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13)
所以當商憐薇被攙扶着跨過門檻,掠過美娘身邊的時候,美娘裝出一副豔羨的口氣:“妾身在這裏祝四姐與夫君和和美美,白頭偕老。以後可別忘了侯府、更別忘了咱們。”
尤其是別忘了倆人間的“你來我往”。
商憐薇沒回應美娘,毅然出門伏上喜婆的背,頗像大義凜然赴法場的樣子。
侯府門口張燈結彩熱鬧極了,紅色鞭炮碎紙輕輕飄落在潔白的雪上,仿佛散落的紅梅。美娘雙手攏在暖手皮套裏,被領邊一圈兒狐貍白毛愈發襯托得嬌顏奪目,她看着那位新郎官,三十來歲面色黝黑表情凝肅,就算是成親這樣大的喜事也未能讓他露出一絲笑容。他接過喜婆背上的商憐薇把她送入花轎,然後利落轉身上馬,看不出絲毫的期待與歡喜,甚至還不着痕跡地在袍子上擦了擦手。
似乎很厭惡與旁人的觸碰。
“吉時到——起轎——”
唢吶鑼鼓吹吹打打,美娘親眼目送迎親隊伍的離開,跟在轎子後面是侯府操辦的嫁妝,六十八擡湊成一條長龍,真是十裏紅妝,好大的氣派。
等人潮漸漸散去,黃莺從後面鑽上來:“姑娘,咱們就這麽讓她走了?”
美娘笑問:“不然怎麽樣?還要當着大夥兒的面沖上去抓花她的臉嗎?”
黃莺郁悶:“可是……總覺得太便宜她了。”
“我答應過爺不整死她的。”美娘微微一笑,轉頭問:“那個人你們處置好了嗎?”
“好了,灌下迷藥扒光衣服放在了箱子裏,怕他凍死我還特意給了一床棉絮!”
“此去西北少說也十天半個月,今晚他們就要找地方投宿,四姑娘總要梳洗換衣的,你猜她打開裝衣裳的箱子看見那男人會是什麽表情?又或者被準備洞房的新郎官看見……想想就覺得可惜呢,我沒法親眼看見。”美娘捂嘴呵呵,“你說我是便宜她了嗎?”
黃莺拍手叫好:“姑娘好厲害!到時候她就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這下有的她受了,而且我看新郎官也不是善茬,說不定一怒之下剁了他倆喂狼!不過姑娘,您不是答應了侯爺……”
“我是答應過爺不整死她,但沒說不讓別人整死她呀。” 美娘俏皮地眨眨眼,“還有陪嫁的綠竹,我已經把賣身契給她了,走不走何時走都随她。不過以她那種想攀高枝兒的心性,這位新郎官會是誰的裙下之臣還不一定呢。”
既然別人都說她尤美娘不是良家女子,她就徹底不良家給衆人看,反正是狐貍精嘛,當然得做盡壞事趕盡殺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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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交加有些冷,美娘縮了縮脖子,招呼黃莺:“走了,跟我去看看娘,好些日子沒見了。”
小宅院那邊,美娘去見俞如眉,卻碰上霍青城在那裏傻笑,樂得合不攏嘴。
“嘿嘿、嘿嘿……”
美娘沒好氣白他一眼:“有什麽好笑的?你有力氣笑不如去看看衣裳洗完了沒,大冬天的我可不想娘被凍壞手。”
霍青城笑得嘴角都在抽:“閨女啊,你爹我真是高興死了。”
“滾,誰是你閨女,少來本姑娘面前攀親戚。”美娘就是不肯認他,皺着眉頭見他仍是傻愣愣的表情,不喜道:“我說你到底傻笑個什麽?”
“老子要當爹了!哈哈哈——”
美娘瞪他:“你做夢!我認塊石頭當爹也不認你!”
霍青城笑着擺擺手:“我說的不是你,而是……”他指指俞如眉,“你娘肚子裏那個。”
美娘眼前一黑:“你說什麽!”
