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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暮夏初的長安城,下着無需打傘的小雨。延平門東的待賢坊內,安靜得可以聽見花落的聲音。

申時過半,偏僻小巷“瘗花曲”的巷口停着一架華美的馬車。車旁的僮仆躬身低頭,迎候着從小巷深處緩緩踱出的兩道人影。

走在中間的是一位氣度不凡的華發老者。雨天濕滑,他由一名少年攙扶着行走,紫色的袍襕上濺滿了泥點,老人卻渾然不覺,反而指着小路兩旁厚積的翠綠青苔,皺起了眉頭。

“你看這條小路啊,真得趕緊翻修夯實,可別被這些蒼苔淹沒了,害得那些上門求教的人找不到方向。”

“正是要淹沒了才好呢。”回話的是攙扶着他的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唇紅齒白,還梳着總角的雙髻,卻故作老成地搖着頭。

“明師說過,瘗乃是埋藏之意。取名‘瘗花曲’,正是希望這條窄巷可以埋藏在百花深處,讓那些凡人無法打擾他的清修。”

他說得一本正經,錦衣老者卻笑出聲來:“別人不來叨擾,老頭我卻不能不來。紫星小侄,今日之事可就要拜托了。”

少年道:“您老人家的事,何需紫星多言?明師必然上心。明日寅時過半,還請先生登門一敘,屆時自然有個交代。”

說着,兩人已經到了巷口。紫星駐步,錦衣老者登上馬車,兩相話別。

馬鈴聲逐漸遠去,最終輕不可聞。紫星正要返回,忽聽外面又是一陣腳步聲。

“請問,這裏可是瘗花曲明先生的居處?”

發問者是一位青年男子,站在路旁槐樹下。他面色蒼白,一襲布衫被雨水洇濕大半,顯然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

紫星打量他幾眼便了然道:“明師正在等你,請随我來。”

青年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他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跟在少年身後。

與長安其他裏弄一樣,瘗花曲不過是一條僅供三人比肩的夯土小路,沒走幾步,路邊的青苔就“蜂湧而出”,鋪成一張郁綠的氈毯。越往裏走,暮春的綠意越是張狂:土牆上爬滿了青藤,開着繁星似的小花;牆內探出的綠枝軟軟垂下,撩撥着人的頸項。就連牆下水溝裏也生着密密匝匝的銅錢草,如一片小小的荷塘。

人跡罕至的深巷裏,竟還藏有無聲的熱鬧。青年正暗自驚詫,小路忽然一個右彎,紫星低聲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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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花曲的盡頭不見門扉,倒是幾株繁茂高大的灌木,枝頭綴滿焰紅花朵。青年正欲詢問,只見少年伸手分花拂葉,樹後豁然現出一處寂靜庭院。

房屋是普通格局,但院裏草木葳蕤,遮天蔽日,卻是別處罕有的景象。

紫星領着青年來到正堂檐下,透過半卷的竹簾,可以隐約看見屋內地屏前坐着一位白發老者。

青年急忙退後一步,施禮道:“晚輩秦稽,冒昧打攪明先生了。”

屋內沒有回應,簾內卻垂下一只手。

“明師請你坐下再說。”紫星解釋。

青年立刻在檐下行了一個叩拜大禮:“有勞明先生,請幫我為一人延續陽壽!”

事情,是這樣的——

這位名叫秦稽的青年,本是北方奚人,他自幼通曉音律,長大後就做了歌者。由于契丹侵擾,數年前他與數位族人南下投唐。來到長安後,秦稽經人引薦在勝業坊一處富貴人家做樂戶。這家主人精通音律,尤其喜好異域風情,私坊中不乏胡人面孔;然而秦稽天性孤僻,不擅與人交陪。好在府主對他的歌聲殊為欣賞,日子過得倒也平靜清閑。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一個月前府上請了位算命的,竟說府主命不久矣。或許一語成谶,次日府主便生了一場大病,這陣子總算好了些。可是府中上下已經對算命的話暗信不疑。

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一旦府主往生,生性孤僻的自己是否能夠獲得新主的肯定?若是被遣出府中,又該何去何從?

午夜夢回,秦稽每每輾轉反側。而思前想後的結果便是來求明先生——這位隐居于待賢坊的方士,希望能夠延續府主的陽壽。

話音落盡,簾內的老者似乎沒有反應;倒是旁觀的紫星發出了一聲異常老成的冷笑。

“不通人性也該有個限度。死生大事豈容兒戲?且不說向地府奪人是何等的難事;就算真能延壽,你還期望他能長生不老不成?”

“這……”

被個十二三歲的童子說得啞口無言,秦稽自知理虧,唯有讪讪地低下頭去。

卻在這時,竹簾後面倒有了動靜。

“我可以助你,但需要你的回報。”

如同絕路逢生,秦稽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只要晚輩能夠做到,一切還請先生吩咐!”

簾內的明先生再次沉默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走廊另一端傳來了衣物摩挲的聲響。

檐下的婆娑樹影裏忽然走出一位高挑女子。她膚色白皙,明眸深邃,紅唇如櫻,長而微卷的黑發梳成螺髻,容貌之中隐約有些異族的血統。

而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一襲火般鮮豔的茜裙,墜滿了晶瑩細小的雨珠,正随着她婀娜的步态閃閃發亮。

轉眼間女子已經來到秦稽面前,微微一笑,道了聲萬福。

這時,紫星引薦道:“這位金罂姑娘的先祖本是波斯人氏,不遠萬裏徙居東土,現在禁中內坊教習,境遇倒是與你有些相似。不過,金罂尚有幾位姐妹散居于城內。今日她私自離宮,為的正是與家人相見,你可願随行保護?”

“夜游長安?”秦稽瞠目。

即便不聞窗外之事,他也知道長安的夜晚嚴格“宵禁”——酉時鼕鼓過後,城坊大門緊閉,禁止百姓出入。坊外的六街更有金吾衛的騎卒與武官巡守,一旦被捉,自是少不了皮肉之苦。

更不用說,城內幾個偏遠僻靜的坊內,似乎還有匪盜出沒……

秦稽自知此行不易,然而比起所求之事,卻又着實算不上什麽。思及至此,他終于将心一橫,轉身作揖:“願為金罂姑娘效勞。”

紅衣女子也輕啓朱唇,謝道:“那就麻煩秦公子。”

這時,簾內又傳來明先生的叮囑:“時辰不早,你們且去吧。記得明日寅時回來,自然能完成你心中所願。”

秦稽連連稱謝,領着金罂姑娘轉身離去。直到二人走出了遮天蔽日的庭院,重新踏上瘗花曲,這才發現雨已停了,頭頂夜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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