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京城, 中書都院。
林昊焱看着滿桌的卷宗,狠狠揉了兩把額頭,伸手撈起茶碗, 才發現早就空了。
“林大人, 這些放哪裏?”一名衙吏進來, 雙手托着一沓文書。
“還有?”林昊焱身子往太師椅中一癱, 長嘆一聲,“婁大人每日都做這些?”
衙吏将新的文書, 體貼放在案角,聞言道:“婁大人不用半日,這些就會處理完。”
好像覺得這話說的不中聽,衙吏趕緊改口:“林大人只是還不熟悉,等上手就會快許多。”
說完,衙吏躬身退出。
林昊焱雙眼一閉,十分後悔當初選擇跟着婁诏。坐在這都院, 看枯燥文書,怎比出游賞景來的惬意?
想着, 又是深深一嘆, 遂坐直身子, 撈起一卷文書,強撐着眼皮看下去。
待到晌午,林昊焱終于拼出一半文書,得空走出都院。
一出來,連外面炙熱的太陽都覺得美好無比, 手裏轉着折扇,年了兩句詩:“君不見……”
“世子,馬車備好, 現在去婁大人家?”貼身小厮從都院大門跑進來。
林昊焱剛醞釀好的情緒打斷,瞪了一眼小厮:“走!”
馬車已經停在中書都院外,天熱,馬都蔫兒了精神,垂頭耷拉耳。
林昊焱剛想上車,順天府尹劉沛騎馬而來,幾下從馬背上下來,到了林昊焱跟前。
“林世子,下官有事找你,”劉沛彎腰拱手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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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昊焱從來不知道婁诏事情如此之多,手裏打開折扇,擋在頭頂遮擋日光:“劉大人有何事?”
劉沛站直身子,一身官袍顯得精神,便拉着林昊焱往後,離開馬車一段:“世子這邊說話。”
“神神秘秘,”林昊焱幹脆站去牆邊陰涼處,“說吧。”
劉沛往林昊焱靠近些,壓低聲音道:“順天府卷宗室,十年前的卷宗少了許多,世子知不知,是否婁大人拿去?”
“卷宗?”林昊焱掃了人一眼。
“是啊,”劉沛點頭,“婁大人在京時,常去卷宗室查看。這邊我寫信,來回也很長時間,耽誤事情,這才來問你。”
林昊焱輕搖折扇,桃花眼一眯:“劉大人,這事不可能。你順天府在婁大人手下管轄,那卷宗室他想看邊看,何須拿走?”
“世子說的是,”劉沛連忙應聲,接着道,“所以我想說,是不是婁大人在查什麽,被有些人知道,然後……”
兩人間靜默下來,頭上是牆內探出的槐樹,蟬鳴聲聲。
林昊焱一節節的合攏折扇,思忖劉沛話中意思:“劉大人,可是說有人要對婁大人下手?”
“這,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劉沛連忙擺手,後退一步,臉上笑容圓滑,“世子現在代管中書都院,下官只是過來說明這個事情。”
“成,”林昊焱攥折扇的手背去身後,擡頭看去空蕩蕩街道,“劉大人回去,該做什麽做什麽,這事我跟婁大人說。”
劉沛如釋重負,趕緊拱手又做了一禮,随即借口衙門裏忙,急匆匆上馬離去。
林昊焱站在牆根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要說劉沛此人,也就是圓滑,平時誰都不願得罪。這次過來,怕是順天府真發生了什麽,他才過來提醒。
“走,去侍郎府。”林昊焱走到馬車前,踩上馬凳。
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路上沒有多少人,連小攤販也躲去了陰涼處,聚在一起說話。
林昊焱坐在車內并不好受,京城的夏日就像下了火一樣,恨不能把人蒸熟。
本想仔細琢磨方才劉沛所說之事,現在只盼趕緊到侍郎府。
應該是婁诏臨行前交代過,林昊焱來的時候,管事也不多問,直接就帶着人去了書房。
林昊焱進到書房,燥熱終于減輕一些,接上管事送上的涼茶,心裏稍定。
