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神堂中, 跪在地上的人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吓懵,本就是附近的老實百姓,眼看着來了一群手持寬刀的衙役, 個個吓得噤若寒蟬。

只在那臺子下, 異族教士咿咿呀呀的說着, 不停用雙手比劃。

“別吵!”劉沛沖着那教士吼了一聲, “你是誰我們早知道,別裝聽不懂!”

說完, 往旁邊一讓,伸手請着後來的婁诏。

馮依依跪在地上,雙手不自覺摳着地磚。

往事一幕幕浮現,那年桃花盛開時,家裏的遠房表哥來了,準備去城外書院就讀,借住家中。

後來, 他們成親做了夫妻,雖然只做了半年多。可是馮依依心裏明白的很, 那半年時間, 便是婁诏此生最為屈辱之時。

馮宏達的逼迫, 外人的蔑視,完全忽視了他一身才華,只當他是別有用心,貪圖榮華的贅婿。

馮依依動也不動,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 每根眼睫都在顫抖。

視線裏出現一方袍角,深青色緞子,五彩制繡, 底下一雙皂靴,每一步走得平穩。

馮依依身子僵硬,那袍邊幾乎擦着她的手臂而過,讓她忍不住摒了呼吸,只死盯住眼前的方寸地方。

心中希望她這身裝扮,婁诏認不出。

那廂,教士看出來人是何人物,沖着婁诏就想過去。還未動,就被衙役一把抓住,狠狠扇了幾耳光,只打得嘴角流血。

“混賬,休得對中書侍郎大人無理!”劉沛呵斥一聲,緊随前面人而行。

婁诏踩着木質樓梯,一級一級的往上,直到上了二層臺子。

垂首俯瞰,便見着跪在堂中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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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诏右手從袖下伸出,輕搭上木質扶欄,面上清淡,無有一絲情緒。

身後,劉沛對人招招手,一名衙役趕緊搬上一把太師椅。

“大人,你請坐。”劉沛半彎着腰,雖年過四十,仍舊要對弱冠之年的婁诏卑躬屈膝。

婁诏回頭看了眼,随即坐到椅子上。板正的官服讓他看起來更加挺拔,也更加冷漠的無法靠近。

坐下後,婁诏長腿交疊,雙臂搭在兩側椅子扶手上,細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

劉沛往前走了兩步,對底下揮揮手:“把人先站到一邊。”

下面的信徒聞言,紛紛起身站去邊上,讓出廳堂正中。

原本毫無情緒的婁诏無意間一瞥,眼神瞬間定住,随着那抹身影的輕移,眉間慢慢鎖起。

他雙手抓住椅扶手,雙腳放平,身子忍不住前傾想站起,緊閉的薄唇微微張啓,若有若無的念着一個名字。

神堂的光線不算明亮,那個一身粗衣的女子雙手抓着裙子,靈活的閃到所後人身後,利用牆邊的陰影,将自己藏了起來。

不管從那個角度看過去,都很難發現她,頭頂那張頭巾更是将不大的臉近乎遮住。

婁诏脊背繃緊,抓緊扶手的指節泛白。看似不變的面容下,內裏是驚浪翻滾。

一邊,劉沛折回彎下腰,将從屬下那裏得來的信息雙手送給婁诏:“已經在搜了,後堂的确有條地道入口,正在想辦法打開。”

紙張擎在人眼前半晌,也不見婁诏接過。

劉沛往婁诏臉上看了眼,見人眼睛半眯,深沉中摻雜着怒氣,又像是猛獸盯上獵物。

好奇下,劉沛順着看過去,只瞧見一群平頭百姓簇擁粘在一起。

“大人?”他又喚了聲。

“哦?”婁诏壓下心中複雜,金貴的嘴終于張了張,手指一甩,那張紙便展開在眼前,“把所有門守住,不準放一個人出去!”

偌大神堂詭異的安靜,現在連那教士也不敢動了,被人摁着跪在地上,蔫兒的像被日頭曬幹的枯草。

馮依依低垂着頭,她不知道還要在這兒多久,心中忐忑非常。

偷偷擡眼,她看去那前方二層的高臺,婁诏就坐在那兒。

兩年不見,他變得更加深沉,身上是上位者特有的壓迫感,讓人禁不住心生懼意。

這時,從堂後跑出一個衙差,對着高臺上的人恭敬行禮:“啓禀大人,地道已經打開。”

劉沛先是看看婁诏,見人不說話,只看着堂下的衆人,便清了清嗓子對那衙差道:“進去查,查到什麽全部記下來,一樣都不能能岔!”

