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祠堂裏光線昏暗,……

祠堂裏光線昏暗,又帶着那麽點兒陰森之感,馮依依緊了緊手心。

一路上她都在想,等見了婁诏,就把自己心裏的疑惑問出來。她本就是不愛把話語憋在肚子裏的人,任何事都想知道個明白。

可真的見了面,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婁诏跪在地上一整夜,臉色不太好,畢竟也是風寒初愈:“表妹?”

馮依依沒應,視線一別,瞧見了躺在地磚上的那根藤條。心裏不免一跳,再看婁诏的後背,果然兩條鞭痕赫然留在衣裳上,隐隐滲出血跡。

“爹打你了?”馮依依開口,往昔清脆的嗓音染着微啞,蹲去地上,伸手抓起那藤條。

藤條上有無數的尖刺,抽在人身上便會紮進皮肉中,厲害的都能将皮揭下來。

馮依依嬌細的手指碰了下藤條,馮宏達一般不會用家法,這藤條放在祠堂平日就是個擺設。依稀記得,上次用藤條還是很久之前,那時候她兩三歲,帶她的乳母偷着醉酒便松了心,她掉進水池裏。

馮宏達當初發了好大的火,将乳母抽了個半死,後面扔出了宅子發賣掉。如今再次用了家法,可見是真的動怒。

“無礙,”婁诏開口,面前那大紅色的一片鬥篷晃得他眼睛眯了眯,帶着倦意的眼角上下打量馮依依,“你怎麽樣?”

婁诏的詢問,馮依依原以為自己會開心、在意,但真聽到,心中好似沒有波瀾。就像所有熱情,被昨夜的冰冷消磨幹淨。

她看着手中藤條,嘴角抿了下,聲音極小:“進馮家,你是否心中不願?”

發生這事,她想了一夜。原來被喜歡給蒙蔽,待真的去細想,才發現婁诏的冷淡、不上心其實很明顯。他不會在意她在冷風中站多久,他會借口讀書來避開她……明明該是最親密的夫妻,為什麽會有永遠觸及不到的無力?

馮依依沒等來婁诏的回應,擡眼去看他。見他那張冷淡的臉上滑過微詫,轉瞬便消失。

“是嗎?”馮依依又問,聲音帶着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微顫。

她等他開口解釋昨日為何失約?以前也是,她等他,不管多久都會等到他來,是不是讓他覺得是應該的?他不知道她等的時候會冷、會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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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依依疑惑着,與婁诏在一起到底對不對?她一直傾慕的表哥,真的能同她白頭偕老嗎?

她不知道!

婁诏依舊跪在那兒,雙膝早已僵硬麻木,帶着臉色越發難看。

“表妹!”他喉嚨發澀,仰臉對上面前的女子,她一雙澄澈的盈滿水汽,比往日暗淡,“我要去一趟衙門,昨日五梅庵的事要查一查。”

說着,婁诏試着動了動僵硬的雙膝,左掌摁在地上支撐着起身。昨日粒米未進,又跪了一宿,讓他看起來身形微晃。

像是在躲避什麽,他大步到了門前。外面陽光好,白雪亮得刺眼,想必也是寒冷無比。

馮依依站在原地,眼睫半垂,淡淡問:“你身上有傷,不用上藥嗎?”

她看不到婁诏身上的傷,可看得出他臉色的蒼白。她一直都覺得他長得好看,就算染着病态,也無損他半點風華。

婁诏撿起一旁的半青色鬥篷,指間一緊:“無礙。有些事盡快弄清楚,明年春闱,我不想多出些事端。”

“春闱?”馮依依齒間琢磨着這倆字,眼波微漾。

果然這才是他最在意的吧?春闱。

婁诏披上鬥篷,背上的傷讓動作遲緩了幾分,隐隐覺得背上有什麽在流淌,只是蹙下眉,便邁開步子出了祠堂。

地上積雪未除,祠堂這處平時沒人過來,因此踩上一腳,就會陷進雪中,伴随着咯吱吱的聲響。

走出老遠,婁诏回頭去看,見着祠堂外檐下立着大紅色的身影,朝他這邊望着。女子太瘦,好像一眨眼就會被風刮走。

婁诏嘴邊若有若無嘆了一口氣,天冷形成了一團白氣,轉瞬消逝。腳步也就此停下,折身往回走。

檐下,馮依依攏了攏鬥篷,即便十分厚實,身上仍舊覺得冷。因為逆光,她眯着眼睛彎成了一雙月牙兒。

然後就見到婁诏回來,高高身影遮住光芒。

他一雙手從她的兩肩穿過,一節冰涼的手指刮着她的臉頰輕擦過,去抓她鬥篷兜帽。

馮依依呼吸一滞,往後退了一步避開,自己伸手口上兜帽。

婁诏停在半空的雙手僵在那兒,随後慢慢垂下,薄唇張了張:“回去吧,別在這裏挨凍。”

馮依依沒說話,一張臉比地上的雪還白。

她直接轉身離開,再沒回頭,徒留雪地裏的一道颀長身影。

屋頂上的瓦片吸了日光,積雪開始融化,雪水順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慢慢地就成了一根根晶瑩的冰淩柱。

馮依依回到東苑,雖只是走了幾步路,身子還是虛了下來,頭重腳輕。還未進院門,便被人一把拉上往屋裏走。

“嬸嬸?”馮依依有心虛,但更多的是被人關懷的溫暖。

徐夫人姿态豐盈,冬日衣厚,走起來多了一份臃腫,只是那臉看着怎麽的都覺得和善:“我不來,你還打算跑去哪裏?”

