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至德二年,十月初九,尹子奇再次攻城,叛軍登上城樓,城中将士病餓交加,實不能敵。睢陽在堅守了近十個月後,終究還是陷落了。(注一)

然,城破一月前,西京長安已然收複,城破十日後,東京洛陽亦複,安慶緒狼狽逃往邺城,只餘一千三百人。

睢陽之戰,張巡以不足萬人之衆,對抗叛軍數十萬大軍,前後經四百餘戰,竟無一敗仗,屏障了大唐半壁江山長達十月之久,為朝廷反攻兩京贏得了充足的準備。

可以說,若無睢陽的堅守,便無兩京的收複。

※ ※ ※

長安被收複的前幾日,阿薩辛便帶着牡丹離開了楓華谷。等顏宜語回到長安,派人探聽紅衣教動向的時候,二人早已身在龍門。

血衣城,屋外寒風淩冽,屋內卻溫暖如春。牡丹盤腿坐在榻上,一邊吃着蜜橘,一邊看探子傳來的戰報,嘴角凝起一絲輕蔑的笑,“安慶緒跑了,唐軍居然沒有追擊。”

阿薩辛拉着牡丹半躺在懷裏,“這不是更好,省的我們的人還要出手救他。”阿薩辛打定主意要親手殺了安慶緒,自然不會讓他落在唐軍手裏,因此一早預備了人手以防萬一。

不過,阿薩辛并不想真的放跑安慶緒,他原本計劃的是在其逃往邺城的途中抓住他,可牡丹偏偏不同意。阿薩辛把玩着牡丹的一縷頭發,“寶貝兒,安慶緒活得夠久了,何必再跟他兜圈子。”

“不,”牡丹搖頭,扭身抱住阿薩辛,“就這麽抓住他太便宜了,丹兒還沒玩兒夠呢。”

阿薩辛嘴角一勾,聲音冷沉,“抓住他一樣可以玩兒,本座有一百種方法令他生不如死。”

“呵呵,”牡丹冷笑一聲,“光是身體上的折磨怎麽夠呢,我要看着他日夜驚慌走投無路,看着他拱手讓出皇位。一個人只有失去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才是最痛的。”

“再說了……”牡丹捏了片橘肉塞到阿薩辛嘴裏,“李亨急着接回他爹才一時沒有追擊,想來咱們不會等太久的。”

“好,都聽你的。”阿薩辛寵溺地妥協,“不過不只是他,還有顏宜語,也不能忘了。”

“顏宜語,”牡丹歪頭想了想,“之前聽探子說她去了睢陽,最近倒是沒有收到她的消息,應該是回長安了吧。等唐軍攻打邺城,她也許會去,呵呵,正好一網打盡。”

阿薩辛眯了眯眼,“就算她不打算去,本座也會引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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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點頭嗯了聲,不再說這些,轉而抱怨道:“這橘子真甜,可就是橘絡太多,吃起來好麻煩。”邊說邊嫌棄地将橘肉上的白絲撕下來。

阿薩辛輕輕拍打牡丹的手背,“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橘絡通經活血,是好東西。”他雖這麽說,卻還是拿起牡丹吃了一半的橘子,替他将橘絡一根根摘幹淨了。

牡丹獻好地沖阿薩辛笑笑,阿薩辛看着他親昵的樣子,沉默片刻,突然低頭吻住他,在他嘴裏掃了一圈。牡丹以為阿薩辛只是憐愛的親親他,阿薩辛卻開口道:“寶貝兒,本座知道你不喜歡這些紛争,等解決了安慶緒和顏宜語,本座就帶你回西域,咱們遠離是非,過神仙眷侶的日子,好不好?”

牡丹先是一愣,然後眼前一亮,猛地坐直了身體盯着阿薩辛,“大人是說那片沙漠綠洲嗎?咱們去那裏?”

