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婁诏身姿筆直, 青袍飄然,面對馮宏達微微欠身。好看的眉眼少了以往淩厲,臉上赫然是一份真誠。
馮宏達腰身微駝背, 認真注視着面前男子, 似在确認什麽。
依稀, 在扶安時第一次見到, 婁诏也是這樣一副恭謹。世家之子,芝蘭玉樹, 端的是一表人才。
馮宏達皺皺眉,轉身踏上小徑往回走,腳底踩着薄薄一層落葉,輕踏而過。
婁诏直身,檐下女子已經坐下,靠着牆邊倚上竹椅,纖腰軟軟。
再看前方, 馮宏達已走出一段。
清月觀的偏僻後院,一間小屋建在角落。草棚下, 一個女道正在煎藥, 手裏蒲扇輕搖, 正是秀竹。
見到馮宏達回來,秀竹将藥碗放到桌上,随後安靜退下。
馮宏達坐進草棚,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藥汁,耳邊聽見漸進的腳步聲。
婁诏跟到草棚下, 收了雨傘,随後輕一甩,傘上水滴瞬間飛出。
“你想做什麽?”馮宏達問。
婁诏立在棚檐下, 身後是細密落下的雨水:“我以後會好好照顧她,不讓人傷害她。”
“照顧?”馮宏達念着這倆字,至今還忘不掉,馮依依在五梅庵遇險。
他曾經把自己的寶貝女兒交給過婁诏,也囑咐過讓他照顧好他。可是婁诏的心從沒有在馮依依身上,馮家,更是像枷鎖,鎖着婁诏的前景仕途。
馮宏達現在和過去的看法一樣,婁诏此人,絕不是能掌控之人。
想想女兒馮依依,她有什麽?性子終是單純,若說樣貌的确出衆,可是再美的人也會漸漸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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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诏身居高位,總缺不了錢權美色,到時候讓他再傷馮依依一回?
“依依呢?她如何想法?”馮宏達問。
婁诏微垂眼眸,薄唇微啓,聲音清緩:“若是依依願意,您也會同意嗎?”
馮宏達不語,心中實在吃不準。眼下情況,他不能見女兒,有些事情無法商議。
“為何?”馮宏達問,渾濁眼中多少有些疑惑,“你倆已經分開。既然你想照顧她,為何将婚書還她?”
那樣做,不就是想一刀兩斷,再不牽扯?
婁诏手裏攥着濕漉漉雨傘,聞言嘴角一勾:“因為那時候她想要自由,想擺脫束縛。她不想做回馮依依,她想做林伊。”
所以,他随了她的意,放她離開,将過去斬斷得幹幹淨淨。
他把選擇的權力交到馮依依手上,他自己則成為被選擇的那一方。
馮宏達心裏一動,雙眼染上莫名情緒:“你在乎她嗎?”
“在乎。”婁诏想也不想。
他想要馮依依重新回來。曾經冷清孤寂的路上,是那個愛笑的女子給他了溫暖,而他荒唐的冷落她,甚至自大以為,她從來都是他掌中之物,絕不會棄他而去。
雨聲連連,到處一片潮濕,帶着淺淺秋寒。
“婁大人,還是說說永王府的事吧?”馮宏達不想輕易決定,轉而說去別去。
婁诏往前一步,雨傘放于桌邊:“也好。”
馮宏達端起藥碗,仰頭喝盡碗中藥汁,苦澀在口中蔓延。
見此,婁诏将一碗清水送去馮宏達手邊:“當年之事你并不知情,是被利用。只要能證明永王曾經僞造官家文書,說那銅礦是官礦。”
“我何嘗不知?”馮宏達搖頭,眼中盡是懊悔,“只是與他做事之人,并非只有我。”
婁诏清楚,當年永王利用手段騙了不少入京學子青年,後面拉人進深潭,繼而越堕越深,再脫身不得。
像馮宏達這樣逃出來的,恐怕不多。
