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

從盤子裏抓起一塊湊到嘴邊。

他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有些異樣,于是慢慢地轉過頭,對上十四郎萬分嫌惡的目光。

“喂喂,幹啥這樣看着我啊?我又沒吃進去……”

“嘁,吃進去才比較好。”

“好惡毒!好惡毒啊你!”

“用摳過鼻屎的手指去碰別人要吃的西瓜才惡毒吧混蛋!”

“好啦你們兩個。”為五郎搖着蒲扇,哭笑不得地看着又為了一點小事掐起來的兩個人,“銀時去個洗手。十四郎只管吃,銀時剛剛沒有碰到別塊西瓜。放心,我看清楚了。”

十四郎點點頭,伸手抓起挨着盆子邊沿的一塊西瓜。銀時三下五除二地解決掉手裏的西瓜,然後沖進廚房裏面。

角落裏的夏草在夜風裏擺着頭,影子映在水泥牆上。

晴朗的夏夜總是宜人的。為五郎擡頭往天上看,這一晚的星星特別亮。

[3]

夏日祭當夜,街道上挂起了橙色的紙糊燈籠。賣關東煮的比平時要多了好幾家,平日裏見不着的諸如套圈圈、撈金魚的攤子沿街也擺了好幾個。

為五郎提議三人一起活動,兩個孩子卻執意要分頭行動。這裏地方小,夏日祭又是難得一見的活動,所以街道上實在有些擁擠,生意好的店甚至連進門都是個問題。銀時決定去找蘋果糖,十四郎要去買章魚燒。為五郎囑咐他們在賞煙花的河堤邊碰頭便放他們走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為五郎群青色的浴衣上面,暈染開一片清淡。這時候看他的背影便覺得有些過于瘦削。

他四處游逛,買了幾件便宜小巧的工藝品後漸漸遠離街道,慢悠悠地走過一條橋。厚齒木屐在燈籠光的映照下拖着長長的影子。

銀時嫌木屐笨重,所以幹脆把它們脫了下來,光着腳丫子在街上面跑,也不去留心腳下有沒有什麽尖利的東西。

他跑過幾家店後終于見到了門口招牌上出現蘋果糖名稱的小吃店,于是憑着身材優勢見縫插針一路擠到老板的面前,迫不及待地豎起一根手指:“老板,一串蘋果糖。”

老板愣了愣,然後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吶,小朋友,最後一串蘋果糖剛剛賣掉。”

“……是哪個混蛋幹的啊喂。”銀時罵了一句,聲音裏難掩失落。

他明白再在這兒呆下去也不會有蘋果糖出來,于是又擠出了店,在門外低着頭吹了會兒風,然後擡起頭看到對面的章魚燒屋,白色的熱氣從店裏面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十四郎拿着好不容易買到的東西快步走在街道上,聽到身邊經過的人說煙花大會很快就要開始,他便小跑起來,跑到街道盡頭拐彎上了石橋,再往前不長就是跟為五郎和銀時約好碰頭的河堤了。

十四郎在河堤前面停下腳步,往下看到為五郎站在河邊的緩坡上。

“哥哥——”

他放聲喊道。

為五郎應聲回過頭,看到十四郎明亮的眼睛後跨開大步子走上去,在石塊壘成的圍欄前面站定,然後伸手抱起站在另一邊的十四郎,把他帶到自己這一邊來。

“我自己可以過來的。”

十四郎顯然是因為被小看了而感覺不滿。為五郎正打算開口安慰他,卻突然看見銀時在對面助跑了一段後風風火火地翻過圍欄一屁股摔在了緩坡上。見為五郎和十四郎都低頭看着自己,他尴尬地嘿嘿笑了兩聲。

“十四郎,看見了嗎,這樣屁股會痛。”為五郎一本正經地說道。

“……唔。”十四郎總覺得哪裏不對。

“啊咧?十四郎你手裏的是……”銀時坐在坡上,注意到了十四郎拿着的一串紅得晶瑩剔透的蘋果糖。

“什麽東西?”十四郎假裝不知道銀時指的是什麽,見銀時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一下子心虛得很,“啊,這個啊。我沒找到章魚燒,所以只好順手買了這個。話說回來,你拿着的這盒東西又是什麽啊?”

“你才注意到?太遲鈍了啊喂。”銀時向十四郎舉起小盒子,“我去的時候蘋果糖正好賣完了,所以只好順手買了這個。”

“……剛才沒把它摔出去算你有本事。”

銀時咧開嘴得意地笑起來:“我說,我們交換怎麽樣?”

“我……我是沒意見啦。”十四郎表面上裝作無所謂,其實心早就鼓脹起來了。

兩個人交換了戰利品之後一同坐在坡上吃起來,銀時竭力專心于自己的蘋果糖,而不去注意十四郎塗在章魚燒上面的蛋黃醬。

“吶十四郎,我就在剛剛作出了我的第一句俳句,你聽聽看?”