阿薩辛見他滿臉驚喜的樣子,更加确定了這個決定,他攬住牡丹笑着點頭,“對,就是那裏。”

很久以前,阿薩辛還沒有來中原的時候,曾在西域茫茫大漠中偶然發現了一片綠洲,那裏占地廣闊,草木茂盛,水源豐富而清澈。牡丹沒有去過,只是聽阿薩辛說起過幾回,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在沙漠中如同江南水鄉般的存在。

當時阿薩辛便有心記住了那裏的位置,後來他離開波斯祁教前往大唐,但他并不是一個狂妄自大的人,也許有一天還會回來,所以他給自己留了退路,便是那片綠洲。這些年紅衣教積累下的財富,大部分都通過往來于中原和西域的商隊,源源不斷地運去了綠洲。尤其是在龍門分壇叛亂,牡丹險些喪命之後,阿薩辛更是加大了對那裏的修建。

“大人,咱們真的去那裏?”牡丹不确定地又問了一遍,驚喜之餘又有些擔憂,“丹兒想着那裏一定很美好,可路途遙遠往來不易,我們要是走了……聖教怎麽辦?”

阿薩辛捏了捏牡丹的臉,“不必想那麽多,你只要告訴本座,願不願意,想不想去?”

“當然想了!”牡丹飛快回答,“只是聖教是大人畢生的心血……”

“寶貝兒,本座畢生的心血,是你。”阿薩辛打斷他,“何況兩者并不沖突,聖教還是留在中原。本座會傳令下去,讓雲和邀月共同代管教務,并且聖教以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牡丹眼圈有些濕潤,緊緊依在阿薩辛懷裏,“大人,您的愛意和恩情,丹兒此生都無以為報。”

阿薩辛扶着牡丹的背,吻了吻他的發頂,“經過這許多事本座漸漸想明白了,權勢地位終究是虛妄的,即使身處皇位也說不定哪一天會被拉下來,甚至連心愛之人都保不住。倒不如退一步,來的逍遙自在。”

※ ※ ※

又是一年歲盡,冬去春來,滿城花開。

顏宜語站在南薰殿前的廣場上,仰頭望着臺階盡頭高高在上的宮殿,伫立了片刻。這是自李隆基回到長安後,她第一次得到宣見,在隔了兩個多月後。(注二)

臺階看似很高很長,走完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兒臣參見父皇。”進了正殿,顏宜語屈身一拜,行了個周全的大禮。

李隆基坐在正前方的矮案後,沒有立即叫她起來,視線在她上方停留稍許,才用蒼老的聲音道:“平身吧。”

顏宜語起身擡頭,李隆基看着她嘆息一聲,“宜兒,你瘦了許多。”

顏宜語淡淡道:“父皇也瘦了許多,不知父皇宣兒臣來,是有何事?”

李隆基沉默片刻,“過來陪孤下盤棋吧。”(注三)

“是。”顏宜語心中疑惑,還是依言走上前,看到案上擺了盤下了一半的棋,“殘局?”

“正因為是殘局,才需要收拾。”李隆基說的話中有話,率先落下一子。

顏宜語明白了,嘴角微微一凝,盤腿坐下,也跟着落下一子,“父皇說的是。”

李隆基不接話,專心看着棋盤,仿佛真的只是找這個女兒來下棋一般。

一盤棋下了大半個時辰,顏宜語還是輸了,“父皇不必讓兒臣的,兒臣棋藝太差,根本贏不了。”

“你不懂得棄子,所以才會輸。有些棋子必須放棄,就好比有些人,就算在舍不得,也不得不舍。”李隆基頓了頓,“這個道理,孤也是這幾年才真正體會到的。”

“父皇是什麽意思?”顏宜語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事情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李隆基繼續道:“這個道理孤明白了,你是孤的女兒,自然更該明白。”接着話鋒一轉,“你和那個于夜風,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父皇!”顏宜語猛地站起來,目光鋒利地盯着李隆基,“父皇是在報複嗎?還是說父皇想要淩枭閣,怕兒臣不給,所以拿阿風威脅兒臣?”

