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

春天的尾巴掃過五月的天空,初夏的氣息浸染每一寸肌膚。

下午天氣晴好,土方把最後一部分東西整理好就打算搬去新租好的房子。搬運屋已經聯系好,天黑之前應該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

土方把藏在床底下的紙箱子搬出來,堅定了決心以後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把箱子打開來。

幼稚園的畢業照、小學的畢業照、國中的畢業照、高中畢業照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合照,都被土方放在一個沒有封上的信封裏面,因為他很少把它們拿出來看,所以照片幾乎還是嶄新的,保存得非常完好。

照片是按時間順序疊在一起的,越是在上面的時間越早。第一張照片上面排着三排小鬼頭,背景是一面幹淨的白牆和兩個大窗子,樹木的枝桠從兩邊伸出來。上幼稚園的時候,土方的個子在小朋友中不算高,所以排在第一排,坐在了板凳上。銀時站在他的身後,兩只手比着V字,放在土方的頭上裝兔子耳朵。土方聽為五郎說那時他正好缺了顆門牙,所以沒敢咧開嘴笑。相比之下,他背後的銀時就笑得很誇張,是露大板牙那種笑容。

在土方的高中同學裏,只有銀時一人是從幼稚園就跟他在一個班的。

土方把第一張照片放到最後去,下一張映入他眼簾的是兩個扶着兒童三輪車的男孩子,中間站着的是穿白色T恤的為五郎,陽光從畫面的右邊斜斜地切下來。

原來他還是留着一張跟為五郎的合照的。他竟然有些高興,這該是多久沒有體會過的心情了?

小學畢業照上面,他和銀時肩并着肩站在第二排,笑的弧度一大一小,卻同樣自然。

下一張是為五郎帶兩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時拍的。銀時和土方穿着一白一黑兩件小西裝站在禮堂外的小山坡上,腳邊是鵝黃色的野花。銀時大大咧咧地勾着土方的肩膀,把臉湊上去,笑得一臉滿足。土方的臉有些微紅,嘴抿成一條線。

……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張。

土方趕緊換到下一張國中的畢業照。這時候土方已經跟近藤、總悟成為了同班同學,因為個頭的關系,土方和近藤站在最後排,總悟站在前面一排。銀時和坂本、桂站在最後排的另外一邊。

國中畢業照下面的幾張是土方的獨照,有在北海道旅游時薰衣草田裏的小小縮影,有他趴在涼亭的欄杆上看魚時被偷偷拍下來的側臉,有他登富士山邁出大步的背影,還有在公園裏打籃球縱身躍起的瞬間。這些都是為五郎拍的,因此照片裏沒有出現他。

翻看完信封裏的照片以後,土方從箱子底部掏出另外一個粉色的信封,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寄信人坂田銀時的名字,收信人是一個土方沒多少印象的女生。

那個女生是土方小學時候的班長,這封信是當時銀時讓他幫忙修改的情書。土方草草地看了一遍就扔到了一邊,當天晚上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找出來,仔仔細細讀了第二遍,好幾次都忍不住笑出來。

「……你生氣時的臉像個蘋果,讓我想咬上一口。」

“這是什麽簡單粗暴的表白啊?沒有人會高興的吧。”

他一直都覺得,銀時用來描述一個人的句子太不像樣了。

第二天他打算跟銀時坦白說這封情書給不出去,銀時卻搶先開口說他不想給出去了,就留在土方那邊好了。土方也沒有拒絕,回家以後就把那封蹩腳的情書壓在了箱底。時隔多年,期間他即使沒有再找出來看過,其中的一些句子卻還能記得起來。

“從小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啊,哪會有女孩子喜歡上你啊。”

土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陽光從背後的窗戶裏照進來,讓他感覺背上一陣暖洋洋的。

“銀時……”

土方輕聲喚着那個名字。

心髒一下子癢起來。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名字念起來這樣好聽。

“銀時,銀時。”

不管念幾遍,都不會膩煩。

——明明還沒有分別,卻已經開始懷念了。

畢業了之後他會留在東京讀美院,自己會去京都,相隔很遠。再久一點,大家可能都已經各自成家立業,誰還會有閑心去找對方侃談。

“銀時,就到這裏吧。我跟你。”

土方自言自語一句之後便拿過一旁的透明膠和小刀,把箱子封了個嚴嚴實實。樓下傳來喇叭聲,土方知道是搬運屋來了,于是趕緊出門下樓。

[2]

時值夏末秋初,天氣格外晴朗,晚上爬上屋頂便可以清晰地看見滿天的星星。

午飯剛過,新八在打掃房間的時候接到了銀時打來的電話。

“那個啊,阿八,跟你商量個事……當然你拒絕掉也可以啦。”

在新八的記憶裏,銀時很少像這樣認真拜托別人一件事。他本想問清楚是什麽事情之後再考慮要不幫忙,一開口卻直接答應了銀時的請求:“說吧,我會盡量幫你的啦。”

電話那頭,銀時彎起嘴角,謝意化作對方看不見卻能聽見的笑容:“Z組那幫笨蛋的聯系方式你都有吧?”

