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礁石
“不好意思,我還是不明白你想說什麽,”我越來越不耐煩,我又不是專程來聽傳奇故事的,“現在重點是大哥的事怎麽辦?他沒有投海,他是遇到了意外。你跟我走嗎,去見見大哥?”
老張搖搖頭。他仍然答非所問:“你知道為什麽現在投海的人變少了嗎?”
我說:“因為經濟條件好了,生活質量上去了。”
他笑了,說:“我不是問你為什麽尋短見的人變少了,而是,為什麽投海的人變少了。”
“這不一樣嗎?”
“不一樣啊,”老張嘆氣道,“我告訴你原因吧。你說和經濟條件有關,其實也确實有一點關系。現在條條大路通向全國各地,人們生活結婚也不局限于附近的村子縣城。那些家庭的子孫越來越分散,血緣越來越稀薄。都說近鄉情怯,可如果你一輩子沒見過也沒聽過故鄉的事,你就根本不會思鄉,對不對?”
“嗯,所以呢?”我說。
老張說:“這麽多年我一心一意調查這些,雖然沒有查到什麽好結果,卻逐漸明白了一件事……不僅我會思念自己的孩子,孩子也會思念父母。”
這不是廢話嗎……我望着他,尋思着他是什麽意思,是想跟我去醫院嗎?和這個人說話太費勁了。
他接着說:“這是無法避免的,無法阻擋的。”
我以為他又要長篇大論了,還等着他呢,但他說完這句話卻只是低頭看着地板,久久地沉默。
琢磨了一會兒他的話,我說:“看來你不想見他,也行吧。既然你不想見他,又何必把我叫來一趟呢?就為專門找個人聽你說這些?”
老張說:“雖然你不是我的孩子,但你是她的孩子。你應該知道這些事。”
我站了起來,再問一次:“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嗎?”
他搖頭:“不去。而且如果你說的都是實話,那我去了也沒用,他看不見我。”
說得對。如果大哥的症狀還沒消失,那他肯定認不出父親。
即使讓他父親主動與他相認,他能感覺到的也只有驚悚,絕沒有溫馨。
我此行的目的不是非要把這男的帶回去,而是打探他的精神問題,看看對大哥的症狀有什麽幫助。可是照現在的情況看,我也打探不出什麽有價值的事。
我沒有收獲,只有不适。我只想趕緊離開這裏。
我簡單和老張告別,轉身要走。老張起身跟了出來,我說不用送了,他卻堅持要跟着。
他說:“這麽晚了,你也沒法立刻回縣城,這附近有個小賓館,條件肯定沒城裏好,但住一晚上沒什麽問題。我帶你去吧?”
“您告訴我在哪就行。”
“我帶你去吧,”他堅持,“晚上不安全。你人生地不熟的,別出事。”
我心想,我一個大小夥子能出什麽事?但我沒有強硬地拒絕,還是讓老張跟着我了。
不知怎麽,在養殖場倉庫外我還很有自信,可是當我們來到外面,站在黑漆漆的小路上,嗅到不遠處隐約的海洋氣息,我卻沒來由地起了雞皮疙瘩。
如果一個人在這種地方走夜路,我确實是會有點怵……算了,慫就慫一點吧。這個老張腦子很怪,但我能看出他不是壞人。
從母親的态度上,我就能感覺到老張并不壞。
我母親是怨他,但主要是怨他腦子壞掉了,沒法正常生活了,卻從沒指責過他的人品。甚至偶爾母親心情好時,她還會提起他們年少時的青春歲月,那時她眼中沒有怨恨,只有懷念。
老張帶我走了沒多遠,上了一段坡,來到了一個燈火明亮些的區域。這條路上有村裏唯一一家飯館,雖然已經關門了;還有唯一一家小賓館,夜裏倒是也開着。
我走向賓館,老張對我點點頭,以示告別。
我走進玻璃門。賓館前臺有個小姑娘蜷縮着玩手機,這會兒擡起頭來招待我。
我回頭看向外面,老張還在原地的路燈下。
他沒有看我,而是望着大海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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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之後我簡單刷了一下牙,用水搓了搓臉,懶得洗澡,就這麽合衣睡下了。
