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方展很懼怕別人看到自己崩潰的樣子,前世的毛病刻進骨子裏,帶到這輩子,就連失态也不想發生。

他怕丢臉,怕別人指責,所有表面不在乎的傷害,都讓他更痛恨自己以至于厭惡自己。

死對他來說,是一種總會來的解脫。

至少他曾經是這樣想。

打火機在他手裏撥開又合上,他看向一邊的落地燈,在手機上輕點,按下開關。

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了黑暗裏。

不過幾分鐘,他便又面色蒼白的打開。

門口傳來密碼解鎖的聲音,王嫣拎着紙袋踩在腳墊上,又将高跟鞋脫去換上了棉拖,輕手輕腳的走到窗邊,将紙袋放到了方展旁邊的茶幾上,

“方總,還需要別的嗎?”

方展掃了一眼裏面的藥盒,又擡眼看她,

“把微信删了,別讓我聽到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

王嫣忙點頭,當着他的面做了,然後又試探的問,

“您要是沒別的事...”

方展想到唐生,

“你來之前和蕭曉聯系過了?”

王嫣帶着點笑,又有些艱難,坦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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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監說您可能心情不太好。”

其實她自認與兩位老板私下算親近,只是凱諾早年邁入金融業,周圍處處伺着結成派系的狼群等着新入場的跌倒再留下血肉,方展也就往往以狠辣嚴厲示人,待後來名聲起來,需在公衆前露面,又轉成溫和的面貌,才讓手底下的人也能喘過一口氣,而她進公司時正趕上兩種态度的轉折。

前一年心驚膽戰每天都懷疑自己,後一年春風拂過又懷疑自己是要被暗殺,總之老板變平和了,積威仍重。

方展發覺她目光只往下垂,恍悟,

“不是問這個,和他一起的唐生現在住哪?”

不待王嫣回答,便道:

“蕭曉若出事,你就把他安置在金誠那套房子裏。”

王嫣聽到金誠有一瞬的古怪,又很快藏起,

“我記下了。”

方展擺手示意她離開,然後将紙袋裏藥盒取出,走到廚房将片狀物磨成粉,加進了剛煮好的熱粥中。

他不想強迫小少爺吃飯,也不強迫他吃藥,只做好該做的,等他自己去拿。

不是不負責,而是他知道這樣對自己最有效。

只是在這樣做之前,又是一番勸哄。

他也疲憊,長途飛行又幫小少爺擦身體,将浴巾放回衛生間,回頭見江宴升用枕頭蒙着頭,便将外面的廊燈關了,鑽進被子裏,将小少爺的一只胳膊扯過來圈在自己的腰上,又攬他入懷。

“我也害怕,所以你要抱緊我。”

後背的指尖動了動,胸口濕熱,分不清淚水還是肌膚相貼的汗膩。

第二日王嫣又來,帶走藥盒和紙袋,又補上新鮮蔬果,講蕭曉昨晚被蕭家人強行綁上了車,方展盯着屏幕上的數據分析圖,随意的點了點頭。

等人走後,從冰箱裏取出剛被擺好的土豆,洗淨切絲,正切着,主卧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手一抖,絲就變成了塊。

他心中詫異,快步往卧室走,手搭在門邊剛要用力就被人從裏面拉開,兩人險些相撞,江宴升面上清爽,大概剛洗過臉,對他笑,

“餓的沒有力氣,撞到了椅子。”

好像真的只是發了一場高燒醒來,只字不提自己的異常。

方展伸手摸了下他的額頭,也裝模作樣,

“已經不燙,等下飯後記得吃藥,省的反複。”

江宴升上前擁住他,屏住呼吸,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方展等待良久,沒有聽到下音,手從背上移開想看他的臉。

江宴升又緩緩吐氣,

“只是覺得...我欠你良多。”

方展笑了起來,擡手抓了下他的後腦勺道:

“那你就乖一點,讓我少操些心。”

江宴升沒辯駁,将頭埋在他肩上。

家裏次卧已重新裝修完成,主卧也換了張蹦迪都不會塌的大床,房間主人卻忙的腳不沾地,沒空體驗。

方展一邊處理公事一邊着手調查林湖會所當年被封是誰的手筆,小少爺則在吃過飯後就開車去了姜家老宅。

跑車一路疾行,連着闖了兩個紅燈,在被交警追着攔下後随手摸出駕照本扔出窗外,又重新并進車流,稍微降下速度開進了目的地。

大院有警衛把守,剎車時帶起噪音,江宴升向下拉了拉墨鏡,

“嗨,好久不見。”

被他打招呼的人拿傳呼機向內報告,随後大門被打開,等江宴升沿着小路穿過綠化用的樹林,姜家的院裏已經有人在等。

模樣清俊,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張口便道:

“爺爺這兩天身體不好,你少說些惹他生氣的話。”

江宴升笑眯眯的也不生氣,

“我哪能惹的着外公,畢竟還得靠他活着不是。”

青年的臉色冷下來,将他往別墅裏帶。

別墅上下兩層,面積不大卻看着很有年頭,白色牆壁上攀着野生的爬山虎也未被修剪,和樹下一個老舊的木桌映在一起讓人絲毫猜不出裏面人的地位。

而木桌在那裏的原因,是因為它是外公親手做的,在他幼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跑來外公這邊躲閑,沒有哭聲沒有打罵,只有溫和的老人帶着他用鋸子刨子做各種木活,為他雕出栩栩如生的動物,再笑着看他玩鬧。

旁人來見外公,入門前大都還要屏息靜氣,只有他能闖進去直往人懷裏撲。

一直到母親自殺後,他控訴父親出軌害了母親一輩子,外公卻仍向着江齊說他尚不懂事。

他恨江齊,也恨外公為了利益不去替所謂的最寵愛的小女兒出氣。

踏上樓梯,停在棕色木門前。

與他一同的青年為他敲門,記憶中老人精神矍铄的模樣就落進現實,變成了滿頭白發,身軀佝偻。

“小麟,你先出去。”

青年應了聲是,又把門關好。

“聽說你前兩天去了趟德國?”