“依依你已見到了,真的決定去西南?”婁诏問。
“去,”馮宏達點頭,“只要找出鐵礦的位置,我就能找到銅礦,到時候肯定有證據。”
當年炸了銅礦,馮宏達逃出煉獄,那個地方對他來說,是逃避了二十多年的夢魇。
“好,”婁诏颔首,“我會派人跟着你。”
。
婁夫人下了針,如今正合着雙眼,躺在床上休息。
一名年輕女道送了藥進來,放在窗邊桌上,随後動作輕巧退出。
房間清雅,修行之人所用東西不多,并不會像世人那樣将房間仔細布置,每一處都細細講究。
除了一床一桌,剩下只是兩把竹凳。
涼風從窗口進來,馮依依幫着婁夫人搭上被子。
“要不我先讓人送你回國公府?”婁夫人慢慢睜眼,臉色不算好看,“在外面一天一夜,他們也該擔心。”
“無妨,我讓人回去說了。”馮依依簡單回道。
其實她回不回去,國公府在意的人并不多。唯一個老太君,念着當年母親的母女情。
婁夫人也不再多說,心裏是想留下馮依依。
“方才的就是天亦道長,一手好醫術,原先也是世家女子。”婁夫人道,話語中不免帶着贊賞。
馮依依記得方才的女道,雖說年有半百,但是一頭烏發,年紀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卻也不想是個世家姑娘。
婁夫人坐起,後背靠上枕頭:“她就是不一樣,掙脫世家束縛,入觀清修,一心研學醫術,再不問世事。”
“的确了不起。”馮依依欣賞天亦。
相比別的世家女,一輩子困在後院,受着男人壓制,與一幫女人勾心鬥角,這樣的清靜日子實在難得,關鍵還可以做自己喜歡之事。
婁夫人點頭,現下舒服不少:“自是,當今皇上都十分敬重,要稱她一聲居士。”
“難怪,這裏如此清幽,分明在京城之內,卻又與京城繁華完全隔離。”馮依依亦是贊賞,勇敢的女子總是不少的,不屈從禮教規矩。
婁夫人瞅了眼馮依依,嘴角緩緩笑起:“瞧你這樣子,是也想留下來?那可不成。”
馮依依跟着笑,眼中帶着俏皮:“說起來也不錯。”
“敢?”婁夫人嗔怪一聲,繼而戳了下馮依依額頭,一臉疼愛。
婁夫人喝了藥,倦意上來睡了過去。
房門被輕輕扣響,馮依依過去開了門,一名青衣女道站在門外,雙手端着銅盆。
馮依依瞳孔一縮,搭在門上的手慢慢收回:“秀竹?”
“小姐,我過來送水。”秀竹眼眶微紅,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麽。
馮依依将門讓開,秀竹端着水放進屋裏。
怕打攪到婁夫人休息,兩人一起到了屋外。
秀竹低着頭,視線裏是馮依依淺水色衣裙。本不該過來,可她還是沒忍住,找了借口過來看看。
“秀竹,這裏可有客房?”馮依依先開口。
秀竹擡頭,指着後面:“有,我帶小姐去。”
婁夫人可能要留在清月觀兩三日,馮依依答應她,會留下一天,明日離開。
清月觀竹子多,一間客房掩映在蒼翠中。
秀竹先進去,将屋裏輕掃一遍。
“這裏沒住過人嗎?”馮依依進來,四下看了看。
客房不大,一床一桌,四下素淨。
秀竹點了香,想熏走屋內的潮氣:“算是沒有,就是有人過來坐坐,不曾住過。”
“這樣。”馮依依颔首。
“小姐可以去外面走走,不少好看的地方。”秀竹收拾完,指去窗口外面。
現在馮宏達已經離開,秀竹并不擔心馮依依會碰到。想想這對父女也是不易,明明這樣近,卻不能見面。
馮依依看出去,道了聲好。
與秀竹,馮依依沒有再勉強,別人想選什麽路,她不會去阻攔,留在清月觀,也算一個好去處。
一天很快過去,馮依依從婁夫人房中出來,獨自往客房走。
剛在婁夫人處用了晚膳,馮依依手裏挑着一盞六角燈籠,無事,想走一走。
