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以你鎖鏈,予你親吻

是一望無際的海底,連陽光都無法抵達的黑色深淵,風暴和烏雲在水面之外。洋流卷着任雀的身體,他手腳一沉,眉頭蹙起,水壓撕扯着尚且脆弱幼小的身體。

他在窒息中下落,無數雙來自黑暗的手纏繞着他的四肢,直往那永無葬身之地去。

魚群在空隙間游蕩,用頭碰了碰冰冷破爛的衣服,察覺不是食物,便迅速游着溜掉了。

任雀始終未睜開眼,他好似放棄掙紮似的,在污穢又聖潔的海裏下墜。

怎麽會有人喜歡死在海裏呢?

冰冷、寂寞、孤獨地死去,沒人歌功頌德,沒人搖旗送行八百裏,沒人默念你的名字。

喜歡海葬的家夥,一定都是壞人。

任雀顫了下,他的指尖縫隙滑過水流湧動的力度,托着他的手腕微微上擡。海底的冷酷還沒浸沒他的每一寸骨骼,就有一只爪子纏住了他的胳膊。

睜開眼,海水蠻不講理地挨在眼珠表面,酸澀和疼痛竟比超過了深埋在心底的恐懼。眼睛刺痛,他猛地閉眼,瞥見一縷向上飄起的發絲,在水中以曼妙莫測的弧度逃離他的視野。

“Etsi me offendisti,tibi ignosco.”

那聲音太模糊,遠在天邊,又如降臨在耳畔。任雀在水下沉浮着,嘴角浮出兩串泡泡,像幼崽魚類玩弄着換氣時出現的景象。他的手指推拒水障,又在艱難的阻隔中失去力氣。

“唔……”

氣泡從唇邊溢出,任雀的肺部湧進海水,後半聲呻吟被海水打斷,他無助地收緊手指,似要抓什麽,揮舞了一下,就握住了一截細細的、滑膩的東西。

什麽?

任雀已經來不及想了,因為很快,那家夥纏上了他。

他失去了實力,阿倩的身體遠沒有他自己的靈活,他甚至召不出鎖鏈,刀鋒也失去聯系。有東西纏住了他的腳腕,冰涼一截,逐漸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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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任雀便動不了了——他的感知異常清醒,他在被戲弄。

五髒六腑散出炭火燃燒似的熱,像脫胎換骨時的疼,他被那家夥擁在懷裏,肌膚戰栗,微微颔首偏頭,卻怎麽也躲不開。

任雀不知道,海底暗流拂過他的身軀,青年英俊的臉在水中顯得蒼白又病态,仿佛長期被囚禁在海底皇宮的病弱美人,用力觸碰就會碎成泡沫。

他身上披着棕白色梵文外袍,蟬翼般輕薄的紗料在海水推送下無法遮住軀體,他手腕纖細、身材清瘦,骨骼線條清晰,腰間系帶半解,在海水起伏中欲蓋彌彰。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指尖光滑,順着水流彈動的方向向下游動。他體貼地拂過任雀的臉頰、唇角、鎖骨、胸膛,宛如在戲弄到手的獵物。很快,他們的身體隔着水液貼緊在一起,明明是冰冷的,卻好像在任雀腦子裏炸開了一團火。

蒼白鎖鏈突破次元,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在兩人身邊環繞起來,遙遠凄曠的梵音在嘈雜沉寂的海底響起,如同高山松林間敲起的第一聲鐘,渾厚響亮。

任雀指尖一收,鎖鏈繃直。心髒激烈的搏動聲覆蓋了周圍所有的聲音,暴漲的力量湧入瘦弱身體,他一下險些承受不住。

鎖鏈停頓一秒,徑直朝男人刺殺而去。

但令任雀意外的是,當鎖鏈動起來的一剎那,他與鎖鏈的聯系就切斷了。仿佛被投入一片空白,或是置身沒有回音的山谷,更顯得可怕。

而很快,那些本受他控制的鎖鏈就咬住他的皮膚,像藤蔓環繞房梁,越纏越緊。

“嗚——”

任雀身上一痛,下巴被人捏住,逗弄似地晃了晃。

“Vobis parendum est.”

男人貼着任雀的耳根,語調含着狎昵,卻又如夢魇裏走出的奪魂者。他用指尖掐着任雀的下巴,手掌向下撫摸,探進衣襟,逐漸肆意妄為起來。

任雀根本受不住這種撩撥,與其說厭惡,不如說別扭。奈何被自己的鎖鏈纏着,半點招式也使不出來——那人替他鍛造永生劫的時候,不僅造成鎖鏈形狀,還問過他想要什麽特性。

“囚禁,我讨厭別人反抗。”——任雀那時候是這樣說的,語氣不屑。

任雀向下跌落,卻被男人箍着腰,他稍一擡頭,唇上觸到一片冰冰涼的東西。

感官是封閉的,世界在變得黑暗,好似靈魂都要從人間脫離。任雀張開唇,露出一條縫隙,舌尖抵在一節彎曲的手指上。

他似乎含着什麽,他閉上眼,他跌落進深淵。

風雲湧動,雷霆萬鈞,海面浮起躁動的浪花,阿倩趴在沙灘上,她捂着額頭驚懼地看向海面。飛鳥振翅,于黑暗中掠過一絲白光,逃難似離開這片土地。

她顫抖着小腿,突然見赤光姬落在地面上。她彎腰在沙灘上撿起一枚殘缺的貝殼,撚在纖細光滑的手裏,像捏着塊寶玉似地把玩。

“王夫對妾身,可從未有此種迫不及待。”赤光姬陰翳着眼眸,狹長瞳子後泛出冷光,她捏碎貝殼,赤腳從沙灘上走入海裏。

“王夫當真是負心人。”赤光姬一笑,纖纖素手遙指愁雲,妖冶藍光在指尖綻放。

一朵巨大無比的玫瑰陡然盛開在海浪上方,電光閃爍,閉合花苞逐漸向外墜落,洶湧風暴向外擴散。海面蒸出白色煙霧,仿佛滾燙熔岩渡入冰雪,幻陣的根基在崩壞。

“啊——!”

