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阿晏

周晏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繃緊,灼日劍游蛇一般從他腕間滑到手心,他握着劍柄,往前了一步,将沈妄擋在了身後。

他神色淡淡地接着池楹投來的視線,沒有絲毫要退後的意味。

被他下意識籠罩在身後的少年卻是一僵。

高臺上,池楹的視線在周晏身上停駐了兩瞬,神色不變地移開了視線。

他沒有發現周晏在這裏。

周晏輕輕松了一口氣,他拉着沈妄往陰影處躲了兩步,低下頭來囑咐他道:“你接下來只用跟在我身後就好。”

不多的月光将給他臉上渡上了一層陰影,青年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瞳都藏在黑暗中,聲音淺淡卻珍重:“你什麽都不用做,只要我在,就能保你無事。”

沈妄罕見的沒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沉沉。

交代完這些事,周晏便不再理會沈妄,而是轉過身去,去瞧高臺上池楹的動作。

整片森林寂靜的一絲風都沒有,夜色濃稠地抹不開,空地大陣上,一個個黑衣人如同一把把沉默的尖刀,無條件地聽從着高臺上池楹的指揮。

池楹聲音沒有起伏,一個個調動的字眼從他嘴中蹦出來,再由棋子一般的黑衣人一一完成。

不過須臾,每個小陣眼上就已經精準地站上了人。

離子時還差一刻鐘。

月亮升到了最高處,淡薄地挂在天空中,從周晏的方向看去,那滿月像從池楹背後升起,堪堪懸停在他頭頂。

月光沖不破森林的暗,卻能将高臺之上他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冷峻的眉眼,面上一片冰寒。

他殷紅的唇中吐出兩個冰冷的字:“陣成。”

随着他這兩個字落下,站在每個小陣眼上的人都在下一瞬伸出了胳膊,他們沉默而快速地拿出一把短刀,往自己胳膊上毫不留情地割去。

頓時血流如注。

紅色的血順着胳膊流下來,彙入到地下的陣法之中,随着越來越多的血流下來,一個個小陣眼開始閃爍着微弱的血紅的光,血光閃爍間,黑衣人流的血轉眼見就消失不見了。

被地下的陣法吞噬而去了。

周晏注視着這一切,忍不住咬牙道:“喪盡天良。”

以血為祭的陣法,極盡天下惡毒之用,召出來的也都是邪祟之氣,人道十三洲三島,這類陣法,是被明面禁止的。

卻沒想到在瀛洲島,被身為島主的池楹帶頭布置了出來。

周晏的目光掠過一個個仿佛不知疼痛,又要往自己身上割第二刀的黑衣人身上,最終将視線停留在了陣法南邊一處。

那一處的小陣眼上,站着一個比周圍人都略矮一些的身影。

他顯然還沒長開,十四五歲的樣子,正舉着小刀往自己身上割下第二刀。

洶湧的血從他胳膊上流了下來,讓他不由得晃了晃,少年一咬牙,使勁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可臉上的痛楚之色到底遮不住。

是隗朗。

周晏握劍的手一緊。

他身後的沈妄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他順着周晏的視線看去,就看到了隗朗。

頓了頓,沈妄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抹笑。

他從沒什麽慈悲為懷的心,一顆心在髒污之處泡的久了,世俗的道德早不能束縛他,見到隗朗這樣子,他心中便升起止不住的歡愉。

如此這樣,他的好師兄就能看清,是誰背叛了他。

又是誰一直在陪着他。

那廂,衆人的動作并未停止,随着兩道見骨傷口留下的血,陣法中血光之色越來越重,到最後,肆無忌憚的血光幾乎将站在小陣眼之上的人給吞并掉。

連月亮都被映射出月紅之色。

血紅之色持續了一刻鐘後,所有人都開始緊緊地盯住高臺之下的一小片被空出來的地方,那地方是全陣中唯一沒被血色占領的地帶。

就這麽又盯了一刻鐘,那空地上什麽都沒發生。

而鼎盛的血紅之色也慢慢有了褪去的跡象。

沉默無聲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有人道:“島主,他們沒在屋中!”