“本官來找一本官員冊,管事可知?”林昊焱問。
侍郎府管事四十多歲,伸手指着最近的書架:“我家大人交代過,這方架子上,放着中書都府相關,世子可以翻翻看。”
說罷,便站去門外等候。
林昊焱颔首,喝了口涼茶,頓時清爽起來。
走到書架前,他翻找着。婁诏做事有條理,什麽都喜歡整齊簡單,這個習慣在書架上便顯示得淋漓盡致。
何類,何處衙門,人員,登記事務,全部清清楚楚。
林昊焱根本沒費什麽事,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官員冊。
走到桌案旁,林昊焱翻看幾頁,想要記下自己需要的信息。這才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卷畫軸,松開一些,露出最下方的部分。
是一截女子的石榴裙,長長的百褶,繡着鳳羽,拖曳在地。
林昊焱心生好奇,放下官員冊,撿起桌上畫軸,手中慢慢展開。
女子腰身展現,立于假山前,亭亭玉立。
林昊焱來了興致,看那底下落款字行,明明是婁诏,也就是說,這幅美人圖出自婁诏之手。
待畫卷徹底展開,那女子也就呈現眼前。明眸皓齒,明豔俏麗,笑容中無有一絲雜質。
“小姑姑?”林昊焱皺了眉頭,想确認一般,再看去底下落款。
吾之愛妻,依依。
筆落于兩年前,彼時婁诏及第狀元郎,并未見過林菀書的畫。
林昊焱疑惑,畫上是婁诏之前的妻子,為何同林菀書這般相像?
壓下心中驚疑,林昊焱無事般卷起畫軸,展開官員冊,抄着上面信息。
外面家仆叫了聲,管事便出了安臨院。
林昊焱看着那卷畫軸,終是握在手中,帶出門去。
。
馮宏達坐在屋裏喝茶,一張張看着手裏的人選,相貌年紀一一過目。
前面同關語堂說過,關語堂只說想做家人,馮宏達也沒勉強。
他可嘗過那種勉強他人的苦,終究招女婿,還得是個平常的才行。鴻鹄大志如婁诏,那是妄想。
“老爹!”關語堂從外面進來,直接坐在馮宏達對方。
馮宏達臉上一虛,草草将一沓紙壓下書下,面如無事問:“何事?”
關語堂也沒在意,只道:“晌午後,我出船去北面,可能一段時間才回來。”
“去吧,路上小心。”馮宏達叮囑一聲,“到了中間馬嶺山那段小心些,別碰上水匪。”
關語堂道了聲知道,目光看去外面抱着桃桃蕩秋千的馮依依。
“經過哪些大地方,你打聽下珠子行情,”馮宏達有了像當年一樣闖事業的想法,“一些小首飾坊也問問,他們更偏向要那些小珠,次珠。”
關語堂轉過臉,聲音洪亮:“記住了。”
馮宏達往椅子上一靠,不無感慨:“用了你和依依帶回的藥方,現在沒有那種暈沉感。你們兄妹以後,也要互相扶持。”
關語堂臉上笑着,心中一澀:“自然的,馮叔放心。”
也好,兄妹也算是家人。
“馮叔?”馮宏達瞪了一眼,手指敲着桌面,糾正,“以後叫老爹!”
“知道,”關語堂站起來,手往外指去,“我跟小妹說幾句。”
到了外面,馮依依正等着關語堂,桃桃已經交給婆子帶,她手裏提着一個包袱。
兩人往大門處走着,腳下踩着青石小徑。
“大哥一路順風,早些回來。”馮依依開口,手裏攥着包袱有些緊。
關語堂看着人手中的粗布包袱,不在意的伸出手:“放心,我會幫你給他們送去。”
馮依依垂首,胸中升起一股憋悶,好似煙塵席卷,呼吸不上來:“謝謝大哥。”
“兩年了,你也接濟了他們不少,”接過包袱,安慰一聲,“大火誰也想不到,都是命。”
“知道了。”馮依依不想多說,逃避似的轉身。
扶安馮家的大火,她不想再提,也不敢想。那場火中,奪去那麽多人命,是因為……
“大哥快些出發,都等着你。”馮依依想笑着道別,可是嘴角真的無法翹起。
關語堂拍拍馮依依肩膀,笑着道:“在家裏好好地。”
送走關語堂,馮依依便出去了外面買針線。
屋裏,馮宏達又翻出幾章紙來端詳,想着昨日的人選。
家裏正好缺個賬房先生,人要是好,雙方同意,自然會順理成章,一切還是看緣分。
經過婁诏的事之後,馮宏達心思變了許多,有時候人不能逼得太緊,順其自然便罷。
這時,吳管事從外面進來:“老爺。”
馮宏達趕緊坐正身子,開口問道:“查清了都?”