衙差稱是,趕緊重新跑進後堂。

眼看耗在這裏半天,外面的雨都已經停下,劉沛心生出焦急。這尊大佛要是一直坐在這兒,他可怎麽放手去做?

有時候好好審訊,人可不會乖乖聽話,用些手段就老實多了。

“婁大人,這邊事情也控制住,下官派人送你回去?”

婁诏慢條斯理的将那張紙疊起,塞進袖中:“既然如此,本官便進宮一趟。”

“是,大人慢走!”劉沛往旁邊一站,彎腰給人讓出道兒來。

“劉大人,”婁诏起身,一手負去身後,“前日本官要的犯人,為何會被守備營帶走?”

剛松了口氣的劉沛聞言,後背瞬間出了冷汗,利索的嘴皮子變得磕巴:“他們說,那人是守備營在追的賊子,仗着人多勢衆就給帶走了。”

眼看婁诏不說話,只拿眼盯着他,劉沛趕緊又道:“大人你放心,這邊辦妥,我就帶人去守備營把人要回來。”

婁诏收回視線,擡手一掃,讓劉沛讓了路,踩着階梯下樓。

從這裏看去大門,天已經微微放晴,幾縷光線穿過雲層,透了下來。

望着那微弱光線,婁诏眼睛微眯,嘴角抿成平線。

冷不防,那垂頭喪氣的教士忽然猛的發力,掙脫鉗制,從腿肚子出抽出一把匕首,朝着剛下來的婁诏沖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婁诏一個側身閃躲,匕首寒光晃過他的雙眼,堪堪避開。

“來人,保護大人!”劉沛哪敢怠慢,憑着一具肉身就擋上去。

虧得衙差動作更快,将那不算強壯的教士徹底壓制在地上。

劉沛吓得臉像一張白紙,哆嗦着走到婁诏身旁:“大人,你沒事吧?”

這要是婁诏有什麽三長兩短,他這個小小府尹不得拿命賠上?眼前這位,可是當今陛下的左右手。

婁诏手指一順,捋平剛才皺起的衣袖,并未因為剛才的意外臉上生出什麽。遂腰背挺直,雙目平視前方,往門口走。

步子四平八穩,袍擺輕掀,腳底徑直踩上那教士方才握刀的右手。

“啊!”慘叫聲回蕩在神堂內,教士吃疼,面目扭曲,布着血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來。

簇在一起的百姓受到驚吓,個個鹌鹑般瑟縮着,有那膽小婦人甚至開始輕聲啜泣。

劉沛悄悄拿袖子擦擦額頭,看着那只被踩扁的手,心裏咒了一聲活該!

婁诏仿若無事,直接到了神堂門口。

劉沛颠着步子追上,回身指着擁成一團的百姓:“婁大人,這些都是附近受騙的百姓,下官讓人将他們逐個登記,便放回家罷?”

聞言,擠在人後的馮依依心中稍微一松,偷偷看去門邊。

見着婁诏依舊惜字如金,負手走下兩級石階,探出的日光傾瀉而下,那具挺拔身姿幾乎被光影吃盡。

劉沛見人不說話,只當是默認,對着幾步外的師爺勾勾手,後者趕緊跑上前。

人群中聲音大了,有那情緒崩潰的直接癱坐在地。

馮依依僵硬的雙肩松下來,看來這身裝扮讓她躲過一劫;也或許過了兩年,婁诏早将她遺忘,畢竟對于他,馮家是惡人。

師爺邁着四方步走到衆人前,嗓子清了清:“一會兒,名姓、住址,全都留下,後面衙門還得找你們。”

一群人被衙差趕到神堂大門,馮依依夾雜其中。

留下名姓什麽的,她不在意。兩年來,馮依依早已隐姓埋名有了假身份,對外用着自己母親的姓,名為林伊。

“等等,”一道清冷聲音傳來,壓下了人群的躁動,“全部帶回去,逐一審問!”

馮依依半垂着的心徹底吊起來,循聲看去,只見着那深藍官袍一閃,官轎便落了簾子,再看不到裏面的人。

既然婁诏發了話,劉沛這邊當然得照辦。看着一大批人也是愁得慌,那小小的順天府牢房,才多大點兒地,關得了這麽多人?