“放肆!”李隆基狠狠一拍桌,喘了口氣,“魅惑公主,本就是死罪。”

顏宜語脫口頂撞,“他沒有魅惑我,是我魅惑他。父皇如果傷害阿風,兒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李隆基被她這話氣得直咳嗽,手指發抖地指着她,“你!你好大的膽子。”

顏宜語毫不退縮地看着李隆基,突然心中一緊,轉身就走。

“站住,”李隆基平息了怒氣,沉聲道,“已經晚了。”

“父皇做了什麽?!”顏宜語猛然轉身,語氣急促發抖。她明白了,宣她進宮也好,邀她下棋也罷,都是為了拖住她,是為了抓阿風。她剛剛更多的還只是氣憤,現在才是真的慌了。

李隆基道:“孤知道你不忍心,所以替你做主了。念在他對你還算忠心的份上,孤留了他全屍。”

“不!阿風……”顏宜語腦中一陣眩暈,險些摔倒,“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

“他的屍首此刻就在偏殿……”李隆基的話還未說完,顏宜語已經不見了人影。

顏宜語不知不覺用上了輕功,她絕對不信,阿風絕對不會出事的!顏宜語一腳踹開偏殿的大門,風馳電掣地沖了進去,卻一眼看到了于夜風面色蒼白嘴角流血地躺在地上。

“阿風!”顏宜語一個箭步撲過去,抱住于夜風使勁搖晃,“阿風你醒一醒,醒一醒!你別吓我……不會的!不會的……”她猛地抓起于夜風的手,顫抖地搭上他的脈搏。

那樣的沉寂,沒有波動,毫無生息。

“啊——!”顏宜語跪在地上仰頭大喊,哭得撕心裂肺。哭着哭着她突然想起什麽似得低下頭,雙手用力拉扯于夜風的臉。可惜……沒有僞裝,沒有易容,這就是她的阿風。

顏宜語已經哭不出聲,唯有淚水一滴滴砸在于夜風臉上,卻無法将他喚醒。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正在寫,争取明天發。

【注釋】

(一)睢陽之戰,從一月二十五日開始,到十月初九結束,當中閏八月,所以差不過是十個月。

(二)李隆基是在至德二年的十二月回到長安興慶宮的。

(三)關于太上皇自稱什麽,歷史上似乎只有乾隆在當了太上皇之後,還是自稱“朕”的,因為他還掌握着實權。至于其他的,可能是稱“孤”或者“寡人”,但是這一點我沒有找到确切的資料。

☆、結局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傳來。

“公主。”來的是高力士。

顏宜語沒有反應,一動不動地看着于夜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天大地大,就只剩下這麽一個人。

“公主?”高力士走近了些,提高了聲音。顏宜語霍然轉頭,雙目通紅地瞪着他。

饒是高力士在宮中沉浮多年,也不禁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趕忙道:“公主息怒,于公子沒有死。”

顏宜語怔愣了好一瞬才反應過來,臉上的表情從茫然到驚喜到懷疑再到驚喜,幾經變換。她看看于夜風,又看看高力士,想相信卻又不敢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可是……”

“公主別急,聽咱家慢慢說。”高力士擡了擡手,“于公子只是服下了龜息丹,再過一個時辰左右便會醒的。”

顏宜語脫力地閉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繼續說。”她知道事情不會這樣簡單,但只要于夜風還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高力士也嘆了口氣,繼續道:“除了龜息丹,于公子還服了另一種藥。此藥雖然有毒,但只要每月按時服用解藥,也就沒有大礙了。”

顏宜語冷笑一聲,用袖子擦拭着于夜風嘴邊的血,不緊不慢道:“父皇的條件呢?”