其實這也不難猜,俞如眉本來就是個溫柔甚至可以說軟弱的女人,并且常年缺少關懷,如今霍青城對她百依百順無微不至,自然漸漸打動了她。而且倆人十多年前就有那般的糾葛,其實當時也不算是霍青城趁人之危,兩個孤零零的人朝夕相處了那麽久,可能早就相互萌生了好感,但是礙于身份不能更進一步,而俗話說“酒是色媒人”,倆人彼時糊裏糊塗半推半就……這才有了美娘。只是霍青城酒醒後被吓住了,身邊的女人可是別人的妻子啊!他當年也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一個,自己尚且沒着沒落的,怎麽拖家帶口呢?霍青城腦子裏早亂成一堆麻了,想都沒想清楚便提起褲子走人,等事後生出悔意再來尋俞如眉,她已經搬走了,只得作罷。
這次他故技重施,先是接觸了俞如眉一段時間,認錯态度良好并且任勞任怨,死皮賴臉的先賴着,然後再伺機跟她敘舊情,接着趁上次過重陽節的時候酒後吐真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烈女怕纏郎,俞如眉再次淪陷。
美娘看着滿臉通紅又撫摸着肚子的俞如眉,狠狠剜了霍青城一眼:“土匪!我娘是上了你的賊船了!”
“閨女你說對了,你爹我別的不多,但船有的是。”霍青城在俞如眉面前蹲下來,仰頭望着她說:“咱們孩子都有兩個了,你這下總該跟我走了吧?”
“這……”俞如眉猶豫不決,把目光投向了美娘。
美娘嘆息一聲,本來她娘就是這軟弱好欺的性子,沒轍。于是美娘道:“您為我這未出世的弟弟或是妹妹想一想,沒爹的孩子會被人欺負得多慘?娘您就跟他去吧,諒他也不敢虧待你,否則我扒了他的皮!”
霍青城忙不疊點頭:“就是就是,我會對你好的!”
“哎,我都這麽大年紀了,居然還……真是沒臉見你們。”俞如眉羞愧極了,又問:“美娘你呢?跟不跟我們一起?”
“當然一起了,正好那混蛋沒在府裏,我回去把該收拾的收拾了,很快就動身。”
霍青城不屑道:“收拾個什麽,你跟爹回去,爹給你買更好的!”
“不收拾了我心裏不踏實。要不你帶我娘先走,在碼頭給我留條船便是,我過幾天跟你們會合。”
美娘眯起勾魂眼,思忖她若不把那群人收拾一頓,心裏堵得慌!
轉眼就是小年夜了,這可能是侯府有史以來最冷清的一個節日,謝靈玉出家了,商憐薇嫁人了,謝安平沒在京城,謝秀回外祖家探親,偌大侯府就只有謝瓊謝敏還有美娘,以及從鴻胪寺專門回來過節的駱安青。謝靈玉出了那檔子事,侯府與鴻胪寺卿的關系交惡,駱安青已經在考慮調入其他部府做事。而他的父親駱老爺,自從年初就去了渝州查糧,聽說那裏有些問題,所以大半年也不曾回京,這讓駱安青有些隐隐不安。
長街上煙花爆竹嘭嘭作響,倒更襯得侯府花廳冷清寂寥。銀燭高燒婢女侍香,僅剩的四個主子圍坐在可容十數人就坐的寬敞圓桌旁邊,等待丫鬟布菜,等到滿桌菜色上齊,謝瓊開口:“用吧。”
“慢着。”美娘忽然開口,含笑望向謝瓊,“今天過節,妾身還特意多準備了兩道菜。香槐。”
香槐托着一個圓盤入內,上面蓋着銀蓋子。美娘等香槐把盤子放在駱安青的面前,在揭開的那一瞬笑道:“這道‘年年有餘’是專程為駱少爺準備的,您多吃一點。”
蓋子揭開駱安青臉色猛變,竟然一下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一條尺長的死魚躺在盤子中央,通體黝黑青面獠牙,魚眼死白好像在狠狠瞪着他。
謝瓊謝敏驚訝地看着美娘,美娘無視他們詫異的目光,而是拾起筷子戳上魚身,叉起來走到駱安青面前:“駱少爺自己喂的魚兒,怎麽舍不得吃嗎?還是您覺得自己吃獨食不對,應該一家人共享之?”
