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怎麽了?

2011年,盛夏,林安鄉。

蔣惜拿了條矮板凳,一屁股坐在老房子旁邊的竹林底下乘涼。

盛夏的天熱得冒氣,連風都裹挾着滾滾熱氣,像是剛從開水房裏騰騰冒出來的。

家裏沒空調,只剩破舊的幽綠臺扇勉強轉動,鼓出絲絲縷縷涼風。卻因年久失修,只能固定一個方向吹,還伴随着嘎吱嘎吱的聲響。

堅持了将近二十年,也該壞了。

除了那臺臺扇該壞,她手裏握到發燙的按鍵手機也該退休了。

手機按鍵上的拼音字母已經磨成一團白點,聽筒也壞了,每次打電話總是嗡嗡響,現在更是連發個□□消息都需要反應很久。

這次直接死機。

她那句話還沒打完整,手機直接黑屏。

蔣惜條件反射罵了句髒話,又見怪不怪地握住手機,手撐着下巴,目光迷茫地看向對面連綿起伏的山。

綠油油的山脈跟條長龍似的,蜿蜒盤旋在一望無際的白雲底下。

金燦燦的陽光照拂在山頂,染得滿地金黃。

午後的太陽越來越毒,從屋檐背後的茶山一路跑到屋檐前的稻田,不過一上午的功夫。

蔣惜用手扇了扇額頭,從胸腔裏溢出一口濁氣,重新摁下開機鍵。

伴随着一聲老土的開機提示音,蔣惜捂了捂額頭的薄汗,點開手機通信錄,翻到周群女士的電話號碼毫不猶豫撥了過去。

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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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響一聲,蔣惜的心跳就緊一拍。

“還沒下班,有什麽事——”

沒等對方說完,蔣惜急匆匆打斷:“媽媽媽,給我買個新手機。”

那頭頓了幾秒,問:“手機不是能用,換新的不費錢?”

蔣惜嗫嚅兩下嘴唇,朝天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吐槽:“好幾個按鍵都壞了,發個消息還老黑屏,打電話聽筒也嗡嗡響,都聽不清楚在說什麽。”

“這破手機爸就用了三年,我再用兩年,能不壞嗎。媽,就給我換個新手機嘛。我不想再用這爛手機了。”

“我馬上都高二了,班裏好多人用智能機,我也想換。就算不是智能機,也給我換個滑蓋吧。”

“還有——”

蔣惜話還沒說完就聽那頭有人喊她媽的名字,讓她把剩下那塊實木板做了去吃飯。

周群聽到有人喊,立馬朝電話裏敷衍一句:“媽還有事,手機你先用着,等我過年回家給你換。”

蔣惜立馬炸毛:“離過年還有好幾個月呢。”

“現在媽沒錢,老板沒發工資,過年了才能收到賬。”

“媽——”

“聽話。”

電話結束,蔣惜盯着那通不到五分鐘時長的通話無聲地嘆了口氣。

就知道不會給她換。

“蔣惜,別光顧着玩手機,看看鍋裏還有火嗎?”

老太太的大嗓門從竹林後的菜園子裏鑽出來,隔着老遠都能聽到。

蔣惜認命地哦了聲,搬起板凳進屋看火。

坐在竈臺前加了兩塊柴火,蔣惜這才有空看周小雨的□□消息。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分班出來了。我倆還在一個班。】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你知不知道陳越選了文科???瘋了吧!!他居然選擇文科!他理科成績那麽好!!聽說他班主任知道他選文差點氣吐血。到現在都在跟他家長溝通,說要他換回理科。】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果然是大神的世界啊,不過選文科他也是年級第一啊。】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聽說周嘉知道陳越選了文科後,一直打電話騷/擾武老師想換文科。你說為啥陳越選文科?】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還是選文好啊,選文還能近距離接觸這尊大神,希望開學我倆能跟陳越一班。】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知道他這次考多少分嗎?他考730!人考前半個月還在參加數學競賽,就問你牛不牛?】

蔣惜不大理解周小雨的激動,她還沉浸在不能換手機的悲傷中。

所以說,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

就像現在,她還在想換手機的事,周小雨卻在感慨陳越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

【周傑倫的圈外女友:你這麽激動幹嘛?追他啊?】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怎麽可能。那是得供奉在神廟的人好嗎。我等怎能去玷污他的清白。】

