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往昔不再

很快,我找到了前一本日記。一共就這兩本。

前一本裏也多次提到了我,這本的內容比較含蓄,可能是因為寫的時間更早,大哥對我的厭惡還沒積累得那麽深。

這本裏他沒怎麽說要弄死我,只是嫌我髒,嫌我愛哭,我打擾媽媽睡覺,我影響他看書,我浪費食物。

我不肯穿他留下的舊衣服,我笨得要死鄰居卻總是誇我聰明,我經常做噩夢,晚上哇哇叫。

我睡前纏着他講故事,他抱着好好教育我的心态,找了童書上很好的故事讀給我,過兩三天他問我其中道理,我把故事全都忘了,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他随口瞎編講了個故事,他自己講完就忘了,我卻一直記得,還總是纏着他非要他再講一遍……

還有很多很多小事。有些事我現在還有印象,大部分都沒什麽印象了。

日記并不是專門記錄我的,其實大部分內容是他在學校的事,正常記錄着各種學習與生活,各種所見所感,但每隔幾頁他就會提到我。

他的正常生活中,時時刻刻夾雜着對我的厭惡。

還有,每次提到我的時候,大哥寫的都是我的全名。連名帶姓那種。

我深受震撼。

在我印象中大哥并不是這樣的。我從沒在他身上感受到過敵意。一次也沒有。

他從始至終都對我很好,我們年齡差這麽多,他卻從沒欺負過我,沒傷害過我,連一次小小的推搡也沒有,甚至連不耐煩的眼神也沒有。

那這些日記又是什麽?

我陷入了混亂。

我開始為大哥找理由。以前好像在哪看到過,青春期的小孩可能會對更小的孩子懷有敵意,長大就會好一點了。還有,評價一個人要論跡不論心,大哥對我很好,這是事實,至于他在日記裏寫的這些……也許他只是發洩情緒而已,都是一時的念頭,不是認真的,也許他自己都忘了……

他真的忘了嗎?

他提到,我得了獎狀就亂放,也不記得管他要,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日記內容,我可能永遠想不起來這件事。我是真的忘了。

但大哥一直留着學生時代的東西,留着這些日記。它們被保護得很好,一直跟着大哥來到這個城市,來到新家裏。他真的忘了嗎?

前一本日記是滿的,後一本卻沒有寫全,本子的後三分之一是空的,停在普普通通的一篇日記上。那篇日記說的是班裏搞文藝演出,他沒時間排練,就沒參加表演。

這篇之後,他也沒寫開始暫停記錄之類的話,就是普普通通地停下了。

從字體來看,大哥寫字的時候應該不會太小,但肯定也沒成年,估計是初中或高中?

日記停在了具體什麽時候呢?

我想了想,有了合理的猜測——大哥所有的日記,都是在媽媽失蹤之前寫的。

大哥記錄的都是日常瑣事,沒有提到媽媽出事。媽媽出事之後,如果大哥繼續寫日記,他一定會重點寫到這事,既然日記中沒有相關內容,就說明他是在媽媽出事後停下的,他無心再寫日記了。

沒有了媽媽,大哥不但沒有冷落我,沒有欺負我,反而對我更加照顧了。

那時我懵懵懂懂的,不能第一時間明白發生了什麽,大哥比我大,比我明白事态嚴峻,他比我心急,但他會克制,不表現出過于激動的情緒。他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與外面的人溝通,處理好我們這個家庭的一切……

後來的日子裏,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做飯。他從沒給我吃過什麽危險的食物,更沒餓着過我。他打工賺了錢會和我一起花,我過生日的時候他會買小蛋糕。

如果他恨我,他為什麽會如此體貼地照顧我好幾年?

哪怕偏要把人往壞了想,也許可以說他是怕被別人戳脊梁骨,如果是這樣,他只要保證讓我正常活着就行了,就仁至義盡了,他又何必要對我很好呢?

但是……如果他早就不恨我了,如果他的日記只是發洩情緒,不是他的真心話……那為什麽一旦我長大了,他就離開家了?這些年我們分隔兩地,他一直極為“繁忙”,我們連逢年過節也不曾相聚。

如果大哥是想離開我,想擺脫我,他為什麽不把我趕走?大學時我住宿舍,大哥完全可以繼續住在家裏,把我的東西送走,讓我徹底換個地方住……但他沒有,他自己走了。

為什麽?我不明白。

他到底是珍惜我這個親人,還是厭惡我到了一定地步,甚至厭惡到了要逃離整個城市的地步?

我慢慢站起來,繼續收拾其他東西。

我看了一眼已經裝在包裏的電腦,忽然想,要不要打開看看?現在大哥肯定不寫紙質日記了,那他會不會寫博客、寫微博什麽的?他會不會再提到我?

我還是沒有看。

最好的結果是,他不寫了,他再也不會提到我;萬一他還會說起我,我不敢想那到底會是什麽樣的話語。

日記的事,我決定裝作什麽也沒看到。

======================

離開大哥的住處,我在便利店買了午飯,回到小招待所的房間。

剛一打開門,我立刻有種不詳的預感。

走進房間,果然,大哥不見了。屋裏沒人,廁所也沒人。

這小房間一眼就看到頭了,連衣櫃都沒有,挂衣服只能用牆上的挂鈎,大哥能去哪呢?