“都記在通訊錄上了。”

“果然是細心的家夥啊。”銀時調侃了一句之後把聽筒換到另外一邊,然後慢慢地向新八說明了自己的請求。

新八的表情從疑惑轉變為驚訝,待銀時講清他的想法後他又漸漸平靜下來:“好啦,就放心交給我吧。”

“男子漢就該像新八君你一樣直爽嘛。”銀時聽到新八聲音裏的笑意,又打趣了他一句,接着用食指撓了撓臉頰,“嘛,像這樣拜托人家倒真的是有點難為情……”

“就算你這麽說臉皮也不會變薄的啦,阿銀。”

夕陽西下,土方從便利店買了速凍牛肉丸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也是自己沿街走了一趟才發現,這條以往不曾來過的街道跟他先前的家所在的街道是驚人的相似。街道轉角處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路的中段有個小小的公園,只不過這裏的滑滑梯是前不久才搭建起來的,也沒看見有兒童來玩耍。

土方煮了一頓簡單的晚餐,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獨自坐在桌子旁邊開始進食。他沒有開燈,只是拉開了窗簾,借着窗外的霓虹勉強能看清自己周身的東西。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麽時候養成了這個微妙的習慣。

飯碗剛剛見底的時候,擺在他右手邊的手機亮了起來。他看了看來電顯示,然後按下通話鍵。

“山崎?”

山崎退雖然跟他的關系不算多近,卻讓他莫名地心安。興許是他性格随和,又不喜追問太多的緣故。

“那個……土方同學,你現在能出門嗎?”山崎小心翼翼地問道,似乎有所顧慮。

“有什麽事?”

山崎從土方的聲音裏聽辨不出任何情緒,于是吞了口唾沫,說明來意:“新八同學說土方同學你沒有領走我們班的通訊錄,現在他那兒正好多了一本,所以想讓我轉交給你。”

土方完全不知道有統一分發班級通訊錄這回事,對于轉交給他通訊錄的人是山崎也覺得疑惑。

山崎早就知道土方會有所懷疑,于是握緊了拳在心裏自言自語——因為我還沒弄明白真相就接下了這份差事啊!接新八電話的時候沒睡醒就答應下來了啊!

聽筒裏響起土方沒有溫度的聲音,“真是愛操心的班長啊。通訊錄就不用麻煩了,替我向他道聲謝。”

山崎想起新八向自己提出請求時誠懇的語氣,本想放棄卻又不允許自己這麽做。他知道自己再不出聲土方就要挂斷電話,于是心想幹脆豁出去了,反正以後跟這個人的距離也不會再是低頭不見擡頭見那樣的近。

“土方同學,那個,無論如何都請你出來一下!”

“哈?你在耍我嗎?”

“對不起!”

“……山崎,搞什麽飛機啊你。”

“真的非常對不起!”

“我家小區前面的公園,認識嗎?”土方話鋒一轉,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

“啊,通訊錄上有寫地址,我認識的。”山崎暗自松了一口氣,“我馬上過來,請你稍等一下。”

山崎的聲音消失,聽筒裏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土方把手機揣進口袋裏,站起身快速收拾了碗筷,然後換上鞋子出了門。

通訊錄上寫的是他原先的住址,到現在為止應該還沒有知道他已經搬了家,畢竟是突然決定的事情。

他越接近那條街道,就越後悔自己做下的決定。

[3]

土方在公園前停下來的時候,只看到一盞燈立在裏面。他推着單車走進去,把它靠在滑滑梯旁邊鎖好。他掏出手機看了看,現在距離最後一個通話結束已經有二十分鐘。

“只不過是個山崎而已,竟然敢放老子鴿子。”

土方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無意識地擡頭向上看,滿天銀白色的星星映進眼睛裏。夜風吹在他的胳膊上,些微的暖意撫摩着皮膚,土方感覺有些癢,卻很舒服。

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在某種力量的驅使下自己竟繞到了滑滑梯的後面,踩着臺階走到上面,然後在寬敞的頂部坐下來。

要看星星的話,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地方了。

他打算就一個人在這裏坐一會兒吹吹風的時候,幾個始料未及的人的出現又好死不死打破了他的計劃。

“嗚哇,蛋黃醬星人竟然一個人躲着看星星阿魯!好過分哪,有這麽好玩的事情都不告訴我們!”

