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你好!你是?你找誰?
白玉宮外碧波蕩漾,身後大門轟然緊閉,任雀沿着玉階向下走,雌黃和芸黃跟在他身後。
“老板,你要回洛神府嗎?”芸黃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叩在任雀心上,讓他有些許不舒服。
浩蕩宏偉的白玉宮,千盞懸燈透徹明淨,三兩監管者結伴從辦公區走出。他們垂眼在路過任雀時行禮,轉身松口氣。任雀步步生風,背影孤高又消沉,等到接近外門,才撇下一句話。
“你們去陪楚虞,不要跟着我。”
梵風疊起,卷起一陣塵沙,芸黃拂袖遮眼,幾秒後,任雀便從白玉宮消失了。
浮世回廊有十二鐘五城,日暮風起,漂浮在海上的城市在潮濕的風中隐現輪廓。浪打船舷,聽起來沉重滞濁。任雀從烏篷船上走下,烏沉的天已細雨濛濛,撐船的老人接過他給的硬幣,搖橹聲在雨裏額外清晰。
南城街區的每一處都有南若生活過的氣息,饒是過了百年,奈何妖類生命長久,某些熟悉的地界始終保持原貌。他撐傘走過記憶裏的小路,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懷念上。
南若喜歡城南一家名為‘旺鋪衣店’的裁縫鋪,愛好把自己繡的花紋做成衣服,拿給任雀和楚虞穿;再或者買些不中用的小玩意,堆滿整個房間。
她讀書勤勉,對上古文字有研究,擅長下棋,教導欲望很強,經常拉着任雀大半夜看星圖。
“我觀察幾日,總算找到貫索和天紀,奈何洛神府周邊太愛起霧,等了許久才等到一日晴天。”南若攀上房檐,手裏撈了串冰糖葫蘆,她把任雀扯過來坐下,指着天上的星星道:“明日我就去羲和府,要羲嘉也看看。”
“你今日的任務還沒做完吧?”任雀每時被她吵惱了,就冷聲譴責。
“好任雀,拜托別提任務,城東頭的戲曲院開了,據說是人類那邊傳來的新玩意,有興趣陪我去看嗎?”南若雙手合一,虔誠地對任雀拜了拜,眼睛眯得緊緊的。
——自己去,沒空陪你。
任雀到現在都能記得自己的回答,半點沒有人情味。
他化形前,南若把他放在金絲籠裏養,問最多的問題就是“小鳥,你能不能變成鳳凰?”。後來任雀化形,披着梵袍與南若冷臉相對,成天坐在院落梨樹枝頭曬太陽,隔三岔五接受南若的騷擾。
“任雀,來陪我跟羲和逛街吧?”南若穿着銀甲铠,站在樹下問他:“你說哪條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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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雀勉為其難睜開眼睛,觑了眼兩條款式相同、一個肩上鑲滿水鑽、另一個領口系粉紅牡丹花的裙子,嫌棄地別開頭。
“任雀,羲嘉的護法片刻不離身,我孤寡少女獨自出街,面子上總歸不好看是吧?你可憐可憐我,陪我走一趟吧。”
南若哭哭啼啼,抱着梨花樹的樹幹,搖下一大片落葉。
後來,任雀怕南若把他寶貝的梨花樹搖禿了,好心随她走一趟,完美體驗到陪女人逛街的恐怖——洛神府財寶無數,近年來只出不進,大概也跟南若瘋狂的購買欲有關。
從那以後,只要南若提逛街,任雀必然會在浮世回廊消失三天,一根鳥毛都不留。
路過沿街水巷,便是一片開闊的荷塘,浮世回廊快到冬天,枯敗殆盡的荷葉爛在塘底的淤泥中,被雨水攪渾,露出斑駁的泥塊。
街上攤販匆忙收拾布置在外的茶桌和商品,幹活早的店主無所事事,在雨檐下抽着旱煙。天邊墨色模糊,難以辨認暈開的痕跡,任雀傾斜傘尖,在樓縫中窺見洛神府那熟悉的房角。
洛神府最高的房檐上,有一塊被踩平的磚瓦,曾經有三尊脊獸,後來被南若踹了個粉碎。
那地方很适合站人,久而久之,就成了洛神府專用的瞭望臺——南若尋任雀、任雀抓楚虞、楚虞找食物,打造一條完整邏輯鏈。
霏微的雨幕逐漸模糊視線,雨打竹林的淅瀝聲由遠及近,越向洛神府走,道路越開闊。灰藍色牆漆日漸剝落,洛神府四面環水,唯有正門一條百米的石廊通向裏面,海面下有水生動物游曳的影子,細雨灑落,蕩漾愁苦的圓波。
洛宓神像在遙遠處,任雀擎着雨傘站在橋外,衣袖被雨打濕。
建築無關悲歡,只是人近鄉情怯。
選擇南若還是楚虞,意味着他是否要走進洛神府,拾起害死南若的那份責任,戴上冠冕堂皇的肩章,和她的遺言作對。
“繼承我的衣缽?任雀?”
