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碎箭

易學佳從飛機上落地後便打車來到了周禮諾的辦公樓下面，為了給她一個驚喜，也沒有通知她，就硬生生在樓下的風裏等了将近兩個小時。

在等待過程中，第一次來北京的她坐在行李箱上左顧右盼，好奇地打量着這座在寒冬裏灰不溜秋的巨大城市，她拿出手機來玩，搜索着附近好玩好吃的店，但也不敢走遠了，怕錯過周禮諾。

玩了一會兒手機後，她又拿出相機來，舉起來邊調整着焦距邊咔咔拍攝着周邊的景色和行人，每一個入鏡的人都是一臉飽經風霜的倦容，身形也像是被生活的大手反複搓揉過一般蜷縮着，用俗話來說就是“不上相”，在畫面裏很難看。

正當百無聊賴的易學佳準備放下相機時，周禮諾進入了她的畫幅，她身姿筆挺，像一枚漆黑冰冷的矛，把塵土灰色的城市劃出了一道裂口，像是湧動着無限能量的黑洞，立刻吸引了易學佳全部的注意力，她的手指中了蠱般無意識地狂按快門，貪婪地攝取着“美色”。

聽到聲響的周禮諾回首看向自己這邊時，易學佳感覺體內的魂魄都要通過眼睛被取景器給奪走，然後筆直送到鏡頭對準的那個魔女的手上，十七歲的周禮諾已經足夠美了，而這一個周禮諾則更美了十倍，像是将十個十七歲的精華給提煉出來所糅合而成的美，讓人目不能移，卻又嗆出眼淚，美得太過分了。

一時間，易學佳有點兒不敢認，曾經渾身冒冷氣的周禮諾，如今這冷氣不但沒有削弱一分，反而更甚了，面無表情的她身上沒有太多活人的氣息，更像是一座絕美的人形冰雕在模仿人類的動作，她周身的一切都被覆蓋上了一層薄而脆的結冰。

但是當周禮諾看向易學佳時，她臉上好像結着冰霜的面具便立即因為笑意而破碎了，她的表情由疑惑轉而驚喜、最後是慌亂而又興奮，充滿生命力的情感像是一小簇火焰将冰山點燃，她隔着馬路沖她叫一聲：“易學佳！”

易學佳于是松了一口氣，回應了一聲：“周禮諾！”——她還是她，是她千裏迢迢來相見的周禮諾——

她認識的周禮諾，是無論身上追加了多少冰冷堅硬的铠甲，在面對她時，那些铠甲一定會立即崩碎，無論多少年過去，她永遠都是她的周禮諾。

兩個人走在路上，易學佳一直凝視着周禮諾的側臉傻笑，而周禮諾已經過了那個激動勁兒，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和表情，她對剛才的幼稚表現很是後悔，一臉要奪回主導權的樣子擺出嫌棄的臉，瞪一眼她道：“你看什麽？”

“瞅你咋的？”易學佳先用東北話逗她，又轉而用粵語贊美，“你甘靓，睇極都唔厭。”

周禮諾被她逗得臉上忍不住要笑，但還是憋着笑意，打開易學佳伸過來企圖摟着她肩膀的一條胳膊說，“我看你在廣州沒有學什麽好。”

“沒學什麽好，但是吃得好呢。”易學佳問，“我們吃什麽去？”

周禮諾都準備掏手機叫車了，她問：“不先打車回家去休息嗎？”

易學佳哀怨，“我還一直沒吃飯呢。”

“飛機餐也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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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東西不能叫飯吧？”

兩個人邊聊天邊走向商圈找餐廳，易學佳幾度嘗試和周禮諾手牽手，都被她躲開。

“幹嘛你幹嘛？”易學佳強行抓住周禮諾的手，故意左搖右擺地撒嬌道，“拉個手手嘛。”

“我們又不是小朋友了。”周禮諾皺着眉說，“以前也沒見你非要拉着手走路，不覺得擠麽？”

“那我好久沒見到你了嘛，你就不能忍一下我？現在我可是巴不得能抱着你走路。”易學佳無視了她的抗議，她手裏并沒有使勁兒，所以周禮諾完全可以掙脫，但她嘴上雖然嫌棄，手卻也沒跑了。“手還和以前一樣。”易學佳壞笑起來，“軟軟的，好摸。”

“你真是……”周禮諾松一口氣，安心地笑了，“完全沒有變。”

“你變了。”易學佳漫不經心地說，“以前你從來不穿黑衣服，全是花裙子。”

周禮諾沒有接話，以前那些花裙子都是她媽媽給她買的。

最後她們進了一家港式茶餐廳，易學佳躍躍欲試要嘗嘗北京的粵菜，她用筷子艱難地夾斷一小截腸粉，往嘴裏一送，最後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說：“哇，果然不好吃。”

她點了一個蝦滑腸粉、一籠奶黃包、一籠蝦餃皇、蜜汁叉燒和一杯絲襪奶茶，周禮諾只點了一碗杏仁豆腐和白灼菜心。

周禮諾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問：“那你還要吃？在廣州沒吃夠？”