駱安青別過臉去,故作冷靜:“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美娘笑笑,回頭把魚甩到謝瓊面前:“二姑媽,那您知道嗎?”
謝瓊目光鋒利而寒冷,很沉得住氣:“這裏是侯府,容不得你放肆。”
“容不下我放肆,難道就容得下你們放肆?好一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美娘勾勾唇,一轉身就坐了下來,翹起腿不把旁人放在眼裏的表情,“我讓人往水榭的池子裏灑了石灰,煮好一鍋熱魚湯,現在你們去還能撈上兩條。養了這麽久的魚兒,不多吃一點劃不來呢,特別是駱少爺您,不吃的話——對不起你心心念念的月蓮。”
駱安青一驚:“月蓮!月蓮在哪裏?!”
美娘朝死魚努努嘴:“在那兒。原來你還不知道啊,你的月蓮早就葬身魚腹成為吃人的妖怪了,虧你還每天親手喂它們,也對,喂它們就等于是喂月蓮,您真是個癡情種子。”
駱安青腹內翻騰,惡心的酸水陣陣上湧,他捂着嘴不肯相信:“你胡說!月蓮怎麽會、怎麽會……她是被安平……”
“被侯爺霸占了然後殺人滅口嗎?”美娘嗤笑,“你太不了解他了,若是被他看上,不管是不是兄弟的女人,要搶直接便搶了,犯得着偷偷摸摸占了便宜還怕你發現?你跟他從小玩到大應該最清楚,天底下只有他不想要的東西,沒有他不敢搶的東西。所以這件事你最好去問問你的好娘親,她老人家一清二楚!”
駱安青堅信兇手是謝安平:“如果他不是心虛,為什麽打傷了月蓮的家人?他分明就是惱羞成怒!”
“你真好騙。”美娘揚眉反問,“如果侯爺不這樣攆走他們,你以為他們還有機會活命嗎?恐怕早就和月蓮一樣死無葬身之地了,您說對不對二姑媽?”
謝瓊臉色微變,一拍桌子厲聲道:“來!把這個瘋婦塞住嘴給我拖下去!”
“你敢!”美娘一下站起來,“你動我一下試試!你以為爺不知道小時候是誰算計他?他不過是看在老侯爺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罷了!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他新仇舊賬一起算,把你們都挫骨揚灰都算輕的!黃莺,把藥端進來!”
黃莺端着藥湯還有藥渣進來,美娘拿起潑了謝瓊一身:“你的毒藥你自己喝個夠吧!識相的趕緊給我滾出侯府,不然侯爺回來喊審問張禦醫,你以為他那把老骨頭扛得住幾道酷刑?我給你一條活路,有多遠、滾多遠。”
褐色的藥汁順着謝瓊發鬓滴滴淌下,她渾身都在打顫,也不知是氣還是懼。而駱安青則一直失魂落魄地盯着那條魚,眼睛空洞就像一具行屍走肉。
謝敏害怕地站起來,磕磕巴巴道:“美、美娘,我沒有害過你……”
美娘抖抖袖子跨出門檻,對謝敏依然冷淡:“你是沒有明目張膽地害過我,但你也不想我過得好。不過無所謂,我不計較了,只要你以後老實本分,侯爺不介意替你養老送終的。”
站在寒風凜冽的門口,美娘深深呼吸了一口迎面撲來的冰雪氣息,覺得已經隐約有了春天的暖意。
黃莺偷偷湊上來:“姑娘,櫻桃已經出府了,咱們多久……”
“就在今晚,我會想法子把香槐支走。”
小年夜的那晚,侯府起了一場大火,幸好火勢未及蔓延便被撲滅,獨獨燒毀了一座小院子。事後下人清理火場,發現了兩具焦屍,而美娘與黃莺卻怎麽也尋不着了。從身形還有未被燒毀的衣着殘餘來看,衆人認定被燒死的便是倆人,于是急忙寫信差人送去給謝安平。