神樂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站到了土方的身後,伸出手蒙住了土方眼睛。

“喂,我說你啊……”土方對于別人遮去自己眼前的光這件事感到非常不爽,卻又沒有真正發脾氣,“把手拿開啊我說,幼稚的中華丫頭。”

“幼稚的明明是土方同學。”總悟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不緊不慢地走上來,然後在離土方有一個人距離的地方坐下來,“話說回來,看猩猩什麽的去動物園才對吧。啊對了,不去動物園其實也……”

“總悟,後面半句就不用了啊。”近藤輕輕拍了拍總悟的腦袋,然後坐在了總悟的旁邊,那一個人的位置仍然被留空。他看看土方,不說話只是笑笑。

“土方同學,晚上好。”

新八和阿妙站在滑滑梯下面朝土方揮手,走在後面的是一臉窘迫的山崎。他擡頭觸碰到土方尖利的目光,打了個寒顫,又壯着膽叫了聲土方同學。

“真有你的啊,山崎。”土方冷冷地開口,表情卻沒有山崎想象中那麽可怕,“通訊錄呢?”

山崎窘極,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才能不惹他生氣。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他回頭看見一副标志性的墨鏡。

“出門太急忘記帶是小事啦,需要的話等下我們每人再寫一份給你怎麽樣?”坂本擡頭對着土方說道,“沒有本子的話就用伊麗莎白的标語牌,啊哈哈哈哈……”

“伊麗莎白的标語牌最近庫存不夠了,可不要打什麽歪主意啊坂毛球。”

“話已經說出去了不好收回來,假發你就自求多福吧啊哈哈哈哈。還有,我比你先到了喔。”

“不是假發,是桂!我跟伊麗莎白一直在滑滑梯下面待命!”

偶然落到地上的綠葉被高高地風吹起來,送向遠處。

“略詭異啊這句話。”新八回頭看着桂,嘴角抽搐了一下,“這種事情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桂君。”

“啊——在這麽浪漫的晚上能跟阿銀一起看星星真是太美好了啊我已經……快要燒起來了!想怎麽處置我都行喔。”

尴尬的局面被從樹上晃下來的紫頭發女生打破,她臉上的紅暈在燈光的映照中隐約可見。她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發現沒有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于是收起花癡的表情,靈活地作了個空翻,穩穩落地。

“阿銀呢?阿銀在哪裏?阿銀——”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土方的後背一陣僵硬。他察覺到身後有個人在接近,正打算回頭的時候,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阿銀在這裏喔。”

土方把頭轉到另一邊去,一聲不吭。銀時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在他旁邊坐下來,占去了那個始終被空着的位置。

“上面還有空間,都過去吧大家。”新八對着站在滑滑梯下面的人說道。

一個人看星星最終變成了一群人看星星。

土方想走,又覺得實在不妥,于是只好僵在原位,聽旁邊一群笨蛋插科打诨,自己卻不加入任何一個話題。

“你啊,一直不說話會憋出病來的吧。”銀時轉頭微笑看着土方。

“……我剛剛就想問你了,你這混蛋把這麽多人帶到這兒來是想鬧哪樣啊?”

“只是單純的集體活動而已啦,組團看星星,就是這樣。”銀時說得很自然。

土方沒有多想開口就罵出來:“白癡天然卷。”

“嘛,做出這種事我也是夠白癡的啦。”銀時聳了聳肩,目光依然停留在土方的臉上,其中的色彩卻漸漸變了,暗紅色的瞳仁看上去愈發的暖,“只是自顧自地認為你會可能高興,就這麽去做了。”

“我可從來沒有拜托過你這種事。”

“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當是我在自娛自樂好了。”

話不用說得太開,彼此心照不宣就夠。

土方不得不承認,這個人他短時間內是躲不開了。

銀時不動聲色地摟住土方的肩膀,一點點地把身體靠過去。

“喂,你幹嘛啊?”土方用手肘輕輕撞了撞銀時的腹部,“離我遠點。”