“為了獵奇。”易學佳喝一口奶茶，眼皮也不擡地問，“梁楓說會過來嗎？”

周禮諾于是看一眼手機後說：“他在路上了。”——她倆進了餐廳後，她就發了信息給梁楓——應該要不了一會兒就到。

“嗯……”易學佳略微有些尴尬地點點頭，不再多說。

易學佳和梁楓是徹底斷了聯系的，剛分別那會兒，她還會通過短信隔個三五天就問問他的近況，但是梁楓這人是個悶葫蘆，當着面還能動動手腳打鬧一下，用文字和他隔着屏幕聊天，真的是乏味得叫人犯困。

基本上每一次搭上話，梁楓都在像彙報監視工作一樣地向易學佳介紹周禮諾最近幹了什麽，經歷了什麽，在末尾補充一句：“你放心吧。”

梁楓最後還是放棄了讀大學，他想去打工來減輕家裏的負擔，易學佳得知後，第一反應就是說：“那你去北京啊。”——因為北京有周禮諾在，梁楓可以照顧她——而梁楓聽了以後，竟然真的跑去了北京。

梁楓跑到北京以後，就在央財附近租了房子住下，最開始在一些周邊的餐飲店裏打工，周禮諾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奶茶店裏，當時她陪同學路過，梁楓就趴在收銀臺上對她揮了揮手道一聲“喲！”，那态度和在幸福南裏小區裏碰巧撞見時別無二致。

周禮諾傻傻看着他，同時拿出手機輸入了“梁楓來北京了”一行字發給易學佳。

後來梁楓覺得小店裏打工不掙錢，就跑去當快遞員和外賣送餐員了，為此還添置了一臺小電動車，也方便周禮諾使喚他，偶爾給她跑跑腿送點兒東西，在她遇到交通不便時還能載着她在大街小巷裏穿梭。

起初周禮諾也不太常主動與梁楓見面，但是當梁楓發工資時經常主動叫她一起吃飯，當時她因為沒有去讀電影學院的事情敗露了，正處于被母親斷了生活費的“困難時期”，于是也沒有拒絕梁楓的邀請，迫不得已還向他借過幾次錢。

梁楓見到周禮諾省吃儉用又當家教時，便猜到她的經濟情況不好，從此便在中午和晚上送外賣時，順路給她送一份。

第一次的時候，周禮諾站在宿舍樓下，雙手背在身後，很有些別扭地瞪着他問：“你幹嘛？”

穿着明黃色“騎手”制服的梁楓，坐在小電動車上，一手握着車把手，一手提着一個裝着飯盒的塑料袋朝向她說：“你沒吃午飯吧，這給你，趁熱吃。”

“我是問你為什麽要給我買飯？”周禮諾并不伸手，她說，“我自己會買。”

“我知道你會買，但是沒必要，你沒有錢，就別買了。”梁楓是個實心眼，說話不拐彎，他坦然地說，“你是學生，我是上班的，我有錢，還有，我有折扣券，滿50就減25，這飯，不貴，以後你到點下樓，我給你買飯。”

周禮諾還是一動不動，梁楓的手就一直那麽舉在空中，他輕輕抖了抖袋子。

周禮諾嘆一口氣，接過外賣，她看一眼袋子裏的透明餐盒，是叉燒蓋飯，“我吃素，不吃蒜姜蒜，米飯可以不要，主食如果是土豆和玉米，可以要。”她吩咐道，“如果套餐裏有可樂，不要，幫我換成茶。”

“好。”梁楓點點頭說，邊發動自己的小車邊說，“中午十二點半，晚上六點整，我過來，如果你不在，記得發短信告訴我。”

“謝謝你。”周禮諾真誠地看着他說，“我記着，我會還你的。”

“行。”梁楓騎着車轉身不見。

久而久之，周禮諾便将梁楓當成另一個易學佳來看待，完全不當外人了，什麽事情都和他說，遇到麻煩也理所當然想到他可以幫忙。

而梁楓也超額完成了易學佳交代的任務：保護周禮諾。

以周禮諾這樣的相貌，在大學裏的四年一直保持單身還安然無恙，多半的功勞在梁楓，看上她的人不少，對方是一般學生的，都被周禮諾直接拒絕了，但遇到胡攪蠻纏的社會人士，周禮諾只好求助梁楓，畢竟他也算是社會人士了。

知道周禮諾每天都被一個奇怪的男人帶着三兩個小弟在校門口堵截，梁楓只說：“交給我。”

隔天，梁楓帶着同樣穿着騎手制服的朋友們，在校門口逮着那夥人一頓胖揍，從此以後，有關“周禮諾被大哥罩着”的謠言便在學校裏流傳開來，再也沒人敢糾纏周禮諾。

在周禮諾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她在發給易學佳的消息裏說了兩件事情：我畢業了。

我和梁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