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采珠人
我翻着書。
老張跟我說:“這個手抄本上只有記檔,沒有花裏胡哨的故事。其實我老家有很多這種傳說,我小時候就聽過,但那時候沒放在心上。”
然後,他給我講了其中一個傳說。
這回不是外國傳說,也不是平鋪直敘的記檔,而是他老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故事。
說是很久以前,這個沿海的縣下面有個村子,村裏最有錢的一家人辦喜事,大少爺成了親,娶了個外來媳婦。
媳婦以前沒見過大海,嫁過來之後,只要有機會她就想去看海。她娘家和夫家都條件不錯,家裏有人伺候,不需要她幹太多活兒,所以她每天能去看大海的時間還挺多。這個家庭不務農,主要經商,思想再當時環境下算是比較放得開的,所以也沒人攔着這個媳婦。
有一天,媳婦早早出去看了大海日出,然後很快回到家了。
回來之後她顯得很害怕,精神都有點恍惚了。她丈夫看出不對勁,問她,她什麽都不說。
丈夫怕她是出去的時候讓人欺負了,就找來媳婦陪嫁過來的丫鬟,讓丫鬟彙報她們出去都幹了什麽。
丫鬟告訴他,她們看完日出之後,還看到了一些漁民和采珠人。由于勞作需要,這些人通常衣不蔽體,對于外來的大家閨秀來說,即使是遠遠看到,也有點太震撼心靈了。
但再怎麽受驚,也不至于吓得這麽嚴重呀?少爺讓丫鬟繼續說。
丫鬟說,看到那些人的時候她們确實很吃驚,但也沒怎麽吓到。這時候,有個人從水裏出來了,而且竟然是一個女人。
女人用手臂夾着一個小娃娃,娃娃身體是灰青色,就像魚的顏色一樣,身體有一只小貓那麽大,相比之下四肢和頭部都顯得特別細長,看着不怎麽可愛。
女人并沒有走得太近,丫鬟估計她是采珠女,也沒太驚訝。女人一直看着那個小媳婦,逐漸露出驚訝的神色,連連說了好幾句“不對不對”。
說完之後,女人搖搖頭,轉身就走。丫鬟覺得這女人是瘋子,也想拉主子快離開,小媳婦卻愣愣地朝着女人追了幾步,拉住了她濕漉漉的胳膊。
看着這一幕,丫鬟有點吓到了,沒敢去攔。
只見小媳婦拉着女人,激動地喊道:那是我的孩子,我認得她,我天天能見到她,這是我的孩子,昨天她還在我懷裏喊娘呢!
女人一把推開了小媳婦,又怒斥了幾句“不對不對”。
丫鬟這才鼓起勇氣,上去護住小媳婦,小媳婦恍恍惚惚的,好像如夢初醒,沒有再去追那個古怪女人。
丫鬟說,她親眼看見女人夾着那個娃娃,從有礁石的海灘直接跳進了海裏。
聽了丫鬟的一番描述,大少爺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讓丫鬟回憶那女人長什麽樣,穿的什麽,丫鬟也很迷茫,她說想不起來。
只知道當時确實是看到了一個女人,女人頭發很長,渾身濕漉漉的,但要說她長什麽樣,穿什麽衣服,現在卻完全描述不出來。
就像是夢裏的畫面一樣,只知道自己見過了,卻沒有确切的細節。
大少爺又去看自己的媳婦,和媳婦聊了好久。媳婦比剛回來的時候冷靜一些了,能好好說話了,也說了一遍看到古怪女人的事,不過關于那個娃娃,她說的就和丫鬟不太一樣了。
在媳婦的描述中,當她看到娃娃時,看到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孩,而且她心中忽然産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這嬰孩就是她的孩子。
現在想起來,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她根本沒看清娃娃,只是強烈地認為那就是她自己的孩子。
丈夫也搞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就去和家裏老人商量。老人請醫生來看,發現這媳婦已經有了身孕。
最後醫生和老人都認為:小媳婦是因為有了身孕,母體虛弱,所以情緒不穩。她看到的女人可能就是附近什麽人,抱着的就是陶土娃娃之類。媳婦覺得娃娃是自己的孩子,可能是因為腹中胎兒與她母子連心,她還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卻能感應到孩子,于是看着娃娃就有了幻覺。
這麽一分析,大家就都開心了起來,沒想到這次經歷不但并非兇兆,還是一件喜事。
雖然仍然沒人知道那采珠女究竟是誰,拿的是什麽,說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十月懷胎之後,媳婦順利生下了一個閨女。過了些日子,閨女剛會爬的時候,一天家裏仆婦抱着她曬太陽,曬着曬着,仆婦有點犯困,再清醒過來的時候,閨女就不見了。
仆婦哭着回報了主人家,媳婦急得要命。家裏其他親戚雖然也幫忙找,但找得就不是特別上心了,舊社會封建思想作祟,大家都覺得反正只是個閨女,家裏願意養那就好好養,但如果真的丢了,也不是什麽塌天大事。
媳婦哭得眼睛都壞了,天天親自出去找。找了好幾天之後,她無意間又走到曾看見采珠女的那個地方,看到一個采珠女走上來,手裏抱了個娃娃。
媳婦趕緊沖過去,把娃娃搶了過來,還是喊着這就是我的孩子。這次,采珠女什麽也沒說,平靜地把嬰孩交給了媳婦。
閨女失而複得。家裏親戚對這個小閨女雖不怎麽上心,但既然能找回來就也是好事,說明家裏人命好,她們母女緣分深厚。
就這樣日子一年年過去,這個媳婦又生過幾個孩子,有男有女。
多年以後,當年的大閨女已經十六歲了,也到了找婆家的年紀,她從小就聰慧漂亮,有不少人家盼着求娶。