門是傳統房門,不是賓館的常見電子門,它用的鎖和普通人家裏那種木門的鎖是一樣的,從屋裏可以多上一道反鎖,但如果在外面用鑰匙鎖了門,屋裏的人是出不來的。

我檢查了窗戶。窗戶更是打不開了,房間在三樓,可能是為防止意外,窗戶完全是封死的,只有高處的一塊能打開個巴掌大的縫隙,最多只能開這麽大了,人是出不去的。

一個問題是,大哥去哪了?另一個問題是,他怎麽出去的?

兩個問題同時盤繞在我腦子裏,把我的正常思維攪得一塌糊塗。

我重新鎖上門,尚未恢複冷靜,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就在每層樓道裏找了一遍,還在建築外面來回溜達,喊大哥名字。

這個找法真的對嗎?能有效嗎?我暫時無力深思。

我沿路越走越遠,幾乎是憑着直覺前進。穿過小路,路過之前的醫院,拐個彎進入A市中心大街,繼續向東走。

難以置信的是,我的直覺竟然還挺靈,我真的找到大哥了。

他就在在A市中心大道上,正在沿路匆匆行走。

我趕緊跑步追上去,拉住了他。他對我微笑,還點了一下頭,就像很普通地日常打招呼似的。

他既不甩開我的手,也不停下腳步,依舊按照剛才的步速前進。他走起路來腳步穩健,身姿挺拔,完全不像重傷初愈的人。唯一異常的地方是,他一直閉着雙眼,眼皮上還沾着昨天我新換的小塊皮膚膠帶。

我稍微用點力拖住他,不讓他繼續走,帶他往回走,他也不掙紮,就乖乖地跟我回來了。

回到招待所房間裏,我思考下午該怎麽辦。我必須去租車,帶着他一起去帶着他恐怕不方便,但要是把他留下……萬一他又跑了怎麽辦?

而且他到底是怎麽離開這個房間的?我真是一點也想不明白。

思前想後,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只能不出門,留下來和他在一起。我給租車公司打電話,直接想好型號,給他們地址,讓他們開到這邊來交接。本來我想親自過去看看車況的,現在也只能就這樣了。

明天就要去省會的醫院了。晚上我點了外賣,有大哥喜歡的生煎。

吃飯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大哥的日記,不由得想象出自己被魚刺卡住、被糖和果凍噎住的模樣……我們面前這頓飯裏沒有任何危險食品,自從大哥變成這個樣子,我不敢讓他吃魚。

大哥以前很喜歡吃生煎包,現在他卻沒什麽食欲。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吃得很少,我反複催他,差點要喂他了,他才能稍微吃一點。

道理睡覺的時候,和之前一樣,他又坐到我床邊來,一手輕輕拍着我的胳膊。

前幾天我都側身朝着牆,不敢睜眼直視他。昏暗的房間裏,他咧嘴微笑着,閉着眼,用不知道什麽器官在看着我,讓我覺得很恐怖。

今天氣氛變得更不一樣了。因為白天看了那些日記,現在我的感受愈發複雜。

每次望向大哥,接觸到大哥,我都會想起日記裏的句子。

那些瑣碎的怨恨從紙張裏滲透出來,隔了這麽多年,到今天才浸潤到我心裏。

哪怕我下定了決心要裝作沒看過,這也只能騙騙別人,根本騙不了自己。

我翻了個身,看着大哥。不知現在他還恨我嗎?

不,不是“現在”,現在他好像已經不具備正常的思維了……應該是不久前,比如他和朋友們在游艇上聚會的時候,那時候他獨立而自由,事業小有成就,陪在他身邊的都是他自願選擇的朋友,而不是我這種被迫綁定的親人……他應該很開心吧?他心中因我而起的怨毒應該都消失了吧?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我很久不打擾他了,他應該已經原諒我了吧……

而現在我又出現了,又跑到他面前了。如果他的思維還清明,他會不會看到我就很煩,會不會嫌我多管閑事?

此時此刻他在想什麽呢?是忘了曾經多讨厭我了,還是已經不讨厭我了?

這時,大哥停下了拍我的動作,歪了一下頭,好像在疑惑我為什麽盯着他,為什麽不睡覺。

我把手搭在他前臂上,輕聲說:“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明白我說的話……接下來咱們是這麽安排的,我帶你去省會的醫院,住進去之後你就好好治療,我也有事要忙,不能經常去看你,也不會打擾你休息,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一定來,你一定能聯系到我。好嗎?”

他沒有發出聲音,連喉嚨裏的咕哝聲也沒有。

他擡起手,繼續輕輕拍我的上臂。

我說:“你的病可能需要治很久,等你治好了,回歸到正常生活了,我就不會再打擾你了。這段時間委屈你一下啊。”

他又一次歪了歪頭,保持笑容的嘴巴開合了兩下,仍然沒出聲。

我睡覺喜歡側躺。于是我再次翻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閉眼。這次我沒有面對牆壁,而是朝着大哥坐着的方向。

在我換姿勢的時候,他停下了拍我的手,我躺好,閉上眼,上臂又感覺到了有規律的輕輕拍打。

大哥這個樣子明明很詭異,可奇妙的是,今晚我竟然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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