除夕傍晚謝安平風塵仆仆地趕回侯府,只見到府門高懸白色燈籠,走入之後缟素靈堂躍入眼簾,中央停着一具棺木,後面有一個大大的“奠”字。
謝安平喉頭湧出一口腥甜,他咬緊牙含在口中,跌跌撞撞走上去想去推開棺木,看一眼美娘。
“侯爺!”香槐擋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姨娘不會希望您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言畢,她把一個包袱遞給謝安平,露出裏面白絨絨的皮毛。
“奴婢在院子外面撿到的,自從您走了,姨娘每晚睡覺都抱着它。也許當時她把這個東西扔出來,是想留給您做個念想……侯爺,請節哀。”
打開包袱,是被縫補好的小皮襖。謝安平緊緊把襖子擁入懷中,埋頭下去深深嗅着美娘殘餘的香味,口中腥甜一點點滲在了上面。
☆、58
58、久重逢破鏡難圓
兩年之後,細雨霏霏的春日江南,慶州。
慶州這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晉國的兩條運河在此交彙,來往貨貿船舟穿梭,便促成了一個極繁華的城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慶州九成以上的人家都有船,半數以上的百姓靠水運吃飯,于是這裏也就成了漕幫總舵所在。
慶州城水道縱橫,清溪連綿拱橋無數,尋常人家一般是前門臨街後門挨水。一條普通的烏篷小船快速在河道上劃行,船身平平無奇,只是船頭挂着一面綠色底子黑色圖紋的旗幟,彰顯出些許與衆不同。
與此同時,街上一家食肆剛剛開門,長條門板揭下,在外頭等了一個多時辰的食客便紛紛湧入巴掌大的店面,搶占了位置坐下。
“兩碗炸馄饨!”
“一盤銀絲卷兒!”
“十個鮮肉包子!”
守在櫃臺後面的是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臉長得圓圓的。她恹恹打着哈欠,沖着滿屋子清一色的年輕小夥兒懶懶說道:“先別急,廚房還沒生火。”
饒是這般,一屋子的年青男人卻沒說離開,一個個反而坐得更加端正了,雙目炯炯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連接客堂與後院的那道小門,仿佛在期盼簾子後面會出現什麽。
“櫻桃!你昨晚上燒水是不是把引草弄濕了?今早上半天都點不燃火,現在竈還是冷的!”
風風火火一道聲音,簾子呼啦掀開,從後面又走出一個年輕姑娘,比前面這個略微年長些,模樣也俏麗些。她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櫃臺:“又在打瞌睡!昨兒晚上你偷雞去了吧?燒個水也闖出禍,害得今天又做不成生意了!”
“黃莺姐,”叫櫻桃的圓臉姑娘咧嘴一笑,指着座無虛席的客堂說:“誰說做不成,你看客人都沒走哩。”
黃莺沒好氣瞪櫻桃一眼:“沒心沒肺的丫頭!”說罷她環視一周,發現一群男人虎視眈眈地望着自個兒,流露出一些祈盼。黃莺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了,遂道:“竈上沒火做不了吃的,各位請回吧,明日請早。”
衆位男子毫不掩飾失望的神情,其中一位膽子稍大的出言問道:“黃莺姑娘,大小姐在嗎?”
黃莺白他一眼:“在不在和你有什麽關系!大小姐又不是廚子!”
