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終點亦是起點
“別喝了……”我将剩下一壇酒緊緊抱入懷中,恐怕她需要喝酒才能說出的話,我也需要喝了酒才能去聽。
她看着我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舉起剩下的一整杯酒仰頭喝了下去。
“清兒,與我在一起對你只會有害無益。”她說道。
果然,終于開始了。
“我心甘情願。”我的聲音急促。
“我如今在天庭已是……而你才剛剛成仙,以後會有大把的機會和前程,不該……”
“不該什麽?大把的機會和前程?你覺得我是那種會為了大把的機會和前程離開愛人的人嗎?你覺得我和你撇清關系就一定能得到那些機會和前程嗎?還是你覺得你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麽?”
“你想要什麽?”
我咽了咽口水,沒有回答她。
我想要什麽……
以往遇到這種問題時,我總會生出一種感覺,仿佛有人在世界與我之間放置了一層看不見的結界。
就好像我伸出手去觸碰杯子,明明摸到了,心裏卻有種不切實感,這種不确切帶來莫名的煩躁,促使我像一只困在熱鍋上的螞蟻,焦躁,又不知道因何焦躁,更不知道如何解決焦躁。
我想要什麽,這個問題問的是當下和将來,那時出于忘憂果的緣故,我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丢了過去,随後便是失去現在。
忘憂,忘憂果讓人忘記的是确切的、具體的、實在發生的煩惱,就好像直接用刀削掉蘋果壞了的地方,被削掉的蘋果肉眼看着好像變得完美無缺了。但其實在煩惱的空缺處,卻生出了更多的煩惱。
這種煩惱與之前不同,它與一種麻木的快樂并存,常常被擱置,被懸浮,是不确切的、不具體的、模模糊糊的,沒有形狀,沒有緣由,有時會像墨點一樣逐漸擴大,像滲入蘋果果肉中的毒素,逐漸腐蝕剩餘的美好,叫你忘記一切。
以前我是沒有過去的人,後來逐漸我也沒了當下,變得混沌,在忘憂果的浸淫下習慣性地逃避傷痛和煩惱,甚至逃避別人的傷痛和煩惱,“你想要什麽”這樣的問題在那樣的我面前簡直是一把要來淩遲我的,削鐵如泥的寶劍,我怎麽能不畏畏縮縮地躲藏起來……
而現在各種緣由曲折之後,我終于找到過去,如今再次面對這個問題時,我突然發現我能真正觸摸到杯子了,我竟然能感受到杯子邊緣的光滑和杯壁的不平整。
不僅是杯子,做任何事時不再是刨去煩惱後沒有心肝的快樂,懸在我心頭的一根緊繃的弦終于開始變得松弛了。
“你想要什麽?”我反問她。
她看了看我,扯動她的嘴角微微笑了笑。
“說起來好笑,我問你這個問題,我自己卻沒有答案。”
“我以前想過。”她又說,“我想要的很簡單,将我母親救出來,努力修煉成仙,還想和你……”
她沒有接着說下去。
“現在呢?現在不想要這些了嗎?”我焦急地問道。
“想要……”她答,“但是我已經沒有資格要了。”
她的聲音有些變化,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覺得風吹草叢簌簌的響聲,很是吵鬧。
“在我知道我是我哥哥的藥引那天,在我母親死後,我就變成了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我的未來不過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我父親的計劃,被人操控的未來,還算未來嗎?”
“可我不在你父親的計劃裏。”我說。
她沒有說話。
那段沉默很長很沉重,壓得我大汗淋漓,喘不過氣。
“你還是走吧。”她說,然後站起來走向洞口。
我像一條不能在水裏生活的魚,終于上岸,卻仍在死局。
“為什麽?他不是已經死了嗎?白淩,沒有人能操控你的未來了,我們就好好在一起不行嗎?你為什麽又要推開我?”
我很想沖着她的背影大喊這些,但是我不能,因為我知道這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是把刀,會把她刺得遍體鱗傷。
但我還是忍不住說道:“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以前我沒有過去,從來沒想過我想要什麽,想成為什麽,每天想的就是,吃飽飯,睡好覺,和你在一起,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沒用,不像你有明确的理想和目标。
但是現在我想起了過去,我終于知道我想要什麽了,我想要的就是吃飽飯,睡好覺,和你在一起。”
“我不配……”她突然轉身說道,我看見她的臉上全是淚,“我一直都在欺騙你,從救你開始,從給你起名字開始,我對你說過的很多話都是假的,你還記得我帶你下山的那天嗎?
那天我不是有事,我是想抛下你!我歷劫前讓你等我,其實我并沒打算回來找你,我只是利用你對我的信任,從你身上掠奪溫暖而已,我一直都在演戲!”
“那你現在為什麽要哭?當初為什麽還讓昭月去看護我?你如果一直在演戲,明明在往生道就可以徹底與我一刀兩斷,為什麽還要到人間扮作白小姐陪我走一遭?
白淩,推開我并不會讓我過得好,失去你只會将我變得更糟。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摸小兔子的感覺嗎?還記得當初你沒殺那頭小鹿和為一只貍貓痛哭?那些罪孽是你父親的,和你無關。殺了他更不是罪孽,讓他活着才是。”
“你怎麽知道那些?”她皺了皺眉,随即又反應過來,“是仙骨,你看見了……我的過去?”