“得,全都帶回去,”劉沛直起腰板,現在也有了官威,捋一把山羊胡,“這邊也給我繼續查,一丁點兒都別放過!”

如此,衙差齊齊出動,将神堂一行人全帶回了衙門。

地牢陰涼,尤其剛下過雨,裏頭更是潮濕,只留了頭頂一方小小鐵窗透氣兒。

馮依依和三四個婦人關在一間,幾人神情沮喪。

從話語中,馮依依得知這些人是那位教士的信徒,信奉西域的無量神。即便現在身陷囹圄,依舊跪在地上祈禱神明,口裏念念有詞。

好像這堅定的信奉,能将她們救出去。

馮依依靠在牆邊,一來擔憂長生藥沒找到,二來關語堂來京城無法找到她,三……

心中隐隐不安,她不知道婁诏是否已經認出她?

牢房逐漸昏暗,看着小鐵窗光線,現在應當已經開始天黑。

“當啷”,牢房鐵門被敲響,膀大腰圓的女獄卒眯着眼在牢房掃了一圈兒:“哪個是林伊?”

馮依依看過去,腦中嗡的一聲,随後只能扶着牆站起:“是我。”

“出來!”女獄卒一副不耐煩,鑰匙開了鐵鎖,吱呀一聲開了牢門。

馮依依慢慢走着,不解單獨叫她出去是為何?

“沒吃飽!”女獄卒臉一皺,伸出粗壯的手臂,一把拉上馮依依手腕,稍一用力就把人從裏面拽了出來。

“你……”馮依依驚呼一聲,實沒想到此女如此粗魯。

回頭再看,就見着腳上的一只鞋落在牢房裏,如今只能赤着一只腳。

女獄卒可不管人有沒有鞋穿,找來繩子幾下就把馮依依捆了結實:“快走,還想關這兒?”

馮依依猜不到會怎麽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雙手被敷身後實在不好受,然心中的冷意更是無限蔓延開,将她整個人凍僵。

莫非,他認出了她?

有了這個認知,馮依依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幸消失,兩條腿拖着厚重衣裙,機械的前行。

地牢門口晃着兩盞燈籠,光線不強,靜靜垂挂着。

此時的女獄卒沒了臉上的不耐煩,堆起的笑直接擠沒了眼,拽拽身上衣裳,跑步到站在牆下的人旁邊。

“順爺,還勞煩你過來親自接人,找幾個人帶過去就成啊!”女獄卒刻意柔着嗓子谄媚道。

清順轉過身,掃了眼女獄卒:“別廢話,我還趕着回去跟大人交差。”

說着,清順看去牢門邊。一個粗衣婦人被捆綁住,垂首站在那兒,頭巾亂了,帶着頭發也落了下來,将那張臉完全擋住。

“就她?”清順瞥了眼。

女獄卒趕緊點頭,不忘順着往上說:“順爺,她身上背的案子不小吧?”

清順鼻子送出一聲冷哼:“不該你知道的,別打聽!”

女獄卒連連稱是,看着緩緩而來的馬車,心裏詫異着,一個女囚現在還要中書府的馬車來接?

其實這也是清順所疑惑的。平時他只是負責打理婁诏身邊事物,照顧起居,跑個腿兒之類。

像這種提犯人,他還是第一次幹,也幸好之前來過這順天府兩趟。詫異的是,來提的不是窮兇極惡的匪徒,卻是個婦人。

眼看天黑下來,清順也不耽擱,快走幾步就到了牢門口處。

他很輕易就覺察到,那婦人退後步子想躲開,不由心中冷嗤一聲:他只是個跑腿兒的,等見了他的主子,那才會知道什麽叫怕!

“得,勞駕移下步子上車吧?”清順擡手拍拍馬車車廂,漫不經心掃了眼。

馮依依不想上車,可四下全是高牆,那大門處又有守衛,顯然是無處可逃。

清順啧啧一聲,雙手掐腰:“怎麽還得請……”

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剩下的話語卡在嗓子眼兒。

許久,清順嘴巴蠕動兩下,一雙眉頭緊緊皺起:“少夫人?”

聲音很輕,帶着些許不确定,甚至保持着叉腰的動作僵在那兒。

“清順,”馮依依艱難開口,一張藏在亂發下的臉輕擡起,“放我走,行不行?”