【周傑倫的圈外女友:你這次又看什麽小說了?】

【霸道王爺的小嬌妻:[嬌羞]看我□□昵稱,我最近剛看的,我們家軒轅晨簡直霸道慘了。我在家看了一堆,開學給你帶兩本。】

【周傑倫的圈外女友:感恩。】

鍋裏煮了豆腐,鄭秀英剛用二奶奶家的石磨手推的。

老太太做豆腐一流,鄰居經常找她買。

今天這鍋豆腐做給自己吃,蔣惜從小吃到大,已經吃膩了,現在看到豆腐都想吐。

知道今天的午飯是豆腐悶飯,蔣惜直搖頭,她真不想吃。

鄭秀英今年雖然六十五,臉上卻沒一點老态,走起路來腳力比她快好幾倍。

還是個愛唠叨的老太太,鄉裏八卦沒她不知道的,小到哪家豬生了崽,大到誰家吵架,

估計是繼承了老太太的衣缽,蔣惜也是個話痨,也愛聊八卦。

澆完水回來,鄭秀英洗了把手,走到竈臺慢慢揭開豆腐帕,又轉身拿起一把菜刀,切出一團豆腐擱在大碗,伸手遞給蔣惜,示意她給隔壁二奶奶送去。

蔣惜握着火鉗夾了幾下地板上的紙板,滿臉疑惑:“二奶奶不是在醫院住院嗎?”

“剛回來。院前還停了輛四輪車,也不知道是誰送你二奶奶回來的。”

蔣惜眨了眨眼皮,站起身,接過鄭秀英手裏的豆腐,疑惑:“啊?是嗎?”

鄭秀英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催促蔣惜:“別磨蹭,送了回來吃飯。別蹲在你二奶奶家蹭吃蹭喝。”

蔣惜生無可戀地點點頭:“知道了。”

沿着竹林邊的小路,蔣惜端着豆腐小心翼翼躲過路邊的野草,走向斜下方的那棟木屋。

幾十年的光景,房子早舊了。

青灰色的瓦片,曬到發白的塑料棚,熏到發黑的木板,無一不再說明這房子的老破小。

蔣惜走過土路,踩過屋檐旁的大石頭,一頭鑽進那棟老房子。

剛踏進門檻就瞧見屋檐後的橙子樹下蹲了一個人。

蔣惜腳步一頓。

準确來說,是跟她年紀相仿的男生。

大夏天,他穿着白t短袖、黑褲,腳上踩着一雙嶄新的運動鞋,鞋邊沾了點黃泥,看着像是新踩的。

即便蹲在地上玩手機,他的脊背也挺得筆直,宛如長在崖縫裏的雪松。

側臉幹淨白皙,下颚線條流暢到像是那刀刻的,短碎發淩亂地貼在後腦,顯得有些随性。

他似乎蹲麻了,站起身活動幾秒腿,雙腳踩在青石階,握着手機,漫不經心開腔:“怎麽?兩小時不見就想我了?”

手臂線條流暢,手背青筋裸露,看着怪性感。

蔣惜這才看清他手腕上戴了塊黑色電子手表,手裏握的是她最想要的智能機。

不過蔣惜後來才知道,他用的是iPhone 4s,那款手機在當時将近六千,屬于她夠不到的奢侈品。

電話裏,林生豪怨氣滿滿發洩:“你去哪兒了?我找你打游戲,都到你家門口了,結果門鎖得死死的,人影也沒見着一個。”

跟脫了毛的獅子似的。

陳越将手機拿開一點,腳尖輕輕戳了兩下地上爬動的蜜蜂,語調散漫道:“能去哪兒。跟我媽下鄉送一長輩。”

“啧,少爺下鄉體驗生活了?那邊風景如何?”

陳越擡頭看了看對面蔥綠起伏的山,再看看房屋周圍黃綠的稻田,風卷過,好似能聞到稻花香。

滾了滾喉結,陳越嘴角扯了一下,貌似認真回了句:“還不錯。”

“那行,改天我也下去轉兩圈。”

“等你來,估計——”

陳越剛要調侃兩句,轉頭就見蔣惜端着豆腐站在門檻直勾勾地盯着他。

蔣惜衣服洗了沒幹,身上穿着鄭秀英的深紅花襯衫,下邊配了條淺藍色闊腿牛仔褲,腳上踩着一雙廉價、老土的粉紅塑料拖鞋。

剛燒過火,衣袖上還蹭了煙灰。

頭發兩天沒洗,劉海已經油成條,早上起來晚,臉也沒洗。

總之,形象可謂是邋遢、土氣到了極點。

蔣惜察覺到陳越審視的視線,這才注意到眼前這位正是半個小時前她跟周小雨的八卦對象。

不過,他怎麽到二奶奶家來了?是親戚?這十幾年也沒見過走動啊。

門口那輛小汽車也是他們家的?

蔣惜還在琢磨,裏屋傳來一道疑問:“誰來了?”

