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把窗戶開了, ”沈春眠掙紮着從他懷中挪到了最邊上,“悶的慌。”

江逐風卻不依不撓地黏了上來,而後随手催動內力将那扇小窗打開了, 二人分明緊緊相擁, 可江逐風卻還是在他耳邊輕聲抱怨道:“好冷。”

沈春眠扭頭瞥見他額角的薄汗,在橘金色的燈火映照下閃着光,他面帶幾分不悅,低罵道:“你冷個屁!”

兩人身上眼下只蓋了張薄毯蔽體, 偏生那江逐風又黏糊得吓人,一刻也不肯松開他。

沈春眠為了忘卻那從身上傳來的不适感,于是便撐着頭看向窗外, 窗外天邊似有破曉之意, 灰藍無際的天穹之上繁星漸漸隐去。

方才江逐風湊上來要讨吻,他便鬼使神差地給了,緊接着他便又得寸進尺地貼上來要解他的衣裳,沈春眠也半推半就地随着他去。

他原是想着那時他也替他解過熱毒,如今這般他也算還了他一回。

可折騰了半宿,沈春眠才回過味來,發現無論怎麽看,這兩次吃虧的都是他自己。

他真是個傻子, 一看到江逐風那張臉, 就鬼迷心竅地跟着他走了。

“現下是什麽時辰了?”沈春眠隐隐感覺有些頭疼, 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事, 他懶洋洋道,“我總不能一直呆在這裏。”

江逐風有地方不躺, 非要靠在他脖頸之間, 聞言輕聲應答:“此處沒有時辰, 沒有日夜之分,沒有四季,也無年月。”

“那你怎麽計算的時日?”

江逐風憑空捉住一只琉璃沙漏,只見其中的沙粒正緩緩地向下流動:“等這一面落完了,便是一日,再翻一面,便是一夜。”

沈春眠接過來看了眼,有些驚異,只見那沙漏好半晌才落下了兩粒沙,分明才巴掌大小,一翻一覆之間,竟就可計時一整日。

江逐風見他目光閃動,以為他喜歡,于是便道:“送你了。”

“啊?”沈春眠愣了愣,而後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麽,他将那只沙漏塞回到江逐風手中,“我不要這個,只是方才有些好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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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逐風看上去像是有些失落,耐着性子問他:“那你想要什麽?”

沈春眠倒是認真思忖了片刻,而後才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麽特別想要的。”

“你說,”江逐風固執道,“只要你說,我便去替你找。”

沈春眠實在很受不了他用這種眼神看自己,仿佛只要他說出一個想要的東西,江逐風便能得救似的。

沈春眠別過臉去,頓了片刻,而後才徐徐然開口:“我想回家。”

“回家?”

“不是這個世界的家,”沈春眠苦笑了一聲,“就算說出來也辦不到,那是一個……任憑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也回不去的地方。”

江逐風卻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唯獨這個不可以,我不要你家去,留下來。”

沈春眠不置可否,只是沉默。

過了好半晌,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偏頭去問江逐風:“這九百多年裏……究竟都發生了什麽事?”

江逐風見他終于有求于自己,面上這才露出了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來。

“說來話長,”他道,“你若真想聽,那你得讨我高興才行。”

沈春眠別了他一眼,顯然并不吃他這套:“愛說不說,随你。”

見他是這種反應,江逐風卻頓時變成了一只被人抛棄的狼犬,有些委屈地看向沈春眠:“我只想和你多說說話,要你理我,這也不行嗎?”

沈春眠被他看的有些心虛了起來,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事,因此便後退一步道:“那你要怎麽才能高興?”

“要你吻我。”江逐風脫口道。

沈春眠:……..

這人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害臊的嗎?

沈春眠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才迅速貼上去又撤離,只是在他的唇上輕輕碰了碰。

“夠了嗎?”

“還不夠。”

沈春眠忍着沒生氣,旋即又再次湊上去,這一回倒是停的稍久了一些。

可江逐風看起來還是不大滿意的樣子,很認真地詢問他道:“你很讨厭我嗎?吻我的時候為什麽不睜眼看我?”

沈春眠耳際通紅,有些不耐煩道:“你別給我貪得無厭,差不多就得了,再得寸進尺我就咬斷你的舌頭。”

不料這一句警告不僅沒能成功威脅到江逐風,沈春眠還發現他眼中竟還隐隐流露出了幾分期待,而後他聽見他道:“你要咬便咬,我不怪你。”

沈春眠:……。

這都什麽和什麽。

他越是藏着掖着不肯說,沈春眠便越是好奇,像是看小說看到一半,下一冊卻叫老師給沒收了。

沈春眠收起心頭的那點煩躁,軟硬兼施地又磨了他一陣,這才終于從江逐風口中聽見了幾點屬于他過去的影子。

他一邊開口,那些情節便一邊浮現,這些過去的情景從兩人身邊漸漸浮現了出來,色彩也從灰白到明晰。

沈春眠也不覺着奇怪,只很認真地跟着他在回憶中行走。

一開始,身邊的一切都在變幻,手邊的沙漏也在回流倒退,緊接着二人迎來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身邊的江逐風忽然再次攥緊了他的手。

随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去,沈春眠看見過去的江逐風孤聲伫立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仿若一樽冰雕石刻的雕像。