周晏順着聲音看去,就看見了巫奶奶焦急的面容。

人群沉不住氣了,可高臺上的池楹卻沒有絲毫意外之色,聽到巫奶奶這麽問,他終于露出今夜的第一個笑:“當然不會在屋中,人家這不是在旁邊看着我們的嗎?”

随着他這句話,他腰間別着的雙鈎被他抽出,呼吸間,其中一個雙鈎就已被池楹甩出。

那雙鈎蘊含着強大的靈力,直直朝周晏方向刺來。

“從我們布陣開始看,周晏,可看清楚了?”

周晏呼吸一頓。

自從他們踏入森林的那一刻,池楹就已經知道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周晏幹脆也一掐訣散了隐身訣,雙鈎轉眼到了他身前,他手腕一轉,灼日劍就接住了雙鈎。

劍與鈎撞在一起,铮鳴之聲響徹方圓天地。

周晏握劍的手一用力,灼日劍迸發出一陣銀光,襲來的雙鈎就硬生生被他折斷了方向,朝它的主人池楹飛去。

周晏收了劍:“不過一個陣而已,也沒什麽好看的。”

池楹顯然不以為甩來一個雙鈎就能将周晏給傷了,他伸手穩穩握住飛來的雙鈎:“是沒什麽看的,不過引你來了就好。”

他說完這句話,厲呵一聲:“起陣!”

周晏眉目一轉,才發現太平靜了一些。

所有人的反應都太平靜了一些。

他掃視了一下那些注視着自己的人,發現所有人對于他出現在這裏似乎都不驚訝,甚至有一絲終于出現了的理所當然。

他最終看向望着自己的隗朗,少年接觸到他的目光,下一瞬,就将頭扭了過去,不再與他對視。

一直在他身後沒有出聲的沈妄突然冷笑一聲:“好一出大戲。”

聽了他這話,周晏仿佛被一通冷水澆了下來,一瞬間恍然大悟。

真是好一出大戲。

帶他們故意來看陣,又在他們回去之時特意讓他們看到巫奶奶從他們屋中出現,引得他們發現屋中的陣,從而懷疑到子母陣身上,去找池楹試探出一個說法。

最終池楹話中的棱模兩可,使周晏決定來一探究竟。

周晏揚了揚眉,低聲道:“屋子中的,根本不是子母陣。”

只不過是按照子母陣的畫法,讓他順理成章地認為那是子母陣。

沈妄磨了磨牙,扯開笑容:“師兄和我想一處去了。”

周晏也笑了:“是不是子母陣,都沒關系了。”

池楹設計讓他來,他便來了。

他來了,這也不過就是一個陣而已了。

見他絲毫沒有懼色,站在高臺之上的池楹笑道:“知道你不怕,但是周晏,你仔細看看,這是幾個陣?”

他話音落下,整個森林開始搖動。

空地之上的陣法一剎那血光之氣沖天,而無數的樹葉從樹幹中脫落,脫落的那一瞬,翠綠的樹葉如染上血一樣變得猩紅,鋪天蓋地地将周晏的身形吞沒。

陣中之陣。

空地為陣,亦是陣眼。

而完整的陣則是整個森林。

或者說整個島也不為過,此時此刻,這島上的每一片樹葉,都變成了能殺死周晏的利刃。

雙目被血紅之色充斥的那一刻,周晏無奈地笑了笑。

他上輩子是殺了池楹父母?值得讓池楹用如此心力布置這樣的大陣來對付自己。

灼日劍在他手中被舞地看不清劍身,只剩一道道清影,他憑強大的靈力硬生生在漫天猩紅樹葉中割出了一道口子,将他和沈妄穩穩地護在了當中。

可這種平衡也沒有持續多久。

一道刁鑽的刃破開了周晏的劍法,毫不留情地朝他頸子捅來。

手腕一抖,灼日劍隔斷了雙鈎。

周晏望着不遠處站着的池楹,笑道:“我得罪過你?”

