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總得做出選擇

浮世回廊是監管委員會總部所在地,漂浮在中央區域的海上,按八卦風水位排成四十九圈回廊,白玉宮殿矗立中央,由鎖鏈橋連通城市。

五城區域分別對應五行,十二鐘代表天幹,大門外立着兩座畢方雕像,其上有巨大牌匾——“天下太平”。

狴犴的囚車在浮世回廊南端停下,城中只許乘獨角獸拖載的車,審判堂的巍峨大樓在第三鐘城區,但上頭的命令是帶楚虞和任雀到白玉宮當堂對質。

“任雀,換乘。”狴犴倚在門口,叼着草莓煙含混道。

踏上浮世回廊的土地,任雀被陽光晃了下眼睛,十二鐘五城的巍峨氣派與記憶中不相上下。

街邊的燈籠草綠化一字鋪開,浮世回廊南端是整座城中娛樂氣最強的區域,支着茶桌的小攤販散布,人類的商鋪挂着招牌,妖類的巷店千奇百怪,城中人來人往。

任雀下了馬車,轉身招呼楚虞。

“嗚……”楚虞剛睡醒,他走一路有些缺水,此刻悻悻皺着眉眼,好半天才從車廂裏滾下來。

他揉了揉臉,倚在不幹淨的車輪旁,定睛觀察周邊環境,突然興奮起來。

“嗚!”楚虞像游走在牆根的蛇,撲騰着叼起路邊炸土豆的小吃攤桌布,溜圓眼睛直勾勾捕捉到各種食物的位置。

楚虞輕車熟路,抓着路燈杆蕩到屋檐上,身法靈活娴熟,肌肉記憶般作出反應。

他順着房檐滑下,落到水池邊一家賣舒芙蕾的茶桌上。規規矩矩盤好坐上竹椅,打開餐巾繞在脖子上,捏着裝飾用的勺子,叮當一碰,看向遠處的任雀。

任雀站在囚車旁,笑着朝楚虞搖了搖頭。

“嗚……”楚虞唇角的笑容消失了,他又碰了碰勺子,像表演打擊樂的音樂家,催促任雀過來。

“他在幹嘛?”狴犴蹙眉,不明白楚虞的意思,已經琢磨着把出走的犯人抓回來。

“等我一會。”任雀示意狴犴,大搖大擺向楚虞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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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黃望着任雀的背影,嘆息地扶了下額角。

曾經,楚虞還是一米多點的小魚時,極端嗜好精致漂亮的點心。他規劃過所有從洛神府出發到各種點心商店的路線,如何繞過南若的監控、芸黃的巡邏,雖然最終仍逃不過任雀的擺布。

芸黃見過最多的場景,就是在某些月黑風高夜裏,外出歸來的任雀拽着偷吃東西的魚從房檐上跳下來,把魚一摔,鎖鏈綁住,頭也不回地離開,無論楚虞哽咽得多凄慘。

“那以前是家糖水店鋪,店主是只鲇魚精,擅長做糖蜜涼糕和木瓜雪蛤。如果楚虞長時間不回家,任雀就會來店裏抓他。”

芸黃指着店面的紅旗,喃喃道。

現在那家店改了,也不知道鲇魚精店主還在不在。

任雀跨過圍欄,楚虞脖子上的餐巾歪歪扭扭,白得發光。他快樂地搖晃腦袋,銀白色餐具發出脆響,他把桌上的新品預告推到任雀面前,手指摁在梅子舒芙蕾的圖片上。

“不給買,一會你就蹲大牢了,吃飽了好上路是吧?”任雀嚴肅道。

楚虞哼哼唧唧,最終被心狠手辣的任雀拖上獨角獸車,幹飯未果的眼淚淹沒了任雀的鞋底。美人魚趴在車內,白花窗簾随風飛舞,街邊建築掠影,他哭了一會,突然停下,似發現了什麽。

任雀循着楚虞的目光,在狹窄的窗戶外,隐見一幢樓的檐角。

浮世回廊南端,有一座占地極廣的宅子,浮在大霧彌漫的洛神海域,那是鎮南洛神府傳承千年的祖宅,任雀和楚虞長大的地方。

洛神府的藍瓦在陽光下整齊剔透,兩株綠色小草從縫隙裏探頭出來,長勢茂盛,看起來過的不錯。任雀收了目光,輕輕叩着手指,順便把楚虞的頭扭過來。

“嗚?”楚虞正憶往昔呢,被任雀一扭脖子,難受地卡出一口氣泡音。

“忘了你長什麽樣,看兩眼熟悉下。”任雀抹了下楚虞的嘴唇,說道。

楚虞笑着把臉蛋貼在任雀手掌中,剛要眯眼蹭他,就被任雀扭了回去。

“嗚??”楚虞額頭抵在車廂牆壁上,過了會,聽見任雀的話。

“得,又記起來了,長得挺好看。”

任雀拍了拍手掌,開始閉目養神。

楚虞捏着自己咔咔兩下傷筋動骨的脖子,一臉懵逼。等他再看向窗外時,洛神府的檐角已經被大樓遮擋住了。

白玉宮在浮世回廊的最中央,恢弘雄偉,百級臺階上的日晷映入眼簾,兩岸引路燈中燃着鮮紅火苗。雲流湧動,鐘聲疊起,有鳳盤踞在殿前,朱漆般的眼睛睨着衆人。

雌黃和芸黃早知規矩,束手在門外等候,楚虞見任雀要離開,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楚虞。”