或許因為前一天舟車勞頓,我入睡很容易。相對的,我醒來也很早,天還沒亮就自然醒了,一看手機才四點多。
這會兒也沒事幹,出去也沒車坐,我就躺着玩手機。
之前我關注了好多讨論游艇事件的博主,也收藏了很多論壇帖子,現在我又打開了那些頁面,看看是否有什麽新話題。
這件事的熱度降下去了,各個網站上相關內容越來越少。今天我打開微博,卻立刻被一條很靠下的本地話題吸引了目光。
“游艇事故受害人衣物被找到”。
我點進去詳細看。是昨晚出的消息,那時候我沒看手機,所以沒能第一時間知道。我不認識其他受害人,所以警方當然也不可能第一時間跟我說這個。
說是受害人衣物被找到,其實也沒找到所有人的,只有其中三個人的部分衣物。
衣服并不是從海裏撈起來的,而是出現在A市附近一處不對公衆開放的海灘上。那個區域不是沙灘,而是礁石灘,衣物似乎是被潮水帶了上來,落潮後挂住石頭,就留在了灘上。
新聞很短,沒有深入描述,也不知道衣服具體是什麽情況。
不論如何,反正它們只是衣物,不是遺體。
論壇上傳出了很多難辨真假的消息,有人自稱認識什麽相關部門的人,能拿到第一手消息,說衣服上有血跡,但血液成分不明,不屬于衣服的主人。
這東西真假難辨,我也不全信。看了一堆各路消息後我特別清醒,才五點多,也睡不着回籠覺了。
我決定幹脆起床出去吧。這個小賓館确實不太行,房間裏有股潮腥味,而且非常濕冷,還沒外面舒服。
前臺小妹走了,現在換了一個老大爺。他比小妹健談得多,可能因為我明顯是外地人,這又不是旅游區,他實在對我好奇,我退房時他一直問東問西的,我基本都敷衍過去了。
我馬上就要出門時,他叮囑了一句“別去海邊”。我問為什麽,這次他倒沒有誇誇其談,而是只說了一句“特別冷”。
其實我是打算去海邊的。我還沒有看過這一帶的海,現在去車站也沒車,我還能去哪呢。
要找海邊也不難。這一帶道路起起伏伏,我站在比較高的坡道上,就能直接看見海面在什麽方向。天已經亮了,只要看準方向走,很快就能走到。
這裏不是景區,沒有能供人游玩的沙灘,我當然會注意安全,不會走上礁石灘,只是站在堤上遠遠看一下而已。
在各類文學藝術作品裏,大海這個東西通常有兩種常見形象,一個是熱情美麗,一個是深沉憤怒。人類要麽與它擁抱熱戀,要麽與它抗争,然後在它的懷中死去。
此時,我面前的大海既不美麗,也不憤怒,它展開一片厚重的深灰色,躺在晨曦的薄雲下。
我想起昨天老張講的故事。故事裏那些年輕女孩,媳婦,丫鬟,采珠人,女兒……如果故事是真的,她們應該也都見過這樣的大海。
而且她們多半沒看過其他關于大海的作品,文學繪畫都不太可能看過,現代影視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她們沒有見過熱情的戀人,也沒有見過憤怒的死神。
她們遙望着的一直是此時這樣灰色壓抑的大海,它穩定而成熟,沉默寡言,微微發出呼吸的聲音。
這種大海像什麽呢?熱情奔放的詞彙用不到它身上,它也沒有顯現出任何暴怒或危機的跡象。
要說它給我的感覺像什麽……我覺得更像是城市,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家,我生活了幾十年的、熟悉的、毫無新鮮感的城市。
如果我是個小學生,在作文裏用這種方式來形容海,可能沒有幾個老師會認同吧。但這就是我此時最真實的感受。
思緒神游時,我忽然察覺到餘光中有什麽東西在動。
我把目光投向那個方向,依稀看到很遠處一個小小的礁石動了。它動幾下就停止了。
我繼續眯着眼看,太遠了,光線也不是很好,看不清。
估計那不是礁石,是什麽雜物挂在了礁石上,被水流推着動了吧。
正在我想轉回頭時,餘光又捕捉到了顫動。
我再次盯過去,沒錯,不是錯覺,那邊确實有個會動的東西。
它和礁石的顏色差不多,像自帶保護色似的,它先是伏在一塊大些的礁石後面,左右各探出來一次,又升高了一點,把什麽部位探出礁石,然後再縮回去。接着它一蹿離開了大石頭,斜着換到了另一塊石頭後面。
我不知有什麽動物會在這一帶活動。接着我想到,可能不是動物,是人吧?
