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陰暗面

光照不到的地方會存在黑暗。

許蘅呆怔坐在籃球場邊的石凳上,符修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濕巾,替他擦幹淨了手上的咖啡污漬,袖子上沒法擦,只能作罷,等着回去整件衣服洗掉。

不加糖的咖啡很苦,有時人生也是。

符修再又從口袋裏取出一物遞給許蘅:“這是你的手表,落我家了。”

那塊手表,是許蘅考上大學的時候,爸爸送給他的禮物。

許蘅慢慢回過神來,擡手接了:“謝謝。原本是想周末再去找你拿的。”

符修說:“哦,我到這邊來簽一份合約,順路就帶過來了,打你的電話不通,就想放到你寝室裏去。”

很顯簡約年輕的一款石英腕表,深棕色鱷魚皮的表帶,既不浮誇也不過于沉悶。

許蘅還能清楚想起當初收到這件禮物時激動喜悅的心情,他甚至還對他的爸爸說,他要一輩子戴着這塊手表,不僅是因為從媽媽口中得知它價值不菲,更是因為那是他成年以後爸爸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包含了爸爸對他的愛和期許……

秒針一下又一下,不緊不慢地走着。

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也許就是時間了,它漫長無期,可以輕易帶走很多,毀滅更多。

許蘅的淚水不斷墜落,在手背上濺開一朵覆蓋一朵的小小水花,眼淚的苦鹹澀,仿佛像傳導最迅速的毒素,頃刻間就鑽進了心底裏。

多想還是幼小孩童,可以為往後的人生重新做一次選擇。

如果能夠回去,許蘅想選永不與那個人相識相熟,想選那年夏天平安在家中度過……

符修陪許蘅回圖書館拿了東西,簡單吃過一碗素面之後,他将許蘅送回了寝室。

從學生住宿區走出來,校園裏的燈漸次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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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風更涼。

符修長舒了一口氣,沿着欄杆外的林蔭小道,沉悶地走着。

“喂,你是和許蘅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嗎?”忽而間,從斑駁樹影下走出來一個人,站在了小道上,符修的正前方。

符修頓住,擡眼看清來人,微眯了眼,瞳孔驀地收縮:“是你。我警告過你了,不要再來找許蘅。”

“如你所見,我并沒有去找他。”葛逸舉步走近,“我在這裏,是專程為了等你。”

“等我?”

“沒錯,我想知道許蘅為什麽不想見到我。”

“呵,你還有臉問?”

符修看到葛逸就有一肚子的氣,同時他也不願意浪費時間來和這個人說話,甚至多看一眼都覺得厭煩,他冷聲地笑,大步從葛逸身邊走過去。

葛逸皺眉,飛快轉過身:“喂,你的話什麽意思?”

林蔭小道上的人仿若未聞,只顧往前走。

“你給我說清楚!”

葛逸追上去,伸手按住了符修的肩。

這一觸碰,卻讓符修的心火再不可壓抑,他憤怒甩開了葛逸,回身給了他一拳,繼而撲上去惡狠狠抓住了葛逸的領口:“你說過,會出現在任何許蘅需要你的時候,但是你沒有!”

零星幾個路過的學生看見有人打架,下意識躲開了些。

瞥見路人,意識到這是在寧靜聖潔的學府,符修極力忍住了想再揍葛逸的沖動,但是他忍不了滿腔的憤恨:“當他的爸爸媽媽都在車禍裏死去,全世界剩下他孤單一個人的時候,你在哪裏?當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體和精神都遭受了極大創傷,痛苦到不想活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他媽的從一開始就舉家搬遷,消失得無影無蹤!你葛逸,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混蛋、人渣,現在憑什麽還有臉來找他!”

暈眩的頭腦一瞬僵冷空白。

葛逸的身體震顫了一下,瞪大雙眼望着符修:“你說什麽?許叔叔和許阿姨……”

符修厭惡推開他:“你沒聽錯,他們都已經不在了,只有許蘅,只剩下一個許蘅。”

一個孤獨可憐沒有依靠的許蘅。

符修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許蘅醒在重症病房得知自己父母雙雙離世時絕望痛哭的樣子。

原本是一家人高高興興趁着暑假駕車出去游玩,可是重新再睜開眼睛,世界就天翻地覆,變得支離破碎了,即使在小車被失控的貨車撞上的一瞬間裏,媽媽及時用身體保護了許蘅,但許蘅的左臂、顱骨、脊椎還是受到了猛烈的撞擊和折損,被送到醫院時,立刻就推進了手術室,符修趕到的時候,許蘅插着氧氣管躺在重症病房內,仍陷在昏迷中……

那時候,許蘅整整兩天沒有醒過,符修害怕他再也醒不過來,守在病房外面哭了很多次——大概活一生都不會流那樣多的眼淚吧,但是符修是真的好怕許蘅會死,一想到,眼淚就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湧溢。

符修無法不去恨葛逸。

那人曾口口聲聲說會保護許蘅,不管去多遠,只要許蘅需要,他就會盡一切努力出現,但當許蘅剛升入高中部就讀一年,出去參加了一個暑期夏令營回來,葛逸一家就搬走了,許蘅甚至都不知道,還興沖沖跑上樓去敲過幾次701的門,沒有人來應,許蘅還以為葛逸一家三口外出游玩去了,許蘅沒有問過爸爸媽媽,他的爸爸媽媽工作忙,一時也忘了告訴他樓上搬走的事情,直到某個下午,許蘅失望從樓上下來,符修站在家門口問他:“葛逸家搬走了,你不知道嗎?”

許蘅怎麽會知道……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

葛逸更是沒有給他留下過只言片語,甚至連個道別都不曾有。

許蘅問爸爸媽媽有沒有葛逸新家的電話,爸爸媽媽說沒有,許蘅就試着往葛逸留下的學校地址寄信,以前都會有回信的,但是自從葛逸一家搬走以後,許蘅寄出去的信也像石沉大海般沒了消息。

2000年的夏天開始,許蘅和葛逸,徹底失去了聯系。

連一個正經告別都吝啬不肯給的人,更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出現在需要出現的時候,甚至——甚至不曾為改變他人命運的浮誇言行承擔過任何責任!

符修冷着臉說道:“既然一開始沒有出現,以後也不用出現了。”

“哦,忘了告訴你——”

走出幾步,符修側過臉,對身後樹影下站着一動不動的人說道:“我叫符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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