拾級而上,金門大開,厚重莊嚴的鼓樂聲隐隐傳來,任雀長身玉立,回眸瞥了楚虞一眼。

“不要惹事,等我來找你。”

楚虞扁了扁嘴,他鼓起一腮幫子的氣,最後只不滿地側過身,沒說什麽——橫豎,他就是不滿,也說不出什麽人話來。

任雀見他這樣,手指一捏,一道鎖鏈輕飄飄纏上楚虞的手腕,扭曲的小蚯蚓鎖鏈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水母似地起飛,和楚虞貼了貼。

金門閉合,楚虞盤在地上,從縮小的縫隙中望了眼任雀的背影。他瞳孔驟縮,許久未體會的惶恐漫上心房,鯊魚牙微微咬下,他看着手腕上蠕動的蝴蝶結,低頭輕吻。

白玉宮的莊嚴肅穆,任雀無論過多少年都不會忘記、卻也最不想記起。金色地毯通向遠處高臺,天光從穹頂的圓形缺口落下,将整座廟宇似的殿堂照得浮光蕩漾。

臺頂有面盤着枯枝的鏡子,銀鳥收攏翅膀站在其上,鏡面的炫目反射讓任雀皺起了眉。

走得越近,任雀的表情越凝重,表面敷衍的森然笑意挂上唇角。他站在臺階下,朝殿上的男人行了個規矩的禮。

“你回來了,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男人的聲音年邁厚重,像一團積郁陰濁經久不散的氣,沉在任雀面前。他昏花的眼睛埋在眼角皺紋裏,略一擡眼,視線射過來,帶着年長者的慈祥與算計。

“怎麽,監視我快百年,還分不出我吃飯用哪只手嗎?”任雀向後退一步,嫌惡地別開頭。他瞪了眼架子上的銀鳥,鳥抖了下翅膀,跳着轉身,撅起屁股,拿鳥尾巴對着任雀。

任雀挑眉,他手指一撚,紅豆大的鎖鏈碎屑揉成珠。手指在袖下輕擡,實珠打在鳥屁股上,一聲尖銳的鳥叫響徹大殿。

“任雀,既然回來了,陳年舊事就先擱在一邊吧。”男人嘆息一聲,他拄着頭,說道。

“恕我無能,世人可忘,我無法釋懷。”任雀的态度自始至終都保持着利刃纏身的磊落,他甚至連搪塞都不肯,和盤托出自己的不滿。只是在說完這話後又垂了眸,道:“什麽任務?”

“若水南岸的人魚族最近持續騷擾邊境地帶,羲和與尾生多次向總部報告異常狀況,自洛神府後繼無人……”

“你要我去替你解決爛攤子?”任雀猛地擡眼,拳攥得緊緊的,他被上座男人的坦蕩神色刺傷,帶着怒意一字一頓道:“想都別想。如果當年不是你無視了南若的求救信號,洛神府怎麽會淪落到如今後繼無人的境地!”

“成為監管者的第一刻起,銘在無戒石上的碑文就決定了他們一生的歸宿,就連你,不也默認死亡将會是你的可能性之一嗎?”男人眯着眼,和藹地仿佛在教導一位心智不成熟的小輩。

“他們承認的是為保護他人而戰死,不是被同伴抛棄後孤立無援。”任雀盡力壓抑起伏的怒意,嗓音卻在不停顫抖,最可笑的是他在這裏與男人當庭對質,出去後卻仍頂着監管者的名號。

“無論說什麽我都不會答應,為你們做事已經是我最後的底線,再奢望更多,就是越界。”任雀側過身子,說完這話,便向外走。

他的步伐穩健有力,永遠無法彌合的失落感卻在心中升騰,他直截了當地表明想法,堅決到不容拒絕。門扉越來越近,銜着火焰枝的鳳凰雕像盤在梁頂,陽光緩慢下移,在任雀即将邁步踏出門檻時,身後的男人說話了。

“任雀,南若和楚虞,你想要哪個?”

他的話像一塊巨石,咚地砸進任雀的心海中。

冷風滌蕩,任雀的面容籠在陰影裏,他的身軀一僵,如風化了百年的石像,轉身時帶着剝皮剔骨的殺意。他的眼睛狹長,梵鳥特有的鐵羽紋路攀上臉頰,顯得極其可怖。

“你威脅我?”任雀的聲音沉入寒泉,他近乎咬牙切齒。

面目可憎的權威者正高坐神壇,他披着榮耀的萬千霞光,劍眉下的眼睛祥和又慈善。

“我只是想了解下屬的想法。”男人送任雀一個體貼的眼風,話意朦胧。

白玉宮內的寒氣,逼真地勾畫出周遭各物的輪廓,阒然無聲的宮殿裏只剩角落裏古色古香的燈盞在燃燒。任雀的身影未曾動搖,他的目光持續下沉,有某人的聲音在耳邊絮叨着憎恨。

許久,他擡眸,自嘲地笑了一下。

“十天,我要得到楚虞自由身份的所有證明手續。從此以後,他歸我。”

“可以,不過三條金的會議還得麻煩你走個流程,至于楚虞,恢複自由身份前需要在監管室待一陣。”男人颔首,愉快地回答。

“麻煩。”任雀輕啧一聲,出了白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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