阿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直到風吹塌海邊教堂,高聳樹木連根拔起,她緊緊抱着礁石,身體卻開始碎裂。

皲裂似的紋路在光滑皮膚上出現,仿佛将她生生扯斷,她的眼下出現一道裂痕,皮肉綻開,靈魂在看不見的地方開始剝落。

“啊——啊——!”

她蜷縮起來,血如雨注,流淌在沙礫翻飛的海岸邊。女孩凄厲的嚎叫壓抑在風暴裏,頃刻間煙消雲散。

赤光姬要毀了這陣,首先被毀掉的,自然是陣的主人。

那玫瑰融進海面,濃黑如墨的粘稠水液瘋狂攪動,仿佛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世界崩塌跌落,空中的雨逐漸化為猩紅的血點,撲簌簌落在幹淨的沙石和房屋上。

阿倩倒在血泊裏,失焦的眸子輕輕顫動,她被前所未有的寒冷包圍,如她沉沒在海底時一般。

玫瑰沒入海面大半,血雨腥風吹動房梁上的旌旗,獵獵破空聲如猛獸咆哮。赤光姬的身影妩媚,身段絕佳,她手指若靈巧流動的魚尾,在空中輕輕一盤,唇角勾起。

“王夫,妾身愛你。”赤光姬輕聲道,她柔情地看着玫瑰花瓣壓向深淵,克制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動搖。

她的眼睛變成芒星似的四角瞳,附着沉重質感,如被嵌入死灰的無機制珠子。她勾起唇角,尖細的鯊魚牙上流過一滴鮮血,神色逐漸猙獰而歇斯底裏。

“王夫,妾身愛你啊!王夫!和妾身一同葬身此處吧!”

玫瑰爆出成千上萬支如鮮血的利箭,凝鋒在昏暗天光裏錯落,她的話尾化成尖酸的厲吼。箭頭紮進海裏,宛如沒入松軟棉花,赤光姬癫狂地笑着,她的身形左右晃動,直到一陣寒氣從水裏攀升而上。

她的臉色一凝,無法掩蓋的猖獗徒然破碎,她臉部肌肉迅速下垂,而後變為震恐與畏懼,忌憚爬上她的臉龐,如被惡鬼的血爪子扒壞臉頰,整個人都扭曲起來。

因為,海面正在結冰。

那股寒氣帶着不可撼動的帝王威嚴與如蔓延星火般向外擴散,所到之處皆是冰封,波濤躲不過死亡的宿命,哪怕雲雷壓城,那片如野獸般令人畏懼的海停止了呼吸,冰霜凹凸不平,一道冷峻身影在綽綽寒氣間展現。

赤光姬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顫抖地伏在沙石間,細膩手掌被小石子壓出褶皺紋路。

他有健碩挺拔的身姿,脊背開闊,肩頭隐現水藍色紋路。淡藍色長發卷曲,蓋住腰背所有皮膚。他腰下的魚尾碩大有力,珠光鱗片在陰雲下仍熠熠生輝,他懷裏抱着個人,似乎睡着了,依偎在他胸前。

赤光姬篩糠似地抖着,她用額頭貼地,過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擡頭,戰戰兢兢地仰望着遠處的身影。

對上的,是殺意十足的一瞥。

“嗯——”懷中人發出一聲不舒服的嘤咛,他似乎睡的不安寧,夢裏仍皺着眉。

“嗚?”楚虞輕輕叫喚一聲,用側臉蹭了蹭任雀的,歡快地又舔了舔。

好鹹——楚虞吐了吐舌頭。

無論到哪裏海水都是一樣鹹。

他回頭,看向赤光姬時眼神全然冷了下來,他嗡動嘴唇,話語便傳到赤光姬耳朵裏,聲音低沉,壓迫感十足。

赤光姬渾身一震,向楚虞重重叩了一個頭,正欲轉身溜走,突然見一道冰柱瞬間挪移到她面前,一息之間,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紮入她的右胸。

旖旎春光乍洩,随之而來的是鮮血橫飛,鲛紗上沾滿血水,是另一種詭谲恐怖的色調。她身形一晃,用蒼白的手捂着胸口半米長的碩大冰柱,那幾乎洞穿她身軀的冰透出刺骨寒冷,冰尖在背後琵琶骨冒了個頭。

“Quae nocent docent.”

他輕蔑地開口,眼裏是王對仆人的恩賜,卻全無慈悲。

赤光姬咬着嘴唇,她覺得血都在沸騰,像在心裏燒起一簇永不熄滅的火苗,直教她燒成煉獄裏的灰燼。可她的目光越發血腥,閃動着狂喜、征服欲和非凡癡迷。她用手抹了一下肩頭的血,放進唇上含在嘴裏,一閃身沒了蹤影。

楚虞瞥了眼倒在海岸上了無聲息的阿倩,轉身踱入虛空。

世界随之收窄,變為雷雲誕生的一點白光。

作者有話說:

楚虞:找到了和老婆增進感情的新玩具,開心。

………

①Etsi me offendisti,tibi ignosco:雖然你冒犯了我,我仍寬恕你

②Vobis parendum est:你必須服從

③Quae nocent docent:痛苦才是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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