男子讪讪地笑:“我不是這個意思,嘿嘿……就是等了這麽久,想看一眼大小姐再回去,也算今天沒白來。”
衆男附和:“對對對,我們就想看看大小姐是不是安好……”
“好得很!”黃莺拿起雞毛撣子開始趕人,“快走快走,今天小店不做生意。”
正當衆人垂頭喪氣地準備離開,門簾後面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而且越來越近。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道嬌軟得能滴出水的聲音隔着門簾問道:“黃莺,謙謙好像餓了,你快去把米糊糊煨熱了端來。”
美娘徐徐走了出來,懷裏抱着個一歲多還沒斷奶的小娃。只見兩年過去,她容貌嬌豔更甚從前,一雙會說話的勾魂眼飽含柔情,芙蓉嬌顏時常含着笑意,愈發讨人喜歡。美娘一邊哄着懷中小娃一邊對黃莺說:“哦哦,謙謙乖哦,不哭不哭……黃莺,你說謙謙是不是病了?怎麽一大早就哭個不停?”
“讓我摸摸,沒有發熱呀,應該不是病了,難道是想霍老爺了?”
美娘一聽就來氣:“臭大胡子,再不回來謙謙都要不認識他了!謙謙別哭,咱們不理那個大胡子了好不好呀……”
留在客堂的衆男看見美娘,齊聲問好:“大小姐好!”
慶州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漕幫老大霍青城有個女兒,人稱霍大小姐,那長得叫一個花容月貌。據說大小姐十六歲前都住在京城,從沒在漕幫衆人面前露過臉,直到前兩年才随着霍青城回了慶州。她一到漕幫就把好多人的眼珠子都看掉了,真是漂亮得沒法說啊!大夥兒也算明白霍老大為啥要把閨女藏起來,要是早領出來還不被一群餓狼搶了去?不過這霍大小姐卻是嫁過人的,但夫君死了,如今是個寡婦,于是漕幫裏好多年青小夥子心思都活絡起來,躍躍欲試的。
大小姐不願倚仗霍青城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自己帶了兩個小丫鬟,再請上幾個打雜的,在慶州城的一條街上開了家食肆,賣些簡單的吃食湯飯。這下可把一群苦無機會接觸她的小夥子們樂壞了,隔三岔五沒事兒就往食肆跑,吃東西填飽肚子倒是其次,關鍵是能一睹大小姐芳容,就算喝涼水也是甜的。
美娘擡眼看見熙熙攘攘的一群人,都是眼熟的幫衆,她微微一笑:“今兒對不住各位客官了,廚房出了點小岔子。不過還有些剩下的饅頭,你們要不要?”
大小姐問話誰敢不答?衆人忙不疊高喊:“要要要!”
就算是毒藥也甘之如饴呀,只要是大小姐給的。
美娘低眉淺笑,吩咐道:“黃莺你去把饅頭拿來,再沏壺熱茶讓大家喝。”
黃莺道:“可是竈上沒火呀,燒不了水。”
美娘顯得很為難:“這……”
衆人又說:“不礙事,我們喝涼水也一樣!”
美娘笑得愈發溫柔:“真是怠慢諸位了,黃莺,快去打水。”
主仆倆相視一笑,傳遞了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眼神:剩饅頭再賣不掉就要馊了,到時候只能扔掉喂狗,怪可惜呢。這群人要吃就給他們吃好了,還能賺兩個銅板,至少沒虧本兒!
忽然後院養着的狗狂吠起來,有人從船上下來,經過後門穿到前院兒,說話聲如洪鐘:“去去!叫什麽叫,跟那妮子一樣,喂不熟的白眼狼,到現在還不叫老子一聲爹!”
美娘一聽是霍青城的聲音,立即抱着謙謙離開客堂,走到院子裏劈頭蓋臉就罵:“臭大胡子,你說誰是白眼狼!”
霍青城一見美娘立即嘻嘻地笑,抓耳撓腮裝傻:“哎呀呀閨女,可想死你爹我了!喲喲,還有小謙謙,來給爹抱抱。”
“滾開,謙謙不認識你!”美娘把謙謙往懷裏一藏,沖霍青城陰陽怪氣地說:“您還知道回來呀,霍老爺,咱們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咱們都是一群白眼兒狼,您還搭理我們幹什麽呀?所以您還是該上哪兒去上哪兒去吧!”