許久之前,洛神府的梨花開了,白團子從枝頭飛下,墜在薄明的陽光裏。那是南若在挑戰賽中勝出并奪得三條金榜首位置的第一天,無數人踏破洛神府的門檻前來道賀。
任雀閑極無聊,難得到院子裏來看看,便見仰躺在窗邊的南若叼着半片梨花瓣,馬尾辮順着窗臺垂下,黑得發亮。
“救命,羲嘉,你看任雀像是會成為監管者的人嗎?”南若露出小虎牙,她趴在窗臺邊,神色懶洋洋,掰手指數落:
“這家夥沒責任心,幫我劈柴十分鐘就要跑路;整天冷冰冰,見人也不打招呼,這要是以後開會,不得成三條金頭號啞巴;更何況,他是梵鳥,要他扛着洛神府走,簡直強鳥所難。”
“他願怎麽活就怎麽活,這個家有我,輪不到他承擔責任。”
——可被偏愛和縱容是孩子的權利,任雀已經沒有避風港了。
任雀眼睫挂着一滴水珠,他輕眨一下,雨水滾落。通向正門的石廊筆直,他踱步走過,如穿越重重霧霭,最後站在洛宓神像前。
府門的匾上字跡蒼勁,洛神二字飛揚飄逸,與記憶中一摸一樣。神像下的石磚縫隙長了些雜草,磚瓦剝落,透着股荒敗氣息。
任雀不顧雨水,轉身坐在石階上,門前廊檐垂下雨簾,讓僅有一條的來路蒙在水汽中。
與其他監管者不同,南若在浮世回廊生活有十多年,直到成為三條金榜首後才出了趟遠門。任雀幫忙守家,在三個月後的冬夜,他窩在神像下,瞥見了從雨中走來的南若。
她身姿綽約,長槍背在身後,铠甲反射寒光。她撐着把破舊的紙傘,略微走進,才滿臉疲态地朝任雀笑了下。
南若身上的血味被凄清冷雨鎮壓,沒有引起任雀的注意。
“你回……他是?”任雀連忙站起來,被冷氣封起來的臉上閃過不悅,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奶聲奶氣的鳴叫,南若懷裏抱着的布包動了。
那東西左拱一下,右撞一頭,最後怯怯地,從布包縫隙裏探出頭來。
潮濕打結的短發,皮膚白得和奶凍一樣,似乎戳一下就會塌。那小東西津了津鼻子,泛着水光的圓眼睛瞧着任雀,他縮回被子裏,撲騰兩下,一截覆有鱗片的尾巴便掉了出來。
小泥鳅精抓着被子吱哇亂叫,聲音小到像耗子,軟乎乎的叫聲,試圖保護自己不掉到地上。
“你猜猜,這小泥鳅叫什麽?”南若開懷大笑,她把手裏的活物推到任雀懷裏,看着任雀手忙腳亂,一副沒擺弄過小孩的樣子,故意逗他。
“你管這叫泥鳅,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任雀氣急敗壞,他從小沒接觸過毫無智商的年幼動物,尤其那小動物還睜着雙無瑕好奇的眼睛打量他。
小泥鳅咬着被子一角,不安地撇下眉毛,眼角很快醞釀出一滴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東西。
“你看他,多可愛,小臉蛋肉乎乎,你也來掐一下。”南若用攥過槍的手指戳了戳小泥鳅的臉頰,一副看見新玩具的樣子。
任雀滿臉抗拒,并用沉默低調的眼神表達‘你是個傻逼’的訊號。
“試試嘛,任雀。”南若拽過任雀的手,剛碰上小泥鳅的臉,不知好歹的小東西就偏頭,一口含住任雀的指尖。
“嗚,嗚……”小泥鳅牙還沒長齊,與其說是咬,不如說成吮吸。他瞪着眼睛張牙舞爪,口水流成一條從嘴角漏下來,像啃面包條一樣抓着任雀的手。
“天啊,小泥鳅可愛化了,以後一定是大美女。”南若滿頭都是粉紅泡泡,她眉開眼笑地撐着雨傘,擠眉弄眼逗着小泥鳅。
“你從海鮮市場抓回來煲湯的?”任雀心生不滿,悶悶道。
“說什麽呢,這麽小怎麽吃?連一鍋都裝不下。”南若訝然,嗔怪地瞪了任雀一眼。
“那你吃飽了撐的?”任雀反唇相譏。
“抓回來給你做童養媳,省的那群人天天說我們雀雀戀欲倒第一,一輩子找不到老婆。”南若機靈地眨眨眼,笑得狡猾。
“傻逼。”任雀覺得這說法荒唐透頂。
“反彈,髒話無效。”南若穿着厚厚的铠甲,愣是把雙臂交叉在中間,誇張地擺出防衛的姿态,甲襯相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你猜猜,他叫什麽。”
“無所謂,要養你自己養,少拉上我。”任雀橫眉冷對,他眼裏漫上一層嫌惡,把手裏活物往南若懷裏一扔,頭也不回地往府宅裏走。
身後傳來一聲又軟又奶的嘤咛,和南若的呼喊。
“他叫楚虞!”