他一動不動,有時一站便是一歲的光輝。

就在此時,時間又迅速倒流回了過去。

那年春末,青雲派的梨花開的正盛,白雪一般的皎潔。

彼時練劍歸來的江逐風遠遠瞧見一個火紅的影子,領着一個矮他小半個頭的少年朝他走來,那少年穿的灰撲撲的,又瘦小又膽怯,唯有一張臉白淨白淨的,像是枝頭盛開的梨花雪。

沈春眠聽見身旁的江逐風低聲說道:“從遇見沈溫如的第一日起,我的人生便不受控制了,從此以往的喜怒哀樂,全不是出自我的本心。”

緊接着,畫面徒然一轉。

沈春眠看見江逐風為了讨沈溫如的歡心,既斬四方妖邪,也殺無辜修士百姓,他從一個清風明月、心懷蒼生的少年郎,轉而成為了一個沒有原則,一切只為服務于命定劇情的提線木偶。

好在劇情起承轉合,他的運氣也否極泰來,誤解最終都會被消除,阻礙最終都會被越過,他和沈溫如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他看見江逐風斬殺了原著中的那位大反派,那人的确如他所說,有着一張和自己全然不同的臉,甚至都找不到幾分相似之處。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江誤殺了沈溫如的師尊,也就是他另一位親生父親,兩人之間積壓已久的矛盾終于徹底爆發。

争吵之間,沈溫如竟被江逐風一劍穿心而過。

回憶之外的沈春眠下意識往後一退,被身側一臉漠然的江逐風環腰扶住:“你當心些。”

可回憶之內的江逐風卻毫不猶豫将劍抽出,眼看着沈春眠倒在自己腳邊,身下彙了一大攤的鮮血,江逐風也沒有留下半滴眼淚。

“這是劇情……還是你自己?”沈春眠看不了這樣真實又血腥的畫面,更何況沈溫如還是他真實認識的人,于是便只好将目光挪到他身上。

可江逐風卻只冷淡道:“那不重要。”

沈春眠卻搖搖頭:“你和我實話實說。”

“我聽見有一道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要我殺了他,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只劍已經沒入了他的身體,”見沈春眠反應這樣大,他才認真解釋道,“況且事到如今,是不是’天道‘安排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已經過去了幾百年,那些曾經死在他手中的人,早就是一抔黃土一把灰,輪回轉世了數十回了。

回憶中的情節還在繼續往後走。

這只命運之筆給江逐風安排的結局就是獨行踽踽、茕茕一生。

他曾經也反抗過,甚至想過要了結生命,可是江逐風很快便發現,他死不掉。

被火燒成炭的皮肉在火滅之後還會迅速複原,被刀剜空的胸口還能長出新的心髒,懸崖下碎裂的骨肉還能自己拼接好。

“沈弦驚送我的書卷裏寫道,’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江逐風說,“可我卻既碎不掉,也全不了,多可笑。”

“這一千年裏,我死了無數次,也活了無數次。”

而且“重生”時的痛苦比他自戕時的感覺還要疼上千百倍,這就是違抗’天道‘的代價。

陪着他走到了回憶的最後,沈春眠才發現,最終壓垮他的不是沈溫如的死亡,不是這近千年的孤獨,而是将他撿回青雲派的沈弦驚,這個世上他僅剩的“親人”。

他曾教他識字通文理,引氣通天地,他将他從那混沌的人間裏撈了出來,帶回了那個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青雲派。

他是他的師尊,也是他第二個父親。

“可我沒想到,”江逐風很輕地說,“在我行将飛升之際,他竟然奪了我的軀體,搶走了我的神格。”

沈弦驚親眼看着他的神識被飛升那道天劫劈的煙消雲散,卻只是遠遠看着他,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原來他在這世上最敬重的人,當初之所以将他帶回青雲,不是因為什麽虛無缥缈的緣分。

江逐風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那年沈弦驚第一眼看見的絕不是那個父母雙亡的可憐孤兒,而是那孤兒命格裏的飛升機緣。

從帶他回青雲派的第一日起,自知此世絕無飛升之運的沈弦驚便籌謀着要奪了他的神格,自他還是一個韶年孩童之始,沈弦驚便狠心在他身上下了一道惡咒。

原來那些年他以為的教養之恩,都只不過是弦驚處心積慮的謀算。

回憶無聲落幕,沈春眠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只是默然片刻,而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般,他忽然睜大了眼。

不對,江逐風若是讓沈弦驚所害,連神識都叫天雷劈散,那麽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又是誰呢?

“你騙我,”身旁的江逐風忽然開口道,“你還是想走,對不對?”

而與此同時,沈春眠忽然聽見遠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渺遠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還不等他将這道聲音聽真切,眼前的場景卻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寝殿裏通明的燈火,還有江逐風的臉。

眼前的人看上去與他方才所見的那位江逐風,分明是一個人,可卻又有些輕微的不同。

“醒了?”江逐風問道,“方才你說了許多夢話——你在我內府裏窺見到了什麽嗎?”

沈春眠深吸了一口氣,恍惚道:“你。”

他頓了頓,然後又道:“我看見了另一個你。”

“是嗎?”江逐風坦然承認道,“那想必是我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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