霍青城拍腿無奈:“我說閨女你說話甭帶刺兒行不?老子好歹也是個總舵主,成天被你呼來喝去的,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啊!給爹留幾分面子行不行?”
美娘拿眼瞭他:“喲!您還有臉呀,您還要臉呀?要臉的人能做出以前那些壞事來麽……”
“得得得,又來了!說好不許翻舊賬的!”霍青城無奈,對這十幾年不見的親閨女是又疼又愛又怕,“罷了罷了,都說兒女是來向父母讨債的,就當老子上輩子欠你的。對了,你娘呢?”
美娘懷抱謙謙指了指閣樓:“最近謙謙晚上總愛鬧,娘帶他都睡不好,現在正在房裏補眠,你別去吵她。”
“行,那就等她醒了再說。謙謙來,到爹這裏來。”
謙謙看見霍青城就不哭了,張開雙臂撲進他懷裏,然後拿胖乎乎的小爪子去扯他的胡子。疼得霍青城龇牙咧嘴,但也只能任由兒子玩耍。
“嘶!哎唷——兒子嘞你輕點啊,閨女,這是你教他的吧?專門跟老子作對!”
美娘笑得咯咯的,拍手鼓勵謙謙:“再扯再扯,扯光了姐姐給你糖吃。”
米糊糊煨好了,美娘便又把謙謙接過來,拿小銀勺喂給他吃。
“呼呼……謙謙張嘴,啊——真乖,來,再吃一點,吃得飽飽的才能長高長大哦,啊——”
霍青城看着她認真的模樣,心裏一酸,試探道:“閨女,最近來吃飯的那些人,你有沒有覺得還不錯的?”
美娘專心喂飯,眼皮都不擡一下:“沒注意。”
霍青城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說:“那你就注意一下嘛……我看有幾個後生還不錯,你去年就滿了十八了,你娘在你這年紀,兒子都滿地跑了。”
美娘翻他個白眼:“我娘是我娘,我是我,我就樂意這樣,怎麽着?你有意見?”
“沒意見沒意見。”霍青城小心翼翼地問:“下個月漕幫大會,各個分舵主都要過來,要不到時候你見見其中兩三位?就當交個朋友嘛,哈哈……”
美娘一開始沒搭理他,等到喂謙謙吃完糊糊,又給他擦了嘴巴,才抱起小家夥對霍青城說:“我幹嘛跟你的手下交朋友,我不見。”
這兩年霍青城早就明裏暗裏勸過她多次了,可她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一般,愣是沒有再嫁的心思。這可為難死了咱們的霍老大,上刀山下火海都難不倒的漕幫總舵主,唯獨在親閨女的終身大事上,都快把胡子愁掉了!
“閨女你就……”霍青城還想再勸,但美娘已經轉身走人,抱起謙謙去客堂看饅頭賣的怎樣了。霍老大只好噤聲,讪讪跟了上去。
黃莺和櫻桃正在發放又冷又硬的幹饅頭,一群年青小夥興高采烈地接過,有些嚼得不亦樂乎就像在吃山珍海味一樣,有些則如獲至寶地揣進懷裏,放在靠近心窩子的地方,甚至還慎重地摸了摸。
與此同時,街角的槐樹後面藏着一個人,穿着玄色布衣,遠遠看去與深褐色的樹幹幾乎融為一體。他悄悄伸出腦袋,一雙風流眼朝着門庭若市的食肆看去,眼睛裏充滿了祈盼和希望。
看見櫻桃出來的時候,這唇紅齒白的斯文男人雙目一亮,随即勾起唇笑了。
美娘和黃莺葬身火海,謝安平得訊深受打擊,喪事辦完之後大病三月,來年入夏才能下床走路。病重的時候他渾渾噩噩,腦子裏一團亂麻,只知道美娘死了,他也就生無可戀,幹脆病死算了。後來是謝秀又打又罵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并照顧他康複。病漸漸痊愈的時候,他開始回想這場災難的一點一滴,從離家前美娘的表現,到失火當晚府裏的争執,再到清理火場時發現的遺物……
他越想越不對勁。那晚為什麽香槐睡在外院?院子有行雁帶人守衛,誰能神不知鬼不覺鑽進去放火?他把謝瓊身邊的人全部抓來挨個審訓過,金吾衛的酷刑之下,他們把能吐出來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唯獨沒人承認縱火,這是為什麽?還有,火燒那麽大,為何沒有人聽到呼救聲?