這一聲輕喚,讓清順徹底回過神來,不敢置信的瞪大一雙眼睛。

明亮清澈的眼睛,細瓷一樣的臉蛋兒,那聲音軟軟的帶着清透,不是馮依依是誰?

清順連吸幾口氣,讓自己穩下心神。這下也算明白,為何婁诏讓他過來接人。

面對馮依依臉上的祈求,清順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放人走。天知道,他的主子爺竟然真把人找到,馮依依竟然活着!

回頭看見女獄卒往這邊張望,清順瞪了人一眼:“下去吧,還看?”

轉而走到馮依依身邊,看着套在身上的繩子,也不知道該不該解開,看着實在是不忍心。

“少夫人,先上車,有事回家再說。”清順放輕語氣,覺察到手在發抖。

借着燈籠微弱的光,那張臉依舊如當初明媚,半點未改。

馮依依搖頭,對這聲稱呼覺得實在不妥:“我早不是少夫人了,家也不在京城。”

清順為難,放人是不可能的,只道:“你同我說這些,我也不知道,要不跟着回去,你同大人說說?”

馮依依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如今給她擺在面前的就一條路。

看着面前的馬車,她抿抿唇,終是擡腳踩上了馬凳。

清順松了口氣,趕緊掀開簾子放人進去。随後對着帶來的家仆使了個眼色,讓人都打起精神來,千萬別處岔子。

關語堂将貨物送去??城後,便急趕着來到京城。馮依依一個女兒家,他始終不放心。

緊趕慢趕的到了客棧,掌櫃說馮依依出去了。

關語堂知道馮依依會去哪裏,下船前,她把自己的想法同關語堂說過。長生藥,自然是在西域街找尋。

天擦黑的時候,關語堂走了兩遍西域街,沒有找到馮依依。

後面聽見路旁小販說,白日順天府辦案,将神堂裏的一幹人等全部抓了回去。

聞言,關語堂心裏一沉,顧不上許多,趕緊往順天府趕。

在京城畢竟人生地不熟,關語堂只能再次麻煩客棧掌櫃,看看能不能有熟人,打聽一下,将人保出來。

天徹底黑透,路上變得空蕩蕩。

關語堂等在順天府的側門外,聽見有人說話,趕緊走過去。

正是客棧掌櫃與一名衙役客氣道別,臨了往人手裏塞了一錠銀子。

後者手裏颠了颠,說了聲放心,便塞進腰間收下,随後關了側門。

“怎麽樣?”關語堂走上去,濃眉鎖起,“人是不是在裏面?”

掌櫃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幫你問了好幾遍,他也進去女牢親自看過,沒有你的娘子。”

“這,不在裏面?”關語堂胸口一悶,又問,“你可說清楚了?我家娘子叫林伊,十七八歲,長得瘦……”

“說過了。”掌櫃道,看關語堂一臉焦急,便也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小娘子怕是被人拐了。就算穿一身粗布遮掩,可有心人自是能看出,那是一個美嬌娘。

關語堂心中懊惱萬分,不該讓馮依依獨自進京城。可是現在已無用,人根本找不到,像是突然間消失。

“嘭”的一聲悶響,他攥起的拳頭狠狠捶在身旁的槐樹幹上,鮮血當即滲了出來。

“關當家,”掌櫃一驚,連忙将人拉了一把,“咱現在回客棧看看,說不準人已經回了。再不成,明日只能報官。”

“報官?”關語堂嘴裏咀嚼着這倆字。

報官不可能,馮依依的身份是假的,官府若仔細一查,便會查出。他不會冒險,馮家父女好容易安定下來,不能再卷進風浪中。

掌櫃看看關語堂,想了想:“再說,你家娘子在京中是否有親戚,可能去人家探望?”

關語堂搖搖頭,對于馮家父女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想當年,馮宏達暗中托他在南面置辦些産業,他曾就問過馮宏達,為何不碰京城的買賣?兩人聯手,可以闖出一番。