“是……”我跑過去緊緊抱住她,“我都看見了,姐姐,不要再推開我。”
我等待她的手攬住我的腰,等待她回抱我。
她的手沒有落下來,反而再次推開我。但她的嘴唇卻落下來,她的吻先是在臉頰,而後跑到我的鼻尖,最後終于落在我的嘴唇上。
……
風掠過草叢,簌簌的聲音好聽極了,她躺在我身邊熟睡着,我看見圓月已經升上來,月光穿過樹杈落得滿地都是,我覺得很口渴,便想起桌上剩的一壇酒,輕輕爬起來想要去喝一點。
“你去哪兒?”她突然出聲吓了我一跳,随即是她的氣息從背後強勢地湧過來。
“我只是……有點渴了。”我說。
“哦……”我扭頭看見她在我背後讪讪地笑了笑,松開緊縛在我腰間的手。
“原本今天……我想對你說的不是那些。”我躺下後她又說。
“那你原本想說什麽?”
“我想說,對不起。”她坐起來,手撐在我的身側,将我圈住,居高臨下地凝望我。
“還有,就算沒有資格,我還是想要你。可不知道為什麽,你真正來的時候,我卻說不出那些話,那時我只想得到我會怎樣拖累你,我口是心非慣了,我想着無論如何得讓你知道我以前有多壞。無論如何,要交出原本的我自己。”她笑了笑,帶着些委屈和自嘲,“誰知你早就看到……”
“我很想你,所以我忍不住去人間看你,當年我母親的死讓我後悔我自以為是的愛,後面我卻又對你重蹈覆轍,我明明決定這次一定要告訴你我的心意。
但是,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找我,我還沒有準備好,表現得很糟糕,習慣性說那些會讓我後悔的話……”
“姐姐,如果我今天走了,你會去找我嗎?”我問道。
“會……”她立刻答。
“我不會走的。”我說。
天上好像下起雨來,有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臉上,有些雨滴落到我的嘴巴上,味道微鹹,我向上摟住她,決定做暗夜的太陽,吻幹落淚的雲。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洞裏的床上,外面已經被陽光占領,身旁的姐姐沒了蹤跡,可我非常安心,因為我知道她絕不會再離開我,不可能再抛下我。
我走出去果然看見她在洞外的桌子上寫些什麽,她低着頭很是認真,偶爾會蹙起眉頭,偶爾又輕輕笑起來,她一笑,臉頰的酒窩便顯現,襯得她那雙盛滿春水的眼更加柔情,我以往總說她的眼睛像月光,像添了碎銀,現在倒覺得它們只是俗物。和她不同,她是天下獨一份的,無人似她。
“姐姐,你在寫什麽?”
她循聲擡頭望我又笑起來。
“來……”她向我招手。
我跑過去倚在她身旁,看向桌子上的紙,紙上畫着我們倆。
“姐姐,我有一個問題。”我拿起桌上的畫。
“什麽?”她看向我,輕輕拈起落在我頭上的花瓣。
“你是從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她這次笑得眼睛也彎起來,“我看見你被一只野貓吓哭,撲到我懷裏,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還扯了我的袖子擦。”
“啊?”本小蛇震驚,我以為是什麽美好畫面呢……
“當時我不懂得愛人,也沒意識到這是愛。”
“所以你的意思是,也許你在這之前就已經愛上我了。”
“說的不錯。”她點了點頭,反問道,“你呢?”
“當然是在……你猜!”
我說完摟着畫便跑,這副畫是白淩畫給我的,勢必要拿到昭月面前大肆炫耀一番。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在什麽時候愛上她,我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什麽時候……
我的腦海中來回閃過很多以往的畫面,她救我的時候,她第一次将我化為人身的時候,她帶我去山下吃東西的時候,她扇了別人耳光後站在酒樓門口說話的時候,她給我梳頭發的時候,她第一次吻我的時候,她出手救助那些人的時候,她哭泣的時候,她滿目鋒芒的時候……
我在不知不覺中沉淪于這些時候。
也許是一見鐘情?就像初夏的第一支荷愛上第一場雨。
也許是日久生情?就像是在天宮的兔子愛上一輪冷月。
我找不到最初對她動心的時刻,我時刻對她動心。
我們是注定相愛的一對,我們注定糾纏,就像她在人間時,我先去愛她,我在人間時,她先來愛我。
不管是誰都無法替代,無論何時都無法更改,相愛是我們的天命。
與我相愛的人只能是她,與她相愛的人,也只能是我。
我們的故事,現在才真正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麽久才更最後一章。終于完結了,十分感謝大家的閱讀,如果沒有各位朋友的閱讀、評論,我肯定是寫不完的,四舍五入一下,這部小說是我們共同寫完的。
說起來很慚愧,我寫這篇時總是跟着感覺走,很多情節都是臨時添加。
所以有時難免會忽略遺忘一些細節,或者在有些地方寫得差強人意、邏輯不通,感謝大家的包涵,也歡迎大家提出建議和不足之處,我一定會加以改進。
也許有些朋友會好奇流芳的後續,想在這裏說一下,流芳就像是我們生命中那些短暫交集過的朋友,沒有什麽原因卻越走越遠。
畢竟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人生軌跡變了就不再有交集,流芳的後續大家可以盡情想象,說不定她真的修煉成仙到百花仙子手下當差了,哈哈。
我家這裏的疫情最近變得很嚴重,祝大家平安健康,一切都好。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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