江宴升走到茶桌旁的搖椅前,盤腿坐下。

老人沒得到回應也沒生氣,從茶壺裏向杯中倒了兩杯茶水,一杯移到自己面前,一杯就在盤中放着。

方展問他兩次為什麽學數學,其實根本沒有別的原因。

只是外公急病,他察覺自己身無長物,又只有那麽一條樹枝自河邊伸過。

他在親情面前後悔年少莽撞,在遇到喜歡的人時後悔自己一無所有。

他此前沒為自己想過後路,現在想回頭又發覺惶惶不安。

江宴升的身體漸漸蜷縮,看着茶桌上的木紋,像小時候看老人做木活時一樣抱住雙腿,無知的發問,

“外公...”

老人握着茶杯的手顫了一下。

“你看到我母親發病的時候,有沒有後悔生下她?”

姜老爺子瞧着他的模樣,伸手用力拍了下他的腦袋。

“胡說,是你外婆生下她。”

江宴升嘴角輕扯,又感覺老人的手停在他肩上,

“我只想她好好活着,快樂就好。”

“可若他一無是處呢?”

“我活到現在的位置,就是為了讓她有出息嗎?”

江宴升不再言語,身體卻仍在抖。

姜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來就為了問我這兩句話?沒有又惹什麽事要我幫你收拾?”

“有。”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我想帶一個人來見您。”

出去的時候青年坐在客廳沙發上,見他下樓也沒擡頭。

江宴升打開一直沒碰的手機,未理會的消息和電話一股腦的出現在鎖屏上,大都是在他進了姜家以後發過來的說要給他洗塵,他翻到喬睿,回了過去。

電話甫一接起,喬睿先往旁邊瞧了眼方展,

“喂,宴升?”

“可以,正好我現在離拳館近,半個小時就能到。”

“得嘞,我等着你。”

電話挂斷,他将屏鎖上,面上帶着點玩味的笑:

“方總,宴升應該還不知道您來找我吃飯吧?”

他歪坐在椅子上,身體後傾,整個人看起來卻沒有那種吊兒郎當的氣質,只一雙狹長又冷寂的眼,就讓人無端覺得壓迫。

方展卻像沒感覺到他那黏膩的打量,反問,

“喬少想讓他知道?”

喬睿在心底十分的量表上打了個八分,江宴升這次的眼光竟然還挺好。

事業有成又沒到頂,玩起來就會又有成就感又能掌控住,而且雙方不用把話說的太明白,只要稍微拎得清一點,是個把利益放在前面的,就能好聚好散,不像那些小演員,分手後還黏黏膩膩的想纏着。

而讓江宴升在乎這一點,就能讓八分再升個兩分。

他滿意的往前探了探身子,

“你也聽到了,等下宴升和我還有約,所以我也不用浪費時間,直接把話攤開了講。”

“前兩次暗示你都沒拒絕,想必也是知道我意思的,江宴升他就是個靠着家裏混的公子哥兒,當然,我也一樣,不過我比他強那麽一點,就是我手裏握着的是實打實不需要我去求別人的資源,方總最近在搞新能源,想必也知道裏面水深的很,先試一次,換三個項目怎麽樣?”

方展快忍不住直接把人扔到地上暴打一頓了。

前世喬睿販毒,自己想救他替他遮掩,結果喬睿表面答應的好好的背地裏又去拿貨,他開車去攔喬睿反被喬睿搶了車想要逃跑。

最後兩人争執聲中,喬睿撞到了一個孕婦後又想把人徹底撞死,方展将他扔到路邊,帶孕婦去醫院,隔天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

沒有監控,只有他曾經的精神病病歷和車子所屬者的證明。

百口莫辯,沒有人相信他。

江齊和外公也對他失望透頂,将他徹底放棄。

他和喬睿最後一面,是喬睿面色慘淡的跪在他面前,

“宴升,反正你也不想活着,精神病又不用坐牢,你就最後幫我這一次好不好?”

那是壓死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反正你也有病。

反正你也不想活着。

回憶漸止,他竟也還笑的出聲,

“我聽說喬少有一條航線可以直接從國外運輸,沒有海關來查。”

他後面的話未盡,喬睿卻很快露出你懂我懂的表情,接了下去。

等人離開,高爾夫球場的休息室裏響起一陣叮叮咣咣東西打砸的聲音。

正欲進去的王嫣腳步頓住,左看右看,等聲音停下才小心翼翼的推開了門,

“方總...”

方展站在窗前,

“聽到他剛才說的話了麽,就着那條線往下查。”

他轉了下手上腕表,又笑,

“聽說蕭大哥下個月調任,我剛好送他這份賀禮。”

王嫣被他這脾氣的反複弄得心驚膽戰,應下後,又叫人過來小心打掃。

方展垂眼看着窗外那抹身影上了車,心中郁結稍散。

這次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相信,他只靠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江宴升:你還要我幫你牽線喬老二诶

方展:是啦是啦,我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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