馮宏達當時只是笑笑,說扶安及周邊已經夠他忙活,京城水太深,不會進去。

那時候,關語堂就隐約覺得馮宏達是在躲避京城。兩年前的大火,也就是印證。

所以,馮依依在京城斷無可能有認識之人。可如今人就是找不到,憑空消失一般。

關語堂站在黑影中,想着可能要在京城留幾日,将人找回來。

馬車行的穩當,一直進了中書侍郎府。

清順到底于心不忍,進前廳前,為馮依依松了綁。

前廳門大敞,站在門邊看得見偌大廳堂,擺放整齊的桌椅。正中牆上一幅青松傲雪圖,落筆剛勁有力,頗有一番風骨。

廳中并無人,馮依依看看清順。

“少夫人,進廳吧,我已經讓人去請大人。”清順伸手作請。

馮依依沒說話,已經到了這一步,再說什麽也是無用,且走一步看一步。

想着,她邁步進了前廳,一只腳只剩羅襪,那只鞋掉在牢中。

清順嘆口氣,伸手将廳門關上,将馮依依隔絕在裏面。

馮依依眼看那兩扇門關閉,雙手忍不住抓緊,指甲摳着掌心發疼。

廳堂高大,四下點了燈燭,遂擺設簡單,但是看得出用料的名貴。

二品中書侍郎有這樣的待遇,可見京城傳言非虛,當今皇上果然器重婁诏。

這時,從照壁後面走出一人,身姿颀長,一身合體竹青色春袍,襯得面色如冠玉。

馮依依只看了一眼便立馬低下頭,深藏心底的那些過往像潮水一樣,席卷而來,讓她喘不上氣。

“林伊?”婁诏垂眸,右手捏着一張紙,嘴角藏着一抹譏諷。

那是牢裏之時,每個人留的名姓、住址,如今這麽快就到了他手上。

馮依依心裏清楚,被帶到這裏來,可不單單是和那西域教士有關。

而眼前的男人,再不是那個背她下山的少年郎,也不是困在馮家極力壓抑的上門女婿。

此時的婁诏一身上位者的貴氣,皇帝的重用,手中握着的權柄,他已是不折不扣的權臣。

再相見,一切都已改變,兩人間的地位完全變了樣。

他是高高在上的中書侍郎,她是一個被衙差抓回來,随時都會按上罪名的異教徒……

“大人明察,”馮依依壓下心底的波瀾,雙手交疊行大禮,“民婦并非那神堂的教徒,只是經過。”

她對着他低下了頭,白皙雙手摁在地上,纖長的眼睫顫着。

婁诏下颌揚着,眼睑微斂,居高臨下看着伏在地上女子。

身着粗布麻衣,寬大的像套了麻袋在身上,秀發垂下,鋪散在茶色地磚上,然後緩緩直起腰。

手指用力,那張紙瞬間被婁诏揉搓成爛團,随即丢在地上。

他往旁邊兩步,撩袍坐上正座,右臂支在扶手上,抿着唇不說話。

馮依依擡頭,正好與婁诏的目光對上。深邃眼眸如古井無波,比之以前,是再也看不透了。

“大人,”馮依依雙手攥緊粗布裙擺,聲音清澈如泉,“請放民婦離開。”

婁诏身子後倚,靠上椅背,聲音一如兩年前淡漠:“民婦?你不是我的結發妻嗎?”

馮依依垂下眼睑,往事歷歷在目。她比誰都清楚,入贅馮家是婁诏身上的污點,他那樣驕傲的人,怎會不在意?

他留在抽屜中的信,不就充分說明他記着馮家做過的每一件事。可笑她當時天真,以為他真心入贅,只是脾性較冷而已。

“昔日皆是我家的錯,”馮依依咬着嘴唇,随後深吸一口氣,“大人,您大人大量,賜一紙休書,也與馮家徹底斷掉,我絕不會再出現。”

又是靜默,牆邊燈燭晃着,地上的身影那般嬌小。

婁诏雙眼一眯,不覺送出犀利的眼光,如兩把利刃。

馮依依忍不住縮了下脖子,心裏堅定告知自己。

不管婁诏抓回她做什麽,是不甘、是報複?她做的只是小心謹慎,等他放手,然後離開,馮宏達和桃桃還在辛城等她。

心中想定,馮依依深吸一口氣:“大人前途無量,公務繁忙;民婦家也有老父與稚兒需要照料,請大人放我歸家。”

聽不見婁诏的回應,馮依依亦不敢再擡頭看,只盯着面前地磚,緊抿唇角。

良久,聽見輕微腳步聲,馮依依面前出現男子的袍角,竹葉暗紋,幾條螺旋線勾着纏繞。

她揚起臉,對上那張無比出色的臉,表情冰封住一樣。

婁诏背在後面的右手握緊,面前女子一如兩年前,絲毫未變,只是眼神對着他已經有了閃躲。

眼簾半垂,薄唇輕輕送出兩個字:“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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