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戰鼓

這天晚上,等周曙光吃飽喝足了回來之後,按理來說,應該是母女一張床睡覺的,這屋裏的兩張大床分給兩對母女剛剛好,但是周禮諾可不想和一個從小到大的噩夢同床共枕,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和易學佳睡一張,叫周曙光和林碧光阿姨一起睡。

結果大門一開,她只看見易學佳一個人,于是一頭霧水地問:“我媽和阿姨呢?這就回去了?”

“你想得美呢。”易學佳一笑,随手關上門。

原來周曙光吃過北京烤鴨之後,又鬧着要去走走長安街,然後看上了一家外形頗為華麗壯觀好似歐洲古堡般的酒店,她于是賴在那兒不走了,鬧着要住進去。

“你媽媽說難得來一趟北京,肯定要住五星級酒店,才叫旅游,住我們這裏,叫做——”易學佳一手叉腰,模仿周曙光的語氣拿腔拿調地說,“寄人籬下。”

“什麽?”一聽說酒店的那個外形,周禮諾立即條件反射地捂住了心口,“該不會是一萬八一晚的‘勵駿’吧?”

易學佳沉痛地閉上眼,點了點頭,周禮諾身子一歪,靠在牆上。

梁楓拿周曙光沒有辦法,由着她徑直走進了大堂,在得知了價位之後,林碧光使出渾身力氣要把周曙光拖出去,但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她也不敢太動手動腳,因為周曙光一旦撒起潑來,就不止是一時丢人這麽簡單,或許他們一行人就會被路人的手機拍下來再出現在電視屏幕裏。

“所以……住進去了嗎?”雖然已經料到了答案,但周禮諾還是抱着一絲僥幸追問了一句。

“定了三晚。”易學佳比出手指,“梁楓付的錢。”

周禮諾捂住嘴,一臉好像要吐血的表情。

易學佳走向媽媽們的行李箱,邊滔滔不絕地描述當時那個場景,“實在沒有辦法,我們該勸的都勸了,她一聽說了價格之後,更不願意走,說她這輩子含辛茹苦,沒有享過一天的福,現在年輕人流行度蜜月,她那時候跟任叔叔就扯了個證擺了一桌酒,那之後從來沒有旅游過,她說就希望在臨死前能體驗一下有錢人旅游是什麽感覺,話說到這份上,梁楓實在是拒絕不了。”

“我會把錢還給梁楓的……”邊說着,周禮諾已經拿起了手機。

“別。”易學佳阻止道,“他怎麽會要?你媽媽敢要他掏錢,就是因為拿他當你老公了,對自己的女婿毫不客氣,梁楓也樂意,就差沒叫‘媽’了,他肯定不會收你的錢,你們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

周禮諾接話道:“不會那麽快……”

“那也是遲早的事情。”易學佳拉着兩個行李箱走到門口說,“我給她們送過去,梁楓的車還在樓下等着呢,你早些休息,明天要陪她們玩兒,又是一場硬仗。”

正如易學佳所言,隔天,周曙光并沒有去逛名勝景點,而是要求周禮諾帶她去買衣服,第一天就已經被迫“大出血”了四十萬的周禮諾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帶她去了沒有奢侈大牌的商場,只希望能把“周曙光探親之旅”的總花銷控制在五十萬以內。

在周禮諾的車上,周曙光一直在對昨晚入住的酒店贊不絕口,林碧光心疼地接話道:“能不好嗎?那住一晚上的錢都夠你在咱們香珠買個陽臺了。”

“怎麽?你是沾誰的光享受了一把當闊太太的感覺?”周曙光不高興地抱着一雙胳膊,陰陽怪氣中又頗為得意地說,“如果不是認識我,你這輩子怕是都不會知道給人伺候的滋味。”

坐在副駕駛座的易學佳轉身對周曙光說:“阿姨,我媽媽有我來伺候啊。”