“是,”吳管事站在案前,“左鄰右舍的問了一遍。”
馮宏達指着第一張紙,點着上頭的人名:“這個陸生如何,人品可好?”
吳管事搖頭:“不孝敬雙親。”
“那不行,”馮宏達将第一張紙撤掉,指着第二張,“黃盧?”
吳管事搖頭:“手腳不幹淨。”
馮宏達皺眉,又指上一張:“他?”
“訂過娃娃親,後面嫌棄女方家窮,不認賬。”
“那,”馮宏達臉色淡下來,指着最後一張,“這個怎麽樣?”
“病了,正在家喝藥。”
馮宏達似乎沒想到是這樣,他已經放低很多要求,以為會有個合适人選。可未曾想,并不如願。
“下去吧。”馮宏達覺得久違的頭疾要發作,擡手扶額,“我家依依的姻緣,是怎麽了?”
“老爺,外面新來一個,想應征咱家賬房先生,只是,”吳管事話語一頓,笑笑,“年紀不大。”
馮宏達現在也沒了什麽看女婿的心思,随意擺擺手:“讓他進來。”
吳管事應了聲,去了外面請人。
沒一會兒,一個清秀少年走進來,粗布青衣,身板挺直,帶着少年特有的清瘦感。
“梅桓見過先生。”少年自報名諱,彎腰拱手作禮。
馮宏達皺眉打量,見少年十六七歲,肩上搭着一個舊包袱,模樣倒是生得好。
可是生得好也沒用,到底年紀太小,怕是被家裏人剛放出來讨生活的。
“你多大,家裏人可知道你出來,會做記賬之類?”馮宏達興趣缺缺,連抛出幾個問題。
少年梅桓擡頭,一雙眼睛明亮中帶着一股機靈:“十六,家裏兄弟姐妹衆多,讓我出來闖蕩;記賬,倒是跟我家叔叔學過,略知一二。”
“這麽小?”馮宏達端起茶碗喝茶。
“先生稍等,”梅桓出聲,然後兩步上前,從馮宏達手裏接過茶盞,“茶涼,容易壞肚子。”
馮宏達手裏一空,看梅桓的眼神也認真起來:“為何來做賬房先生?”
“想有一技傍身,掙些銀兩,回家娶媳婦兒。”梅桓嘿嘿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可不,世人不都是這樣?一日日的勞作奔忙,給自己建立一個家。
“你說話倒也實誠,”馮宏達看看少年一身舊衣,心中生出憐憫,“那便留下試試。”
“謝先生收留之恩,梅桓定當竭盡全力。”梅桓拱手一禮,那腰身彎的幾乎到地上。
馮宏達輕咳兩聲,又道:“醜話說前頭,家裏規矩重,最重要是人要本分。若是做不好,說話再好聽也枉然。”
“是,”梅桓重重點頭,“這是應當的。”
馮依依出門一趟的功夫,回來家裏就多了一個小賬房先生,正在跟着吳管事學家中規矩。
馮宏達站在門邊看着,偶爾滿意的點兩下頭。
“爹,朱阿嫂說,這小哥就是你請的賬房先生?”馮依依看去院中少年。
正巧對方往這兒看,與她目光相對,随即笑着彎了下腰。
馮宏達有自己的堅持,道:“我看他挺機靈。”
“爹,晚上我回來晚些,去城南看看。”馮依依走下階梯,往大門處。
新盤下的池子,總要花些時候,馮依依也想跟小蝶學學,如何采珠,她手裏力氣小,刀子總是使不好力。
。
城南,小竹園。
婁诏從竹林中穿過,聽着下屬從京城那邊送來的消息。
聽完彙報,婁诏出了宅子,還是一身儒袍,做着那個從州府來的先生。
順着水邊小路,穿過一片池塘,便上了大路,正見着一輛馬車停下。
素衣女子挑開門簾,輕盈跳下車,腰身柔軟。
婁诏站在樹蔭下,腳踩着青青草叢,今日終是等到人來。
眼看馮依依進了大門,最後一片衣角消失,婁诏才收回視線。
馮依依不知道一直被盯着,直接走到水池邊。現在不是忙的時候,一般只留兩個夥計在此看管,別叫人進來搗亂。
牆邊,夥計們開墾了菜園,閑時種了一些青菜。
“當家娘子,有人來找過你。”夥計跑過來,頭上戴着草帽,手中捏着煙杆。
“找我?”馮依依問,“是誰?說了什麽事?”