高力士一字一句回答:“解散淩枭閣,從此不得踏入皇宮,不得離開長安。不得過問朝政,也不得涉足江湖。”

高力士的話沒有在顏宜語臉上激起任何波瀾,“兒臣遵旨。煩請高公公找兩個人來,幫我把阿風擡回去。”不想去争辯,不想去追究,只想快點離開,離開這個冷漠的讓人窒息的皇宮。

高力士應了是,躬身退下,剛走了兩步又停住腳,意味深長地說:“公主不要怨太上皇,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顏宜語微微皺了下眉,沒有說話。

※ ※ ※

牡丹原本以為至多今年春天,邺城必破。可春去夏來,夏走秋至,朝廷竟遲遲沒有發兵,這讓他大為不解。

不過安慶緒的日子并不好過,終日惶惶,夜不能寐。又是一夜,安慶緒從惡夢中驚醒,大喊,“阿薩辛!阿薩辛!”

阿薩辛的耐心已快告罄,終于在他準備自己動手時,唐軍有了動靜。

乾元元年九月二十一日,郭子儀率二十萬大軍讨伐安慶緒。十月初,唐軍北渡黃河,圍攻衛州,安慶緒親領七萬援軍來救,大敗,逃回邺城。郭子儀乘勝追擊,包圍邺城。安慶緒窘急,遣使求救于史思明,許以讓位。

史思明發兵十三萬,卻沒有直接進軍邺城,只先派了一萬步騎駐紮滏陽,與安慶緒遙相呼應。

龍門。

“大人,依您看這一仗還需要多久?”牡丹靠在阿薩辛懷裏問。

阿薩辛摸着牡丹的手,眯眼道:“那就要看史思明的本事了,照以往來看,郭子儀可不好對付……”

牡丹咬了咬嘴唇,“唐軍數十萬人居然不設統帥而置監軍,如此沒有節度,應該也不會太久吧。”

阿薩辛在他嘴上親了一口,“所以本座不擔心這個,本座疑惑的是,為何顏宜語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牡丹蹙了蹙眉,“是啊,說來奇怪的很呢,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阿薩辛想了片刻,“那就讓潛藏在長安的人仔細查一查。”

兩個月後,史思明攻陷魏州,繼續按兵不動。阿薩辛也在這時收到了長安傳來的信報。“顏宜語解散了淩枭閣,隐居道觀?”阿薩辛語氣玩味地重複着信中的內容。

“大人說什麽,怎麽可能?”牡丹一臉疑惑,從阿薩辛手中抽過信細看,“這是真的嗎?會不會弄錯了?”

阿薩辛緩緩搖頭,“探子查了兩個多月才傳來消息,應該不會有假。”

“可是為什麽?”牡丹想不通,淩枭閣是朝廷的一把利器,怎麽會突然解散呢?

阿薩辛淡淡譏諷道:“或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太平公主盛極一時,最後不也慘敗收場。”

“如果是這樣的話……”牡丹沉默了片刻,抓住阿薩辛的手臂猶疑着說,“那她對咱們也沒什麽威脅了。大人不如……別再理會她了。”

本來殺了顏宜語就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只不過為了聖教的安穩不得不如此打算,但如今這樣的局面倒是不必了。牡丹不想再橫生枝節,自從阿薩辛和他說了那番話,他的心便已飛去了那片綠洲,一心憧憬着那個屬于他們的神仙眷侶的生活。

阿薩辛想了想,忽而釋然一笑,雙手捧起牡丹的臉,“好,聽你的。”

邺城之戰,沒有牡丹想的那般迅速,但也沒有拖太久。

乾元二年二月,唐軍圍城四月不克,終于糧草不濟,軍心渙散。史思明趁機南下,逼近唐軍。

三月初六,雙方激戰于安陽河北,皆傷亡頗重。就在這時,突然狂風大作,天昏地暗,唐軍一路南撤不止,郭子儀退保洛陽。

不久後,史思明進駐邺城,安慶緒走投無路上表稱臣,被史思明以轼父篡位之名捉拿,秘密送往龍門血衣城,其最後結局可想而知,不必細述。(注一)

又一個月後。

“大人,此間事畢,咱們什麽時候啓程?”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明日就走。”

——全文終——

完結了,感謝文下所有讀者一直以來的支持

祝願阿薩辛和牡丹永遠在一起

鞠躬!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一)歷史上,安慶緒在邺城之戰後,被史思明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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