最後她嫁給了一戶同樣經商的人家。在沒有便利交通的年代,婆家和娘家的距離算是有點遠,但按照現代的眼光來看就并不遠了,差不多就是在A市那一帶。
大閨女出嫁後回門的那天,她的母親,也就是之前那位媳婦,給她講了她小時候差點失蹤的故事。大閨女聽了也沒說什麽。
等到要回婆家的時候,大閨女路過一塊礁石嶙峋的海岬。
她看着海岬,說要走近點去看看,結果她一不小心就走得太近,掉進了波濤洶湧的海裏。
礁石海和那種有細沙灘的海不一樣,人直接從石頭上掉下去,下面不知道有多深,還可能被卡在石頭裏,多半是救不回來了。
随行的丫鬟都吓死了,趕緊找人下去救。一番折騰之後,終究是沒有把人救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剛成為親家的兩戶人都十分悲傷,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又過了些年,大閨女的弟弟也成親了,娶的是附近縣裏的一個女子。
這個女子懷孕後,她的婆婆,也就是前文那位媳婦,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就讓這女子千萬不要靠近大海,女子也答應了。
後來女子生了個兒子,婆婆有了孫兒。全家還沒高興多久,在一個雷雨天,嬰兒在電閃雷鳴和暴雨的嘈雜聲中消失了。
其他人迷茫的時候,唯有那位婆婆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立刻動身去了海邊,沿着村子附近的海岸不停搜尋,只要是人走得上去的地方,都要尋找一遍。
最後,她在一個海灘上停下腳步,看見海裏似乎有人影在晃動。
她孤身走過去,腳蹚在水裏,只見波浪裏逐漸走出一個人,慢慢朝着她走過來。
婆婆定睛一看,心中大駭。
那個從波浪裏走上來的人與她差不多高,渾身青灰色,軀幹臃腫,手腳細小,頭部比人的頭顱要尖和長很多,腦後還披散着長長的毛發。
在她看到這個“人”的瞬間,她的情緒回到了幾十年前,回到了她還是個小媳婦的時候。
那時,她看着采珠女手裏的娃娃,心裏覺得這娃娃就是我的孩子……
現在,她的心裏又響起了同樣的聲音:這人是我的閨女,我認得她,我從前天天能見到她,這是我的閨女,以前她還在我懷裏喊娘呢……
眼前這個青灰色的“人”,正是她掉入海裏的閨女。
但她還沒完全失去理性,她也覺得奇怪,這怎麽可能呢?這東西的樣子根本不是人呀,我為什麽會認出她?
這時,青灰色的人擡起胳膊,只見它手中拿着一個小嬰兒。嬰兒戴着銀項圈,裹着緞面小被子,正是這位婆婆失蹤的孫子。
婆婆傻愣愣地把嬰兒接了過來。
青灰色的人轉過身,一步步走回了大海之中。
在婆婆回過神來之前,她的家人也趕到了,正好看到婆婆跌坐在沙灘上,懷裏抱着小嬰兒。
這孩子被海裏的怪人抱過,渾身上下卻是幹燥的,連小被子也沒打濕,十分不可思議。
回到家裏,嬰兒一切無恙,倒是婆婆說不出話,就像當年她是年輕媳婦時一樣,精神恍惚,一直發抖。家人請醫生來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過了些天,婆婆稍微緩過來了一點,終于開始說話了。
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錯了,我錯了,這娃娃不是我的女兒,這娃娃不是我的孫兒。
無論誰來勸,無論怎麽勸,婆婆就是一心認為這個孩子不是她的孫兒。可要問她那麽他是誰,她也答不上來。
從此以後,她天天跑到海邊,呼喚她大閨女的乳名。
家人認為她是思女心切,又在孫兒失蹤時受了驚吓,最終得了瘋病。
老張把這個故事講完了。
說完之後,他看着我,好像是想看我有什麽反應。
他講前半段的時候,我已經停下了翻書的動作,越聽越渾身發冷。
我緩了一會兒才說:“這故事真的假的?你不是故意吓我的?”
我這樣不相信他,他也不急,只是苦笑。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刻意“不相信他”。我預設了不相信的立場。
我當然不信。這要我怎麽去相信?
老張說:“我們這個地方,從前的行政區劃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候老家村子和縣城是一回事,A市稍微遠一點,但和我們來往也很多。但歸根結底,我們都是同一批人的後代。”
我不太明白他想說什麽。我試着問:“嗯,所以……你是想說遺傳病之類的嗎?”
老張沒有回答我,而是繼續說他自己想說的內容:“古時候但凡是靠海吃海的地區,漁民也好,采珠人也好,每年都會有人死在大海裏。但和其他沿海地區不同的是,我們這裏人的死傷方式很詭異,一部分人是在勞動中遭遇意外,還有一部分人是主動走向大海的。如果要分析原因,人們一般會說他們是因為生活艱難而投海自盡了,但我研究了很多資料,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在‘自盡’的本地人中,很多人都和那個有關……”
說到“那個”,他指了指我捧着的手抄本。就是那個記載了許多兒童失蹤案件手抄本裏。
老張說:“并不是所有人都會走向大海。但在那些确實走向了大海的人之中,只要是我能查得到、追溯得到的,都和書上面提到的家庭有血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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