女孩的話湮沒在凄冷雨聲裏。
他叫楚虞,清楚的楚,無虞的虞。
任雀睜開眼,腳邊縫隙裏的野草在雨中肆意生長,碎裂的瓦片從檐上滾落,撞碎在肮髒的地面,打斷了任雀的回憶。
他撐傘站起來,走向暌違多年的府宅,推開厚重的大門。
殘敗院落有着昔日的輪廓,荒草叢生、沙土鋪砌,梨花妖樹頑強守護故土。洛神府的家旗消失不見,碎裂的紅纓纏在枝幹,冷徹脊骨的凄涼感同任雀寒暄過往。
他腳步稍頓,定定站在門口,半天不敢踏進去。
南若喜歡的玉石棋桌擺在樹下,被厚厚腐壞的落葉遮住,任雀聞到空氣裏陌生的潮濕水汽,少了府裏慣有的冷香氣味,整體蕭瑟又曠遠。
任雀踩過雜草,行走間拖起一片泥濘水痕,腳步聲沉悶拖沓,傘面的白成為宅子裏唯一的亮色。梨花樹随風顫抖,沙沙聲響像遙遠的歌謠,任雀目不斜視,站在臺階處收傘,穿堂風掀起他的衣角。
南若再也不會在午夜時點起一盞油燈,坐在窗邊盼他和楚虞歸來。
“吱吱吱——”
悉悉索索的雜音從身後傳來,連帶着尖細的叫聲,任雀回身,在腳邊看見了一枚鼠團。
灰不溜丢的毛,沾了幾滴污水,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團,在他腳邊滾來滾去。
“吱吱吱——”
從毛後面探出頭,是只有着白肚皮的倉鼠。
任雀盯着那雙綠豆眼看了會,總算想起來了。
“你是姚桃?”任雀蹲下來,用手揉了揉姚桃的毛,彎起眼笑了下。
“任大人,您怎麽回來了?”姚桃是只腼腆害羞的倉鼠,平生最大的愛好是啃木頭和松果。他是楚虞小時候的玩伴,成天跟在小魚屁股後邊轉,前兩年考上監管者排名第一的學院,一度鼠生無量。
姚桃把頭埋在毛裏,用爪子擦了擦臉,害羞到說話都磕磕絆絆:“大人此次回來,能不能,多待幾日再走。”
“為什麽?”任雀一笑,他用手攏了攏小鼠球的毛,故意逗逗毛茸茸的小東西。
“因為……姚桃等大人很久了。”小鼠球眨巴下豆子似的眼睛,顫巍巍地就要開始滾。
任雀一笑,剛要說話,突然聽房梁上掉下來一枚鐵器,啪嗒一聲,滾在眼前。
鑰匙?
任雀一愣。
從上面掉下來的,可不正是一枚漆黑的鑰匙,看起來還像是監獄的那種……
他仰頭看去,本該乖乖吃牢飯的楚虞倒挂在房屋邊角的破洞上,頭發散着,小聲彈動尾巴。他好像因為過于激動把自己纏在上面,目光銳利,哀怨又凄婉地盯着任雀和小鼠球。
任雀:這種莫名其妙的捉奸在床既視感是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任雀棄置很久快要報廢的雪梨18Xpro響了。
是許羲嘉打來的。
“喂?”任雀接起來,半死不活地應承一聲。
“任雀,楚虞在你那裏麽?”許羲嘉的語氣比較平緩,聽起來不像有要緊事的樣子。
“啊……”任雀字還沒咬圓,女明星就用念臺詞一樣生動飽滿的感情沖灌蒼白。
“他打碎了底層監獄四扇金石門、兩臺巡邏傀儡、放走三只等候審判的妖怪,造成林林總總人員生命財産損失合計一百十七萬,要是在你那裏的話過來結一下賬?”
任雀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用平靜又疑惑的口吻道:“你好,你是?你找誰?任雀是誰,我怎麽不認識?你打錯電話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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