“二奶奶,是我,蔣惜。”

說完,蔣惜默默收回目光,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房屋。

掃了圈空蕩蕩的廚房,蔣惜扯着嗓子喊了聲:“二奶奶,我奶奶剛磨了豆腐,我把碗先放竈臺,您吃完了我待會過來拿。”

二奶奶聽到蔣惜喊,急忙跑出來拉住将惜的胳膊,要留她吃飯。

蔣惜急忙拒絕,說奶奶做好了飯,回家吃。

二奶奶剛從醫院回來,身體還沒恢複過來,說話都在喘氣,她握住蔣惜的胳臂,小聲交代:“惜惜,今天就在二奶奶家吃飯。二奶奶家裏有客人,我這老太太眼睛看不太清,怕洗不幹淨。你在這兒幫二奶奶打打下手,幫我洗洗菜、燒燒火。”

蔣惜明白二奶奶是怕自己年紀大,做的菜客人嫌棄,所以找她打下手,看着幹淨點。

“二奶奶帶了香蕉,待會等他們走了,都給你。”

“二奶奶不用,我就洗洗菜。香蕉您留着自己吃。”

“別跟二奶奶客氣,我專門給你留的,在醫院都沒舍得吃。”

“……好吧,謝謝二奶奶。”

蔣惜洗菜洗到一半才知道二奶奶是陳越外婆的堂妹,二奶奶住完院沒人送,陳越外婆探望完,直接打電話給陳越媽讓她送老人回來。

至于陳越,估計是被她媽叫他來作伴。

蔣惜聽完這層關系,忍不住感慨二奶奶居然還有這樣的親戚。

陳越媽媽去後山找蘭花,還有一陣才回來。

蔣惜幫忙洗完白菜,又蹲在地上刮土豆。

水缸在屋外,她刮完土豆端着菜盆出去,舀了勺水,剛要洗,就見陳越站在原地打游戲。

他站姿筆直、挺立,宛如兢兢業業站崗的小白楊,挺拔到專門拿尺子量過似的。

蔣惜砸吧嘴,盛了一勺水倒進菜盆,蹲下身搓洗土豆泥。

聽到動靜,陳越偏頭看她兩眼,眼神平靜、疏離,絲毫沒有搭讪的跡象。

蔣惜見狀也将那句“你是陳越吧”吞回肚子。

洗了幾道水,蔣惜想起什麽,扭頭對着身後的二奶奶講:“二奶奶,你回來有沒有看見程巷啊。”

“沒呢,他們家門鎖着,估計上坡幹活去了。”

蔣惜哦了聲,嘴角上揚一下,憋着笑說:“前兩天程巷下河洗澡,把三嬸家的牛搞不見了。回家被二嬸打得嗷嗷叫。三叔還以為過年殺豬,回家才知道程巷又闖了禍,氣得夫妻混合雙打。”

“是嗎?牛找回來了?”

“找回來了。那牛跑到田裏吃了好大一塊稻谷,二嬸心疼得不得了。”

二奶奶嘆了口氣,感慨:“這孩子也是調皮。”

蔣惜想起這事就忍不住好笑,話也多了起來:“昨天二嫂和二哥又吵架了,這次好像是二哥藏了私房錢被二嫂看到了。”

“大祖家的母豬生了十三個豬仔,奶奶說個個都白白胖胖的,這次肯定賣個好價錢。”

“……”

陳越本來在打游戲浪費光陰,聽到蔣惜張嘴叭叭不停,不知不覺停下手上動作,津津有味聽了幾句。

聊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卻開心得不行。

陳越一度懷疑蔣惜這張嘴可能開過光,不然怎麽這麽會說。

還有她一十七八歲的女生,怎麽這麽愛八卦?

“二奶奶,你知道三嫂家茵茵沒了嗎?”

“怎麽就沒了?”

“掉進水塘淹死了,三嫂昨天哭着把茵茵埋了。說要給它辦葬禮,不過被幺祖母阻止了,說三嫂吃飽了撐的。”

陳越聽到這忍不住皺眉,擡起下巴詢問蔣惜:“茵茵是……人?”

蔣惜擡起頭,疑惑不解看他一眼,否認:“不是啊,是條狗。”

陳越:“……”

陳越打游戲打到一半忽然想起在哪兒聽過“蔣惜”的名字。

想了幾秒,他退出游戲,翻到林生豪□□,打了一行字發出去。

CY:你認識蔣惜?

林生豪:???認識啊?跟我一個班的。咋了?

CY:她怎麽了?

林生豪:哦。開學一個月就要棄學回家打工。

CY:……

林生豪:這姑娘挺能折騰。開學沒上幾天課就說不想讀了,要回家跟她發小一起去廣東打工。老楊怎麽勸都沒用。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又繼續讀了。據說是被她媽打了一頓,打老實了。

CY:……

林生豪:怎麽突然提起她了?

CY:遇到個同名同姓的。

林生豪:???

陳越沒再回,收了手機,目光遲疑地看了幾秒蹲在地上埋頭洗菜的蔣惜。

退學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确實是她幹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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