徐夫人把馮依依拉回屋裏,直接摁在軟榻上,轉身将炭盆挑到了榻前。

馮依依垂首,手指勾勾胸前的系帶,細聲喃喃:“屋裏悶得慌。”

徐夫人手裏鐵鈎挑了挑炭火,一團火星子升騰起來:“瞧,現在對着嬸嬸也不說實話。”

看着長大的姑娘,徐夫人哪裏不明白馮依依是去了哪兒?到底是女兒家,心腸軟。只是這次怕是被傷到了吧?

“嬸嬸辛苦。”馮依依把鬥篷擱在一旁,看見幾上的一碗軟糯的山楂粥,上面飄着幾顆枸杞。方才還冷清的心底,慢慢暖了起來。

看,有很多人在乎她的。

徐夫人拍拍雙手,隔着小幾坐在軟塌另一端:“可得全喝了,熬了一早呢。”

馮依依點頭,捏着調羹去攪碗裏的粥,一陣酸甜的香氣鑽進鼻息間:“我去過祠堂。”

“應該的,”徐夫人接話,“夫妻本就是這樣,難免會有些磕碰,總得說開不是?”

馮依依搖頭,嘴角淺淺勾起:“沒有,我覺得可能他并不願意留在……馮家。”

後面的話很是小聲,幾乎聽不出,連着嘴角那淺笑都是逞強。

徐夫人心裏一沉,面上起了心疼。看着馮依依長大,就跟她的半個女兒一樣,眼看着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可見心裏也是起了無力。

也是,從一開始,就是馮依依在等,婁诏不過偶爾顧看兩眼:“別瞎尋思,你是在埋怨姑爺?”

馮依依想說話,可是胸口堵着,什麽也說不出,連着眼裏也漲漲的。

徐夫人繞過去,坐在馮依依身旁:“昨兒你暈着,又下大雪,是姑爺把你從五梅庵上背下山。”

女人嫁人就是一輩子,若是中途和離,那餘生如何過?男人沒什麽,照樣迎娶說媒;女人的名聲則毀了,多少閑言碎語。

說到底,女子打生下來就背上了一份不公平。

徐夫人覺得那婁诏心中也未必就真沒有馮依依。不然,那樣一個傲性子的人,會答應親事?如今的隔閡大抵也是因為入贅這件事兒。

“他背我?”馮依依并不知道這件事,醒來時就在自己的卧房。

這麽說,最後見到的那盞燈火并不是幻覺,他去了?

徐夫人拍拍馮依依的肩膀,安撫道:“快把粥喝了,去床上躺會兒,這個家裏何時用着你來操心?”

馮依依垂下眼簾:“我知道。”

徐夫人走了之後,馮依依躺去了床上,雖然知道後面婁诏去了五梅庵,可是心裏的那個想法卻沒有就此消失,依舊覺得婁诏其實并不願意入贅馮家。

晌午後,馮依依這裏來了一個人探望,大房的堂姐馮寄翠。

婆子們端上茶點就退了下去,留着兩個姑娘在屋裏說話。

馮依依沒想到馮寄翠會過來,剛下過雪,路上并不好走,從東城來一趟不容易。

“要是知道,昨日我就陪着你。”馮寄翠道。

馮依依搖頭,淡勾嘴角:“我沒事。”

馮寄翠點頭,手裏握着茶盞:“也不知怎麽了,咱馮家今年這麽多事。扶安城何時如此不安定,你也別全怪妹夫。”

“姐,你覺得他沒錯?”馮依依問。

馮寄翠未出閣,也不好妄議人家夫妻事:“事情解開就罷,你還想怎樣?當初也是你看好他一表人物,家世好。”

“人物?”馮依依念着。

別人眼中恐怕都是這麽認為吧?覺得她是喜歡婁诏的俊美模樣,戀他的世家身份。可只有自己知道不是那樣,她不是因為這些喜歡婁诏。

屋檐滴答着雪水,思緒飄回了兩年前。

馮依依跟着馮宏達去城郊莊子。莊後有座荒山,馮依依便去攀爬。結果碰上落雨,她腳又崴了,又冷又怕,只能等在一個石洞中。

如此狼狽的時候,遇到了婁诏。

馮依依不知道婁诏為何會出現在那兒,撐着一把油紙傘立在雨中,眼望着前方一片荒草,聽見動靜,他看見了她。後來,他把她背下山,放在大路上,便離去了。

大抵婁诏是不記得這回事,因為當日馮依依為了方便扮成了一個小郎君。

馮寄翠見馮依依低着頭不說話,以為是在生婁诏的氣。

作為堂姐,也就又勸了兩句:“你可別想什麽和離斷親之類,沖動過了再後悔。瞧吳家的姐姐和離後,家裏人看她跟仇人一樣。”

“若他心中沒有我呢?”馮依依問。

馮寄翠話語一噎,只能笑笑:“又瞎想,什麽心裏沒有?祖母說,人在一起就是磕磕碰碰,女子嫁人就是一輩子。過日子罷了,你看我爹娘,整日裏拌嘴,誰心裏有誰?咬咬牙過去罷。”

到這時,馮寄翠莫名有點感同身受,她議親不順,馮依依嫁人了同樣有麻煩。盡管受鄒氏教導,心裏偶爾刻薄,可說到底還是自家姐妹,連着血脈。

馮依依揉着襖邊,指尖泛白,恰似她現在的心情,擰巴着無法順開。她明白馮寄翠的一番話是好意,像大多數人一樣,勸和不勸分。

也的确,很多女人都是這樣,命好嫁個會心疼人的;命差的,就是咽下苦水,閉眼過一生。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她不想。

母親教過,夫妻是同心的,彼此連着彼此。

耳旁,馮寄翠有一句沒一句的繼續開解,馮依依卻沒聽進去,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許會很痛,但是婁诏心中無她的話,她會放手。不會因為一時的喜歡,造成一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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