太蹊跷了,裏面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會不會是……他想到一種可能性。
當機立斷,謝安平下令掘墳開棺,喊了兩個京中有名的仵作共同驗屍。這一驗不打緊,竟然驗出棺裏兩具屍首都是死後才遭燒毀,而并非受濃煙窒息死亡。再驗過牙齒和骨骼,仵作又指出原本屬于美娘的那具屍首,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并且從盆骨來看是生育過孩兒的。要知道體貌身形相似的死屍好找,但年齡也相符的卻萬中無一。
謝安平一聽欣喜若狂,燒死的不是美娘!
狂喜過後他又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想美娘既然沒死,那又去了哪裏?他首先想到的是被匪徒綁票,但半年過去既沒人上門索要贖金,也不見美娘被撕票的屍首,于是他排除了這個可能性。而剩下的另一種可能,便是她自己要走。
謝安平首先去找俞如眉,發現早已人去樓空,甚至連宅子也早就轉手賣了。然後他又去了王家,卻是一無所獲,尤思仁說早就跟母女倆斷絕了關系,再無來往。還有尤文揚,遠去漠北杳無音訊,更是不可能從他身上知曉什麽。最後,謝安平又回到侯府開始追查,終于查出在失火當晚還沒了一個丫鬟,正是謝瓊院子裏新買來的櫻桃。
想金吾衛裏的都是何等人物,謝安平一說要查櫻桃來歷,不出三日姜參事就把她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呈上文書給謝安平。謝安平看到記錄,氣得一把撕碎了文書。
櫻桃在入侯府前是楊家的丫鬟,而在進楊家之前卻又是王家的婢女!她分明是尤美娘的人!
他被那狠心的女人耍了!
謝安平忽然又活過來了,五髒六腑都像燃起了大火。他摩拳擦掌,賭咒發誓要把美娘抓回來好好折磨!
苦苦追查一年有餘,金吾衛的人終于在慶州尋到了櫻桃的下落,并且還有兩名疑似美娘和黃莺的女子。謝安平知曉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不過他沒有貿然打草驚蛇,而是先躲起來偷偷觀察。
他篤定就憑美娘一個人沒這麽大能耐瞞天過海,她一定還有同謀。哼,看他怎麽把她們一網打盡……
“幫裏還有事,我先過去看看。晚上再過來跟你們吃飯。”
霍青城從食肆裏跨出來,謝安平一見趕緊躲回樹幹後面,依舊偷偷把頭探出來地看。
只見美娘抱着謙謙出來,揮舞他胖胖的小手:“快給爹爹說慢走。”
謙謙嘴裏吚吚嗚嗚地叫,霍青城見了哈哈大笑,湊上去拿胡子蹭了蹭他手心:“乖兒子!”他還親昵地摸了摸美娘頭頂,“你也別太辛苦了。”
美娘雖然不怎麽喜歡他觸摸,卻也沒抗拒,只是努了努嘴。
謝安平看見這一幕,剛剛生出來的重逢欣喜瞬間煙消雲散,站在原地都傻了眼,心髒就像碎成了琉璃渣子,稀裏嘩啦的。
他的美娘,他的嬌嬌,竟然跟了個大胡子老頭子,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咚——咚咚——
謝安平握拳揮向槐樹幹,直到把樹幹打出一個大洞,雙手也鮮血淋漓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他擡起通紅的雙眼看向食肆,見美娘抱着那小娃兒巧笑倩兮,高興地跟其他男子寒暄講話,心裏更加難過失落。
