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自從回了荻花宮,牡丹明顯開心了許多,臉上總帶着笑容。阿薩辛自覺這幾年讓他過得辛苦,如今越發千依百順的寵着,精雕細琢的養着,教務也不怎麽讓他處理,生怕累着他似的。

這般一晃已是夏日,夜晚,涼風習習,月色恰濃,正是懷抱美人,賞景對酌的好時候。花園的荷塘裏,鋪滿了盛開的落霞映雪和大灑錦。涼風飄送着滿池清香,碧波搖曳着小船蕩漾,船上依偎兩個人影成雙。(注一)

小船停在池水中央,牡丹撕下兩小片荷葉,攏成了杯子的形狀,倒上清醇的酒,送到阿薩辛手裏。阿薩辛舉杯欲喝,卻又被牡丹攔住,“夫君,丹兒要喝交杯酒。”

“好。”阿薩辛輕刮牡丹的鼻尖,牡丹挽過阿薩辛的臂彎,二人同時仰頭,咽下帶着荷香的甜蜜。

阿薩辛被牡丹帶出興致,攬着他道:“寶貝兒,咱們成親那日,交杯酒可不是這麽喝的。”說着直接拿起酒壺往嘴裏倒了一口,托着牡丹的後腦微微壓向他,牡丹會意地張開嘴,卻已顧不上品嘗佳釀的味道,只餘阿薩辛的溫柔讓他沉醉。

小船搖晃地有些厲害,牡丹微喘着軟力推拒,“大人別,船會翻的。”

阿薩辛低笑,将牡丹拉起來,替他整理好衣服,“那我們回房繼續,嗯?”

“不要嘛,還早呢。”牡丹嘟着嘴搖頭,撒嬌地把自己揉在阿薩辛懷裏,“丹兒不想回房,丹兒想跳舞。”

阿薩辛哪有不依的,親他一口,“好,在這裏跳?”

牡丹點頭,又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我想在荷葉上跳舞,可是這次水裏沒有打樁。”有一年元宵,也是在這兒,牡丹水上起舞,但那是事先在池子裏打上了木樁,此刻卻是毫無準備,不過牡丹相信阿薩辛一定有辦法解決,故意這般使性子出難題給他辦。

阿薩辛怎會不知他心思,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這有何難,寶貝兒盡管跳,本座保證不讓你掉進水裏。”

阿薩辛将船往岸邊劃了些,雖說有把握,還是朝牡丹說了聲“小心點兒”,然後托起牡丹的腰,将他往池塘中央,荷花最密集的地方輕輕一抛,牡丹竟穩穩站在一片荷葉之上。牡丹一陣驚奇,随即想到不是荷葉承載住了他的重量,而是阿薩辛隔空用內力托住了他。

牡丹朝阿薩辛一揚下巴,抛了個得意的媚眼,擺上曼妙的起手式,翩然起舞。雖然沒有樂曲伴奏,但他一姿一勢,一擡手一轉身的風情,本身就是最勾魂奪魄的音樂。

阿薩辛看得迷醉,只見牡丹一個旋身躍上半空,至最高處展開雙臂,身體後仰,在月光下拉出優美的弧度。阿薩辛眯了眯眼,閃電般縱身離開小船,在牡丹下落前接住他,之後去勢不減,橫抱着牡丹落在對岸,也不放他下來,湊在他耳邊低沉道:“寶貝兒,咱們回房吧,本座忍不住了。”

回了房,自然是好一番撥雲弄雨,悱恻纏綿,直到牡丹累極了,癱軟在阿薩辛懷裏沉沉睡去。阿薩辛環抱着他,目光在他臉上徘徊。

牡丹睡得很香,面帶倦容,嘴角卻微微翹着,還有他彎曲的睫毛,不小心剪落了燭光,在眼睑上映着精致的剪影。阿薩辛忍不住親吻他,覺得他連細枝末節都美得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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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薩辛想起曾經問過牡丹,為什麽喜歡住在荻花宮,牡丹說,因為荻花宮是他離開施浪诏後,再一次覺得是家的地方。

可如今的形勢,唐軍遲早要收複長安和洛陽,楓華谷夾在兩地之間,為保險起見,還是不能長久地住着。阿薩辛嘆息了一聲,摟着牡丹的胳膊收緊了些,“寶貝兒,等此間事了,本座帶你去西域,那裏也會是你的家,好不好?”