“哈?”

“日本小蘋果,海苔章魚燒。”

“……這是啥啊!”十四郎差點把一整顆章魚燒吞下去。

河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連坡上也幾乎站滿了人之後,第一束大紅色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開來,接着幾顆橙色的火苗從河岸邊唰唰竄上天空,在天空正中央嘭地炸開,一瞬之間四圍亮如白晝。

人們都坐了下來,互相倚靠着觀賞煙花,只有為五郎一人仍然是站立着的。他的瞳孔映着各色的煙花,讓人分辨不清它們本身的顏色。

銀時湊到十四郎的耳邊,笑着說了一句什麽。

“你用來描述一個人的句子根本不像樣啊。”十四郎數落道。

話是這麽說,他卻又不禁轉頭看為五郎。夜風吹起那個人的浴衣袖子。

雖然隔着一定距離,十四郎無法将他的表情盡收眼底,但他猜想他的嘴角是上揚着的。

[4]

三個人回到家以後輪流洗了澡。時間是晚上九點鐘,為五郎端着燭臺走進三人共同的房間,見屋內一片漆黑,知道兩個孩子已經為今晚的節目做好了準備。

為五郎把燭臺放在房間的中央,然後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來,向着對面的銀時和十四郎微微揚起嘴角。

“既然有夏日祭就不能沒有百物語,那今天就給你們兩個說橋姬的故事吧。”

銀時和十四郎用力地點點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為五郎的臉。

為五郎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夏夜怪談。

為五郎進來的時候故意把門半開,這時候一陣涼風從走廊裏鑽進來,吹得兩個孩子寒毛根根豎起來。

“……那位過橋人突然覺得腳上一重,整個人像是在被誰往下拽一樣。他心裏害怕得很,又壓不住好奇心。他轉過頭看,于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了後面的內容,兩個孩子同時抱頭尖叫起來。

“嗯,那麽故事就講到這兒吧,也差不多該睡覺啦。”為五郎伸了個懶腰,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夜裏挺熱,門又不能總開着。你們兩個先睡,我還沒有困意,給你們扇會兒扇子。”

銀時和十四郎躺到各自的涼席上面,閉上眼睛試着驅散身體裏過多的熱量。為五郎挑了個合适的位置,開始扇起蒲扇。

夜漸漸深了,屋裏屋外都寂靜一片。為五郎扇着扇着有些犯困,但又怕兩個孩子熱醒,想放下蒲扇又不能放。

困意又一次襲向他的時候,銀時突然睜開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銀時?”

“我說,那個,你去睡吧?”銀時把聲音壓得極輕,“我實在睡不着,正好可以給十四郎扇扇風。”

雖說為五郎對銀時的了解不算淺,但還是訝異于他的懂事。這孩子成長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

見為五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銀時越發心虛起來:“因為……這是成為男子漢必須要掌握的技能吧?”

“說的對呀。”為五郎點點頭,然後真的躺到自己的地鋪上,翻了個身背對銀時,閉上眼睛開始睡了。

銀時吞了口唾沫之後撿起蒲扇,開始用力地對着十四郎扇風。他扇着扇着覺得手酸,想要歇息一下,放下扇子的時候動作卻做得太大,啪一聲不偏不倚打到了十四郎的臉上。

十四郎揮起一拳打在銀時的鼻子上,動作幹淨利落,完全不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樣子。

“癟進去了啊啊!混蛋十四郎!”

“噓!閉嘴!”十四郎立馬捂住銀時的嘴,“我說,你給我躺下,扇風我來。”

“唔唔唔……”

十四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把手松開。

“你說啥?”

“……我才不想欠你!”

屋子裏漆黑一片,銀時看不清十四郎此時的表情,卻從他的聲音裏面聽到了某樣與平日吵嘴時所聽見的不同的東西。

“好啦,我睡我睡。”銀時打了個哈欠後睡下。

蒲扇又換十四郎接手。他扇了不多久,就看見銀時翻了好幾個身,于是心裏一陣煩躁。

——這家夥什麽時候才能睡着啊?!

銀時在心裏說了句笨蛋。明明自己困得要死,卻還堅持扇着風——只因為不想欠下人情。

銀時又翻了個身正對着十四郎。十四郎俯下身,湊到他耳邊輕聲問道:“你丫到底想不想睡?”