池楹被猩紅樹葉包裹着,衆多樹葉卻沒傷他一毫,冰冷堅硬的刃全都對準了周晏和沈妄。

瘋狂的,一寸寸向他們推來。

池楹看着他握劍的手。

再強大的人也沒法全部避開無孔不入的樹葉,周晏握着灼日劍的手腕被割的鮮血淋漓,連帶着他露出來的頸側臉頰也受了不少傷。

束好的發淩亂散開,鋪在肩頭,好不狼狽。

“也不是得罪,”池楹眸中沒有表情,只盯着他,“是你太蠢了。”

他說完這句話,兩人之間再也無話,雙鈎被他握在手中,池楹整個人朝他襲來。

兩人糾纏在一起。

周晏一邊要躲避樹葉,一邊要應對池楹的攻擊,一開始還能應對,可慢慢地就被被纏的分身乏術。

當他再轉身的時候,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沈妄不見了蹤跡。

周晏本就急促呼吸頓時淩亂了幾分。連帶着握劍的手都顫抖了一下。

抵擋之勢連帶着弱了幾分。

池楹眉目一禀,鈎就刺入了他肩頭。

飛升天道的人,即便被抽了神骨,到了人道,也不是周晏能輕易折殺的,刺入他肩頭的鈎将周晏狠狠帶着往後,最終将他釘在了一顆樹上。

珰的一聲,灼日劍從周晏掌心滑落,落入了地下。

他的手也無力垂了下來。

勝負,似乎在這一刻有了結果。

池楹卻沒有絲毫停頓,一只手将他用鈎禁锢着,另一只手拿着鈎就要朝他肚子上捅去。

竟是要将他當場在這裏開膛破肚的意思。

周晏微微睜大了眸子。

就在雙鈎碰到他衣裳時,漫天紛飛的樹葉在這一瞬突然停止了動作。

猩紅樹葉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天地一下子澄明起來。

池楹一頓。

就是這一頓,地上的灼日劍飛起,以種極為刁滑的姿勢,狠狠刺穿了池楹要捅周晏肚子的手,劍身帶着他将他掀翻在地。

入土三分,池楹再無法動作。

從周晏被禁锢到池楹被灼日劍困在地上,也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

周晏無力垂下的手揚了起來,碰上了肩頭的鈎,他五指合攏,握住鈎,将它一寸寸從自己身體中拔出。

他一步步挪到池楹身邊,将鈎扔到他身上,青年呼吸淩亂急促,滿身的狼狽,但面上卻有着暢快:“我說了,不過是一個陣而已。”

他讓沈妄按照他的方法添了幾筆,就變了。

破不了,那就讓陣換個主人。

再以身作鈎,拖住池楹,待大陣運行到他添的那幾筆上,接下來的陣如何運行,就全憑他做主了。

同光宗首席破陣的方法,向來粗暴。

池楹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聽周晏這麽說,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才有了些許情緒,似怨恨又似解脫。

他張了張嘴,正要開口說話,突然間濃霧四起。

濃霧來的聲勢浩大,不過幾個呼吸間,天地就變得白茫茫一片。

周晏一下子充目都只有白色,他試着叫了一聲:“池楹?”

沒有人回答。

他又喚了一聲沈妄。

依舊寂靜無聲。

吸了幾口濃霧,周晏腦中便開始泛疼,幸而灼日劍還聽他的召喚。周晏将灼日劍握在手中,努力穩住心神。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道聲音。

那聲音似從天邊傳來,溫柔缱绻,兩個字自唇邊呢喃而出,勾人心魄。

他喊道:“阿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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