他幾乎是按捺不住就要沖上去,揪住她質問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可是才一邁腳他又停住了,說不清是膽怯還是害怕,他終是沒有上前。
等到美娘轉身進了屋,謝安平還愣愣站在原地,手背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渾然不覺。
良久,他吸了吸鼻子,憋回就快掉下來的眼淚,倏然轉身,大步走了。
☆、59
59、春雨夜後門救人
半個月後,臨近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慶州被雨霧暈染得朦胧濕潤,是文人墨客詩中最愛的江南風情,但美娘卻讨厭極了這種天氣。
“煩死了!謙謙的尿布洗了老是晾不幹,小家夥屁股上都長濕疹了。”
食肆又早早關了門,美娘在閣樓上,把謙謙剝得光溜溜放上床,給他身上擦一些幹茉莉花磨成的粉末,祛除濕氣。
謙謙揮着胖乎乎像藕節般的手臂在她眼前晃,咯咯地笑,逗得美娘忍不住撓他癢癢:“謙謙,謙謙,我是誰呀?叫姐姐,姐——姐——”
一歲多的孩子已經會說幾個簡單的詞了,便跟着美娘的口型說:“雞……雞雞……”
美娘樂得不行,俯下去親吻謙謙:“小謙謙真能幹!”
黃莺“蹬蹬蹬”上樓,進門道:“姑娘,我裁了您一條舊裙子當尿布,喏。”
美娘接過來摸了摸,還算滿意布的柔軟度,拿給謙謙墊在屁股底下,抱起他放在學步的小木車裏面,說道:“我看這雨恐怕還要下好幾天,你再去看看有沒有舊的床單被面兒,能裁都裁了,給謙謙準備着。娘說一定要棉布的才好,那些綢子緞子吸水不行。”
黃莺提議:“那幹脆買新的吧。”
“新的也不好,不夠軟和。”美娘搖着鈴铛逗弄謙謙,“會磨破咱們小謙謙的屁股的,是不是呀?”
黃莺見她事事為謙謙着想,便笑:“謙謙以後肯定跟姑娘你是最親的,霍老爺和夫人反而要排到後面去了,親爹娘也比不上你這個姐姐操心。行,我這就再找些布出來。”說着就去翻牆角的箱子。
美娘也笑:“娘親到底快四十了,生謙謙本來就有些虧損身子,反正我閑來無事,幹脆幫忙帶帶小家夥好了,讓她跟大胡子兩個逍遙玩耍去。再說謙謙多可愛呀,你瞧咱們這日子過得多有趣兒。”
“哎呀,長黴了!”
只聽黃莺大喊不妙,随即她從箱子裏捧出一床白虎皮,攤開對美娘說:“姑娘你看,放太久受了潮,都長黴斑了。”
美娘定睛一看她手上的東西,不覺一怔,頓了頓才說:“先放那兒罷,等天晴了拿出去曬曬。”
黃莺撫摸着白虎皮,頗為憐惜的口氣:“這麽好的皮褥壞了多可惜呀……”
是夜,謙謙吃飽早早睡下了,美娘洗漱過後點燃一柄燭燈,取來針線簍子坐到桌旁。春夜乍暖還寒,她肩上披了件中衣,坐下後捧起白虎皮摸了摸。
當年走的時候她什麽也沒要,那混蛋送的金銀首飾她壓根兒就不稀罕,她甚至還把他住過的地方都一把火燒了,燒毀了他身上的氣味,還有兩人在那裏的點點滴滴。好像毀了一切,過去的一切就從不曾發生過。
可是她獨獨留下兩樣東西,一樣是小時候穿過的兔皮襖子,另一樣就是眼前的白虎皮。兔皮襖子她扔在了院子裏,但白虎皮的褥子她卻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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