾揚起下巴往隔着機動車道的對面看,在種植着高大梧桐的街道上,有一個高挑身影舉着相機正在對她按下快門,對方穿着焦糖色的長大衣,身邊放着一個白色的拉杆行李箱,纖細的一雙手腕托着的黑色單反相機,将鏡頭後的臉龐給遮得嚴嚴實實,她身上散發着初春和金秋混合的柔軟氣息,與這北方凜冽的冬日畫風格格不入。
在她的臉從相機後露出來之前,周禮諾已經猜到她是誰了,還能有誰?遙遙相望便能叫她嗅到蜂蜜的香甜,她小聲地喚一聲:“易學佳?”
易學佳放下相機,那是一張和她十七歲時幾乎并無二致的臉,只是雙頰上屬于青春期特有的嬰兒肥已經褪去了,這使得她的臉更小了一圈,而五官變得更為凸出,她的黑發長度剛剛蓋過脖子,在後腦勺上随意地紮了一個小尾巴,臉上沒有妝容,但被凍得好像撲了腮紅,嘴唇也紅而油亮像是櫻桃的表皮。
“周禮諾!”易學佳将相機斜跨在肩上,擡起一只手誇張的大弧度揮舞起來,“周禮諾!”
即便早已經猜到是她,但周禮諾驚呼出聲的聲音還是因為滿溢的驚喜而顫抖:“易學佳!易學佳!”她一着急,腳下已經往前邁出去好幾步,甚至不及看看來往車輛,便要朝她沖過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易學佳吓到趕緊舉起雙手示意周禮諾站在原地等一下。
果然因為是綠燈的關系,有幾臺車輛飛速地從兩人之間駛過去。
見到易學佳近在咫尺卻摸不到,周禮諾眼圈都急紅了,易學佳為她的反應感到好笑,臉上全是溫柔的笑意,“周禮諾!驚喜不驚喜?”她雙手攏在嘴邊沖她喊,“你讨厭不讨厭?”
“很讨厭!”周禮諾知道自己表現得不夠穩重被她取笑了,于是漲紅了臉,回嘴道,“超級讨厭。”
“這麽讨厭啊?”易學佳的手摸到身邊的行李箱說,“那我回去了。”
周禮諾一愣,跺了一下腳道,“易學佳!你敢!”
“不敢,不敢。”易學佳笑得更大聲了。
周禮諾發號施令:“你過來——”
“過來就過來。”易學佳拉着行李箱大步跑過去。
周禮諾見狀便迎了上去,兩個人立即抱在了一起。
“哇,你怎麽還是這麽瘦啊?”易學佳雙手圈着瘦弱的周禮諾,像是懷裏捧着虛無缥缈的一團雲,因為實在是感受不到什麽存在,她忍不住邊說着“輕飄飄的。”邊将她整個人抱起來使得她的腳尖離地了三秒鐘。
周禮諾現在的身高是一米七二,但她感覺自己的下巴枕在易學佳的肩上剛剛好,她問:“你是不是長高了?”
“也就長高了兩厘米。”易學佳用臉頰蹭了蹭周禮諾。
“臉好冰啊。”周禮諾也回蹭了一下她。
易學佳抱怨道,“因為北京好冷啊。”
“不是很冷啊。”周禮諾以雙手捧着易學佳的臉,認真地看着她說,“你是因為怕冷才不來找我嗎?”
易學佳抓住周禮諾的手腕,卻沒有掙脫她,笑嘻嘻地說:“那我這不是來了嗎?”
周禮諾沒有說話,以怪罪的眼神凝望着易學佳。
易學佳只好求饒,用粵語道歉:“對唔住,都系我嘅錯。”
周禮諾仔仔細細地用視線将易學佳的臉掃描了一遍,将她臉上最細微的變化與自己腦海中的記憶進行替換,她左邊眼睑下方生出了一顆痣,這是以前沒有的,她的頭發沒有以前那麽蓬松毛糙了,但發絲還是很粗,和她的神經一樣粗,頭發像是沒仔細梳過,一縷縷地垂在耳朵後邊。
“哈……”周禮諾笑出了聲,她看着易學佳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微笑。
易學佳奇怪地問:“笑什麽?”
“笑你傻乎乎的。”周禮諾邊說着,再一次抱緊了易學佳。
易學佳邊迷茫地反問“有嗎?”邊順勢回抱了周禮諾。
她們緊緊相擁,易學佳感覺周禮諾的觸感和十七歲時的有些不太一樣了,她們都在适應對方成長之後的身體,想要把這将近十年的分別壓縮成薄薄的一片底片,最好只是抱得久一些,就足以使這一張底片也消失不見。
周禮諾的臉埋在易學佳的毛衣領子裏,她閉上眼聞到的是遠方的陌生氣味,但是剝開這一層層分別之後所疊加的氣息,藏在最中心位置裏的依舊是她熟悉的易學佳,是幹燥的草垛,和燃燒的炭火,也是自由的風和海。
“你來了,以後都別走了。”周禮諾感到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她在易學佳的懷裏悠長地嘆了一口說,“別離開我。”
“嗯。”易學佳輕輕拍了拍周禮諾的後背,篤定地說,“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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