※ ※ ※

睢陽,位于大運河的汴河河段中部,是江淮流域的重鎮,而如今的朝廷,僅剩江淮流域的賦稅支撐着。

睢陽被叛軍圍困,自正月到如今,已有半年之久。

太守府內,本該寂靜的清晨突然傳來喧鬧,顏宜語猛地從床上坐起,知道叛軍又在攻城了。她夜裏睡得警醒,連衣服都沒脫,此刻聽到動靜立即下了床,用冷水洗了把臉,拿起佩劍便出了門。

剛出太守府就遇到了剛剛巡查歸來的于夜風,“主人,叛軍的兵力增加了,張大人在城樓上,請您過去一趟。”

顏宜語拍拍他的肩,“知道了,我正準備去。你巡查了一夜,回去休息吧。”

于夜風搖頭,“屬下不累,屬下陪主人一起。”

顏宜語沒時間和他争辯,只好由他跟着。其實他們的到來還不足一月,在此之前,睢陽全靠太守許遠和河南節度副使張巡苦苦支撐。說起張巡,此人原本可以成為國之棟梁,卻因當初得罪了楊國忠被貶到真源當了個縣令。安祿山造反後,他拒不投降,先後在雍丘、寧陵抗擊叛軍,軍事才能十分出色。可張巡再厲害,睢陽也只有不足一萬的兵力,一旦失守,整個江淮地區都将陷入戰亂,運河被叛軍阻塞,朝廷無稅可收,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一月前,顏宜語自請來睢陽支援。

二人火速趕到城門,登上城樓,正見叛軍架着巨大的雲梯往城牆下推來,雲梯上已經攀爬着數百士兵,只要雲梯推臨城下,這數百人便可直接跳入城中,這比将雲梯搭上城牆再向上攀爬要有效的多。

攻城的叛将尹子奇是安慶緒收下一員大将,想出這一招也是極厲害的。方才一見雲梯,顏宜語就微微驚訝,但驚訝不是對尹子奇,而是對張巡。

張巡前幾日便察覺到叛軍的計劃,早早做好了準備。此刻只見他神色集中十分鎮定,緊緊盯着城外。等那雲梯靠近到一定距離,張巡一聲令下,城牆裏突地伸出一根木柱,柱子頂端裝着鐵鈎,鈎子牢牢鈎住了叛軍的雲梯,随即毫不停歇,又有一根木頭伸出,死死頂住了雲梯,如此一來,雲梯被卡在半途,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叛将尹子奇大叫不妙,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緊接着城牆裏伸出第三根大木柱,這次頂頭連着一個鐵籠,籠子裏燃着熊熊大火,猛地撞向雲梯,火勢蔓延開來,頃刻間将雲梯從中間燒斷,攀在梯子上的敵兵紛紛摔落或燒死。此等奇招自然是張巡想出來的,原來他事先讓人在城牆上鑿了三個洞穴,只留最外面薄薄的一層,穴內藏好了木頭柱子,只等叛軍靠近,一擊即中!(注二)

可叛軍中也有身手了得的,踩着雲梯運氣輕功,即使隔着一段距離還是躍上了城牆。顏宜語眼疾手快,寶劍唰得出鞘,脫手飛出,不差分毫地抹斷了敵人的脖子,又重新飛回她手裏。

張巡贊賞地看了她一眼,二人交換一個默契得眼神,繼續應敵。

這一戰一直打到夕陽西下,才終于将敵人打退,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張巡還有他事,帶着一部分人下了城樓。顏宜語累的不想動,拉着于夜風席地而坐,二人靠着城牆,望着城外凄美的夕陽。

夕陽總傷情懷,“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顏宜語想起這句詩,茫然地嘆息了一聲,“阿風,你說我們還能堅持多久?”

于夜風無法回答。城中糧食耗盡,疫病流行,士卒只剩一千多人,堅持不了多久了。只要叛軍不放棄,城破是遲早的事。

于夜風擔憂地看着顏宜語,見她一臉疲憊,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對朝廷的憤怒,“難道陛下不知道睢陽的重要性,為什麽一不增兵二不派糧?”

顏宜語一曬,“皇兄一心準備着收複兩京,他自己都拙荊見肘了,哪裏顧得上這裏。”她頓了頓又道,“況且阿風,你看不出來嗎,他對我有忌憚。”

“主人,對不起……”于夜風捕捉到顏宜語的話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她的手。

顏宜語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笑着搖頭,“沒什麽,帝王之家向來如此,何況我對他本就沒什麽感情。”

于夜風不知該說什麽,随着她的視線注意到二人交疊的手,趕忙地想放開來,卻被顏宜語抓住。

顏宜語突然道:“阿風,上次我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我。”

“什麽?”于夜風心中一跳,不自然地別開視線,假裝不知。

顏宜語掰過他的臉,迫使他與自己對視,“上次我問你的,你心是否如我心,別告訴我你不記得了。”

“我,屬下……”于夜風還是一臉不知所措,他不敢轉開臉,幹脆閉上了眼睛。

顏宜語有些難過,失力地放開他,黯然道:“阿風,我們說不定會死在這裏,你真的不肯給我一個答案嗎?”

一陣良久的沉默,久到顏宜語以為今生都聽不到答案了,久到她以為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卻突然有熟悉的聲音,動人的如春暖花開般傳入心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剛才的難過一掃而空,顏宜語再次緊緊抓住于夜風的手,“不,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一)落霞映雪、大灑錦:荷花的品種。

(二)張巡守衛睢陽的事跡,參考自《資治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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