應該是附近的小孩子。小孩模仿大人趕海,去海灘上撿東西、挖小螃蟹什麽的。
那小孩動一動,停一停,一直是伏低着身體,估計是在挖東西。過了一會兒,他從礁石後探出頭來,從這裏看不見他的五官,只能看到小小的腦袋,看來确實是個孩子。
他多半也看見了我。我就站在堤上,道路兩旁空蕩蕩的,一眼就能看到這裏站着人。
可能是怕被大人發現,他迅速縮回腦袋,換了幾個位置。我站得比較高,仍然能隐約看到他。
那孩子沿着礁石縫隙移動,手腳并用,爬得很快。一開始他橫向移動,我還以為他是為了躲我的視線,又觀察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他沒有刻意躲我,而是在以之字形路徑慢慢靠近堤岸。看來他是準備上岸回家了。
随着他靠得越來越近,我忽然心口一緊。生理先于理智做出了反應。
我猛地察覺到,這個孩子不對勁。
他距離較遠的時候不明顯,現在他越來越近了,我就越來越能看清楚他自身的體積感。以周圍的石頭做參照物,就能對比出他的身形大小。
他的大小不對。
人的眼睛是很敏銳的。即使你的參照物是樹木、沙灘、石灘,而不是人工制品,你也能粗略看出某個物品的大小。
那個孩子有着人類兒童的大致體積,但頭部太小了,太細長了,手腳也細長得不成比例。
即使是瘦弱的孩子,瘦下去的也只是肉,而不是骨頭的長短比例。
早晨的光線太傾斜,天空還有薄雲,所以我仍然看不清那孩子的具體樣貌,只能看到他在沿着石縫移動,距離堤岸越來越近。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無法保持冷靜,一股涼意從腳底冒起來,瞬間侵襲全身。
從理智上來說,我不相信大白天會看到什麽怪東西,那可能是身體畸形的孩子,也可能是過于瘦小的女性,或者是什麽動物……我不了解的動物……
但理智沒能說服我。
我轉身快步走開,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聽說人對很多東西的恐懼是天生的,不需要提前接受別人的預警和教育。
比如有的人極端怕蛇,他可能從沒見過真正的蛇,也沒有被蛇傷害過,但他就是非常畏懼蛇,連蛇的照片也看不了,連玩具蛇也無法接受。
還有人們恐懼黑暗,現代大都市的人們生活在不夜之城裏,絕大多數人的生活較為平穩,并未遇到過什麽恐怖的事,但人們還是打從心底裏害怕着黑暗。
理智一些的解釋是,人們怕黑暗中藏有不法之徒,這确實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全部原因,畢竟連尚無讀寫能力的嬰幼兒都會畏懼或厭惡黑暗。人們基于“黑暗”編造出過許許多多神話鬼話,本質都是因為畏暗而向光。
人們還恐懼高處。有個紀錄片,片中學者安排很多志願者做了一個實驗,他們讓剛學會爬行的嬰兒爬過一片堅固、透明、高懸的平臺,媽媽們在平臺另一側等着他們。嬰兒還未能言語,也從未受過“高處危險”的教育,但當他們爬到透明處,他們都會遲疑,都會停下來。這時媽媽們會在對面微笑着鼓勵孩子,有些嬰兒選擇相信媽媽,爬過了透明平臺,也有的嬰兒一直遲遲不肯動作。
即使不用實踐,我們也會本能地恐懼着某些事物。這是祖先留下的記憶,是藏在基因裏的警鈴。
此時我所感受到的涼意,應該也是基于這個道理。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甚至不知道是否只是錯覺。但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在警示我,在催促我:不能再看了,快離開。
我越跑越快,一路上完全沒有回頭看。
當我快要離開堤岸上這條路時,身後很遠的地方傳來輕微的“啪嗒”聲。
是非常非常輕微的聲音,比我的腳步聲、呼吸聲輕多了,但我還是聽到了。
像是什麽呢。像是有什麽東西碰觸到了堤岸的石墩……就像是用腳踏上去,或是用手扒上去……
總之,我沒回頭。
我跑向村子,跑向來的那條路,跑向首班車還沒來的汽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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