“哎喲,你可閉嘴吧,不瞧瞧現在是誰給你當司機呢?”周曙光嫌棄地說,“你們母女啊真是修了三輩子福分,才碰上我和諾諾跟你們當朋友,叫你們占盡了便宜。”

易學佳縮起脖子,轉過臉來對着周禮諾吐吐舌頭,周禮諾只是嘆了口氣,她不想接話,免得把戰火引過來。

但是由不得她不接話,周曙光已經眉頭一皺,開啓了一個新話題。

“你這車空間有點兒小啊,多少錢買的?為什麽不買那叫什麽SUV的車?那車大。”周曙光這兒摸摸那兒摸摸,嘴裏絮叨不停,“就你知道以前住我們樓下的那個叫小健的嗎?他買了輛SUV花了二十萬呢,能裝可多東西,你看你這小車,什麽都放不下,以後生了小孩怎麽辦?小孩子出趟門,要帶的東西那叫一個多。”

周禮諾終于忍無可忍,冷冷地回答:“媽,首先SUV是一個車型,不是牌子,其次,我這車五十多萬,還有,梁楓也有車,不存在我們以後不夠用的情況。”

她這話一出口,周曙光立刻臉上一陣青白,接着惱羞成怒,“好哇,你買個五十萬的車不眨眼,我跟你要四十萬買房子瞧你那臉垮得好像我叫你傾家蕩産似的,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白眼狼?只顧自己享受,留着你的老母親在老家吃鹹菜饅頭!”

——真能抓重點!易學佳通過後視鏡和林碧光交換了眼神,這對母女都為這箭弩拔張的氣氛閉上了嘴,作為恐怕“殃及池魚”裏的魚不敢多說半句話。

“我沒有你想的那麽有錢,這車是貸款買的。”周禮諾轉動着方向盤,語氣幽幽地說,“梁楓的車也還沒還完貸款,我們這些在一線城市裏生活的人,看着有模有樣,都是外強中幹而已,他掏錢請你住‘勵駿’,根本就是打腫臉充胖子。”

見到她即将要責備自己,周曙光立即打斷她問:“梁楓怎麽不跟我們一起?”

周禮諾邊把車拐進停車場,邊說:“他今天要工作。”

實際上梁楓是想作陪的,但是周禮諾擔心他臉皮薄,還會繼續被周曙光利用成為ATM來取款,所以她叫他別過來了,欠他太多,她怕還不上。

走進商場之前,注重儀容的周曙光對着反光玻璃整理了一下她的外套和裙子,抹平了大披肩上的每一道褶皺,這才昂首挺胸地走進去。

沒走幾步,迎面映入眼簾的一間間貴婦精品服裝店,以及打扮入時的各年齡段女性們,立即叫原本自信從容的周曙光露了怯,她渾身行頭都是在香珠的服裝批發市場裏淘的,雖然是高中低檔裏的最高檔,但還是帶着一股子肉眼可辨的小城氣息,與她擦肩而過的同齡女士們,身上帶着一縷距離恰當的高雅香氣,雖然周曙光沒有出過國,但她隐約閃現一個念頭,那或許就是歐洲的氣味。

雖然周曙光不是甘于示弱的人,但周禮諾對她太了解了,所以已經從她一陣游弋的眼神,和非常明顯僵硬挺直起來的後背,看穿了她的虛張聲勢。

多麽虛榮的人啊。周禮諾在心裏為周曙光嘆息,卻也是為自己感到悲哀,因為她完全繼承了母親這份高傲,和她一樣,不想在任何群體裏墊底。

可能唯一與周曙光的區別就是,她不一定要拔尖,但周曙光從未離開過那個小小的香珠市,她由幼到老這半生,早已經習慣了站在聚光燈下迎接注目禮,突然之間來到北京,淪為了他人的背景板,這落差當然叫她不好受。