夥計搖頭:“他沒說,只說還會再來。”
話音剛落,夥計指着大門處:“就是那位公子。”
馮依依轉身,随即皺起眉頭。
看着那緩步而來之人,心中冒起一股無名火。明明已經說開,兩人和離,就連他那一半婚書都交了出來,如今這樣相見卻是為何?
婁诏看清馮依依的不歡迎,還是未停步。此來目的本是為她,絕無退卻可能。
“我來找過你。”即便夏日炎炎,婁诏的話中總有一股冰涼感。
馮依依站好,與婁诏相對,話語疏離:“我以為,咱們不要再見為好。”
婁诏沒想到馮依依會直接說出,她以往很顧忌別人感受,說話軟和:“關于你這池子的事。”
“池子?”馮依依一臉狐疑。
婁诏也不急,手指伸去袖中抽出一張紙,展平開在馮依依面前:“這是運河新河道的大體走向,正好要經過你這兒。”
“經過?”馮依依将圖紙接過,仔細看着,上面簡單标記着何處,新河道修挖之處。
婁诏看馮依依低頭看圖,長而翹的眼睫輕扇:“這是我簡易畫下,原圖紙不能帶出。”
本來以為很順利的事,此時有了麻煩,馮依依用力想着,想得到一個解決辦法。
這個池子剛盤下來,莫師傅說是處好地方,若是被挖了河道豈不可惜?就算朝廷有補償,仍舊是不甘心。
“別擔心,”婁诏安慰一句,想伸手去揉憑馮依依眉間褶皺,“只是初始圖紙,後面他們指不定會重新規劃河道。”
馮依依擡頭,嘴角帶着不甘:“這事不是你管?”
“我只是派來監察進程,別的不插手,各司其職。”婁诏道,臉上一派清明,“只是怕麻煩,才對外說自己是州府衙的先生。”
馮依依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朝廷正要從此處開河道,她自然沒辦法。
“我回去了,”婁诏往後一步,“往北走不遠,小竹園,我住在那兒。”
“謝謝先生走一趟。”馮依依也不忘客套一聲,與人做了一禮。
馮依依看着婁诏走出大門,并未回頭,好似只是過來跟她送個消息。
手裏的圖紙輕而薄,被風刮得呼啦啦輕響。
馮依依坐去檐下,想着事情要如何解決,婁诏的話又可不可信?
兩個夥計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
“你們先回去吃飯,我在這邊坐會兒。”馮依依站起來。
随後,她走進屋,鋪開那張圖紙在桌上。天漸黑,點上了燈燭。
倦意襲來,馮依依手托着腮,輕輕閉上眼睛。
既然婁诏說圖紙并未最終定下,就是還有辦法,最好是保住現在的池子。
朦胧間,她想着周圍的一切,樹木,花草,河流……
“河流?”馮依依睜開眼,瞬間有了精神,“有辦法了!”
她看着桌上圖紙,手指點着自己池子的位置,然後往西南角劃着,指尖停在一處,眼中一亮。
此時已經天黑,外面的狗突然狂叫。
馮依依從窗口往外看,瞬間怔住,眼睛睜得老大。
池邊,那平時盛放雜物的草棚着了火,巨大的火舌沖天而起,将整片池水映亮。
馮依依身上開始發抖,牙齒忍不住打顫,眼中是深深地驚恐。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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