“我知道我知道,下次就會離你遠遠的了,就現在讓我稍微靠近一下可以吧?”銀時擡頭看着夜空,悠悠地說道,“只要現在就夠了。”

土方聽着銀時雲淡風輕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天下午他的電影院出格的舉動,一時間失語。

[4]

夜更深了一些,風漸漸轉涼。大家聽到神樂驚喜的呼聲後紛紛仰頭看,滿天都是染上檸檬色的星星。

四周安靜下來,只剩下夏草被風吹動時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在這樣晴朗宜人的夏夜,螢火蟲提着小燈出了家門。一小點螢火蟲繞着土方的手緩緩飛了一圈,然後又向着別處去了。沒過多久螢火蟲便成群結隊地出現,碧綠色的螢火像河流一般從每個人的身旁靜靜地流過去。

土方突然回想起在埼玉鄉下參加夏日祭的那個夜晚。那時的夜空也跟現在一樣晴朗,卻閃爍着比星星更炫目的光。

他沒忘記銀時湊在他耳邊開的那句玩笑。

銀時說為五郎是很适合站在煙花下面的人,他當時笑他沒辦法用像樣的句子描述一個人,但他一直也沒弄懂到底怎樣的人才适合站在煙花下。

人獨自站在煙花或者星光下面,興許本身就是不合适的。

“我啊,其實一直想回鄉下去再參加一次夏日祭。”土方看着天空,像是自語一般淡淡說着。

“會有機會的,蘋果糖還在等你呢。”銀時的嘴角上揚起明顯的弧度。

“蘋果糖等的明明是你這家夥吧?”

“蘋果糖等的是章魚燒啦。”

“……”

“坂田同學,你笑得太誇張撞到我啦。”總悟戳了戳銀時的胳膊。

“抱歉抱歉,總一郎君。”銀時立刻回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總悟啦。”

“噢噢,你們在說些什麽呢?讓我也哈哈大笑一下吧哈哈哈!”

“你已經在哈哈大笑了啊,近藤桑。”

銀時一本正經地回答:“十四郎說他感動得快要哭了啊。”

僅僅是一句玩笑話就牽動了土方的某根神經。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名字,經他一念卻有了特別的韻律,興許是帶着調侃的笑意的緣故吧。

收起這樣奇怪的想法,土方狠狠捶了一下銀時的腦袋。

“混蛋你胡說什麽呢!”

那個人就坐在旁邊,自己卻還滿腦袋都是他的事情,土方罵自己真是太沒出息。

銀時說過話也一句一句地冒出來。

「天上明明已經沒有其他星星了,它卻還厚着臉皮亮着,煩人得很哪。可不管光芒有多微弱它就是一直亮着。真是個笨蛋。」

自己的內部大概已經很黑了吧。但即使是在這麽黑的地方,那點光芒依然亮着,無論如何都不肯熄滅。

土方想,他只是要一點時間整理一下自己。如果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仍然不得不奔跑,那麽,該朝着什麽方向?

“再過幾天就要開學了,十四你的學校是離這兒最遠的,想到以後不能經常見到你我就覺得不習慣啊。”近藤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雖然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但放長假我一定會去拜訪你的,近藤桑。”土方安撫道,“保重。”

“你在京都也要保重啊,十四——”

“京都鬧鬼鬧得最兇了要經常回來看看喔土方同學。”

“那個詭異的前半句是怎麽回事啊總悟!我都聽到了啊!全部聽到了!”

“蛋黃醬保重阿魯,我們不會忘記你的!”

“別說得好像我再也不會回來一樣啊中華丫頭!”

“下一次你回來的時候,必定能見到東京的黎明。”

“偏得更厲害了吧!都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了啊桂!”土方發現吐槽真是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情,“志村,下面的交給你了可以吧?”

“包在我身上,土方同學。”

土方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麽輕松過。

即使是在最壞的時候,也有這麽一群笨蛋在旁邊唧唧歪歪的。所以根本,絕望不起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氣氛被炒得熱火朝天。趁兩邊的人分成兩個小團體在聊天的時候,土方緩緩開口。

“那個,銀時……”

“在呢在呢。”

剛才這家夥反常地一句話都沒有說啊。

“我說……”

銀時看着土方,眨了眨眼睛。

土方把目光移開,停留在滑滑梯下面的水泥地上,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

“……謝謝了啊。”

銀時咧開嘴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跟小時候笑得一樣形象盡失。

“保重,十四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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