“所以說我是真的睡不着啊。”銀時睜開眼睛,“這樣,我們一起給哥哥扇風吧。”

聽到銀時對為五郎的稱呼,十四郎愣了愣。印象中他向來稱為五郎為“那個人”,“哥哥”這樣親昵的稱呼倒是第一次從他嘴裏說出來。

看見銀時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十四郎才反應過來:“你要是把扇子打到哥哥臉上我就殺了你喔。”

“安啦。”

兩個孩子輪流給為五郎扇風,沒過多久就把頭靠在一起睡着了。為五郎嘆了口氣,然後鑽出被窩,蹑手蹑腳地把他們抱回自己的地鋪上,替他們掖上被子。

那夜銀時的睡姿很誇張,腳丫子幾乎伸到了十四郎的嘴邊。十四郎的表情一整夜都像是在做噩夢。

[5]

神社四角的屋檐高高翹起。

灰白色的天空飄下綿綿的雨,把四周的葉子淋了個鮮嫩碧綠。林子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兩個小小的身影漸漸接近。

沒了樹的遮蔽,白色的天光緩緩地漫延過來。銀時和十四郎一前一後鑽出灌木叢,在鳥居前停下來。

通往神社的臺階因雨水而加深了一個色度。他們兩步并作一步踩着臺階向上走,到達最高處的時候終于看見個小小的亭子,于是趕緊進去躲雨。

“到這裏應該就沒問題了,哥哥會來接我們的。”十四郎松了一口氣,臉頰卻還是紅撲撲的。

“吶,十四郎,在雨停之前我們來打UNO牌吧?”銀時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盒紙牌,拿在手裏晃了晃。

“……像是早就做好了迷路的準備啊你。”

這個下午為五郎本是帶銀時和十四郎來參觀社神的,誰知道剛剛進林子兩個孩子就跑得無影無蹤。進林子深了,四處都是高大的樹木,茂盛的枝葉遮擋了視野,往前方的路也不再好找,于是他們便迷了路。

十四郎試着撥開從四面八方伸出來的枝桠,但一根被撥開另一根又彈出來,這些煩人的枝長得太韌又不好折斷,現在自己是真的被困住了。不知道這裏離進林子的小路有多長的距離,十四郎只知道哥哥的聲音沒辦法傳到這邊來。

大概是真的急了,十四郎回過身沖着銀時喊道:“說什麽看見了兔子一樣的東西啊白癡天然卷?!跑到這種地方現在要怎麽回去啊啊!”

銀時心裏也焦躁,所以一下子就被十四郎的态度激怒:“不願意跟過來你一開始就完全可以甩開我的手吧?”

“那是因為……”

十四郎語塞,自己當時确實沒有多想就被他帶着跑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現在這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情況并不全是銀時造成的,但偏偏就是感覺非常不爽。

看到十四郎不服氣的臉,銀時的心情竟然一點點好轉了起來。在這裏呆着不動也不是辦法,于是銀時打了個響指,說出了自己的主意:“管他能不能看到前面的路,總之先往前走,這樣說不定就能走出去了。”

“你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是怎麽回事啊!這辦法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吧?”

心态是消極的破罐子破摔,臉上卻是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從容,都不知道該說他是真白癡還是其他什麽好了。

“喂喂,先別着急否定阿銀的提案嘛。我的意思是……對了,你聽過漢斯和葛雷特的故事吧?”

“剛剛就想過了,問題是我們沒有面包屑呀。”

[注:漢斯和葛雷特——格林童話《奇幻森林歷險記》中的兄妹兩人,為标記回家的路而一路上丢下面包屑。]

“我口袋裏有白煮毛豆。”銀時對着十四郎眨眨眼睛,“出門的時候抓了一把。”

雖然還在為吵架的事而生悶氣,為了不走散,他們還是握起了彼此的手。銀時一路上撒下毛豆殼,靠着這些小标記來辨認某一處地方是他們已經走過的,還是沒有到達過的。兩個人在林子摸摸索索,天漸漸變了色。

烏雲濃了起來,不多時,一滴冰涼的雨水便啪嗒一聲滴進了銀時的浴衣領子裏面。銀時打了個冷顫,十四郎轉過頭,兩個人同時說了聲下雨了。

幸好一開始雨勢很小,兩個人加快腳步,靈活地從樹與樹之間的空處鑽過去,越往前走樹木就越稀疏,沒等雨大起來就摸到了出口。

不像樣的UNO牌沒打多久天就放晴了。天地之間一片幹淨,空氣裏彌漫着青草微甜的香氣。有腳步聲向亭子接近。

十四郎站起身,跑出亭子,看到為五郎站在臺階的中段朝他招手。

“哥哥!”

十四郎歡喜地叫了一聲,然後飛快地沖下去,撲到了為五郎的懷裏面。

“十四郎看起來很高興呀。”為五郎拍拍弟弟的頭,“你們比我早到了好多,有沒有四處去兜兜?……啊,剛才一直在下雨,你們是在亭子裏避雨吧。”

“嗯。”

“那我們上去,我帶你們參觀主殿。”為五郎說完後,擡頭看到銀時在高處向他揮舞着雙臂,于是高聲說道,“銀時,我們現在就上來——”

銀時用力地點點頭,報以一個大大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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