她于是拉着周曙光走進最近的一間女裝店說:“我覺得這家挺好看,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難得周禮諾對自己這麽主動,周曙光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她眼裏竟一時間閃過一絲受寵若驚的神色來,這也叫周禮諾一愣,心裏百味陳雜,好在她立即又恢複了趾高氣昂的樣子,擡起下巴走向一排排的衣架。

店裏的服務員也很能“慧眼識人”,起初她見到周曙光時,并沒有要走上前來服務的意思,但瞄到了一身名牌的周禮諾,便立即意識到這是一線城市最常見的光景——“城裏姑娘帶鄉下媽媽購物來了”——做業績的最佳時刻!她立刻堆起笑臉迎上去,一件件巧舌如簧地推銷起來,仿佛店裏所有的衣服無論顏色還是款式,都是為周曙光量身制作的。

易學佳想着媽媽難得來一趟北京,她也該表示一下,于是拉着林碧光在另一頭的衣架邊,大方地拍拍胸口說,“來,随便挑吧,別客氣,易老板不差錢。”

“這大城市的衣服确實花俏,好看。”林碧光也有些興趣,她好氣的撩起一條花裙子的領口,從裏面翻出吊牌來一看,便像是被電着一樣縮回手,輕聲對女兒驚呼,“2988喲我的天?這金子做的呀?”

“唉我去?!”易學佳也吓一跳,翻開吊牌确認了一下之後,又去仔細地看着上面标注的材質邊嘀咕,“那,搞不好人家真的用了什麽金絲繡在裏面呢。”

正在那對母女對着說相聲時,這邊的周曙光已經試了三套衣服,甚至連店裏的包也都拎了一遍,腳上踩的也是店裏的高跟皮靴,她對每一套都相當中意——

“我覺着吧,這家店的設計挺狡猾的,你看着紫色上衣,不搭這條店裏的闊腿褲吧,就還這不知道搭什麽了,然後這個包,這麽小,也不知道能放什麽東西,不實用,但是吧,平時我上街買個菜什麽的,就放點兒零錢,好像也要不了太大的包。”

——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時,她自言自語的話裏話外都在暗示周禮諾:這些她摸過的,她全都想要。

周禮諾也不遲疑,對店員說:“這些都要了。”

對于她的爽快,周曙光很不習慣,她還以為她會叫她在這幾套之中挑一兩件,一時間有些後悔沒再多要幾套,同時忙着指示店員說:“哎,你抱起來這兩套就行了啊,幫我把我這一身的吊牌剪了,對,我穿着走,還有這個包,我也拿着。”

走出店門的時候,周曙光已經煥然一新,她滿意地對着櫥窗反光打量着自己,張口說話的語氣更為惹人讨厭了,她對着那一袋自己的舊衣服嫌棄地揮揮手,沖林碧光說:“這些我不要了,送你。”

林碧光被她這得意洋洋的模樣逗笑,嫌棄地皺眉道:“哦喲,我還不至于要你的舊衣服呢。”

周曙光于是說完“那就扔了。”之後,有意無意地模仿着臺灣電視劇裏住別墅的太太樣子,搖着屁股大步朝前走。

易學佳來到周禮諾身邊,小聲打探:“這得花沒了小兩萬吧?”

“她高興就行。”周禮諾幹笑一聲,“不想她再怨天怨地了。”

周禮諾突然間想開了,願意由着周曙光任性,是在女裝店裏看她一套套試衣服時,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在一群孩子裏,她穿的不一定是最貴的但一定是最華美有型的裙子。

有時周曙光為了得到一條與衆不同的公主群,哪怕要等三個月,也會折騰別人特地從國外為周禮諾帶回來,在吃的穿的方面,她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因為她希望自己的女兒無論在任務場合都是衆星捧月的主角,她要膚白貌美還要錦衣玉帶。

周禮諾覺着自己長大了,也該回饋一些給她了,說到底,周曙光為人再讨厭也是她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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