雨剛停,竹林裏有鴨子的叫聲,馮依依循聲而去,然後在深處找到了一處池塘。
正如秀竹所講,越往裏走,景致越好,一步一景。燈籠一照,霧氣缭繞,如此更是美不勝收。
明明牆外面就是繁華街市,隔着這一處卻成了世外桃源。
馮依依小心踩上池邊,正見着一群鴨子在水中嬉戲,時而鑽進水中。
天色陰沉,隔着竹林,能看到前面觀中燈火。
有女道從此經過,打開鴨舍的門板,叮囑馮依依一聲小心腳滑,随後便離去。
馮依依應下,看着鴨子從水中出來,搖搖擺擺往鴨舍走,溜溜的一排,煞是有趣。
婁诏忙完事情,過來時就看見水池邊一盞燈,映照着女子纖纖身影。
她看着一群鴨子出神,仿佛那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在扶安馮家時,馮依依也會這樣,無事可做,坐在窗前看外面鳥雀鬥嘴。
婁诏記得,故意搬離主卧住去書房。他讀書時,她從不打攪他,靜靜地坐在一旁陪着,看不進那些晦澀的書籍,便坐去窗邊看外面。
好像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什麽也不做。
馮依依眼見鴨子全進了鴨舍,過去幫忙将竹門關上。
擡臉就試着雨水落在臉上,又下雨了,落進池水是好聽的沙沙聲。
馮依依趕緊往回走,一擡頭就看見前面竹下立着一個黑影,心裏驀得一驚,腳下一滑踩進池邊軟泥中。
“你是誰?”馮依依問,不免就想起五梅庵,那暗中追趕她的男人。
婁诏幾步過去,眼看蹲在地上的馮依依一身戒備:“是我。”
馮依依仰臉,心中戒備卸去:“為何躲在暗處吓人?”
“我沒躲,那邊是路,我走道的。”婁诏特意示意方才自己所站之處,“倒是你,大晚上瞎跑。”
他伸出手扶上馮依依手臂,帶着她站起來。
手裏的燈籠掉在地上,燭火熄滅。馮依依借着婁诏的力,站起來。
一只腳還陷在泥裏,馮依依用力想将腳拔出。
“別動,我來,你怕是踩到淤泥了,會越陷越深。”婁诏道聲,随後彎腰蹲下去。
伸手撥開馮依依的裙擺,就見到那只陷在泥裏的左腳。
婁诏擡臉,安撫一聲:“不用擔心,你站穩。”
馮依依應了聲,手扶着一旁的竹子。
婁诏手握上那只細細的腳踝,然後使力,将腳拉出淤泥:“沒事,出來了。”
然後,他的手掌握上一只小小的玉足,輕一包裹便被收住。
馮依依往回收腳,身形微晃:“松手啊?”
“你的鞋埋在泥裏了。”婁诏松手,便見着馮依依單腳站在那兒,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馮依依試試用腳尖踩地,踩到的是濕濕黏黏的軟泥。
婁诏站起,手臂一伸,那晃悠試探的女子便被攬來身前:“逞能,地上有碎石,有尖刺,你還想這樣光着腳回去?”
馮依依沒穩住,撞上婁诏胸前,碰到了鼻尖,眼中起了水汽:“我會小心。”
“小心?”婁诏被氣得笑了聲,這是想和他劃得多清楚?
眼看手掌下的細腰扭得厲害,好像她真是打定主意自己回去。婁诏幹脆伸手捏上馮依依的下巴,迫着她擡頭。
然後,懷裏人消停了,渾身緊繃起來,聲音都開始發顫。
“你,你松手!”馮依依別不開臉,皺眉道。
婁诏指肚下是光滑的肌膚,凝脂如玉,偏那聲音聽着像是兇,實則軟軟的,根本沒有氣勢。
他這些年什麽沒見過,還能被眼前這丫頭唬住?
“不松呢?”婁诏身子故意前傾,臉湊近幾分。
若是有光亮,他真想知道馮依依此時眸中的情緒,是羞惱?是赧然?
馮依依腮幫子鼓起不說話,争不過,在體力上她永遠贏不過他。
“好了,瞧你像條小金魚,”婁诏笑了聲,松開馮依依的下巴,然後那手指戳戳她圓鼓鼓的腮,“我送你回去。”
說完,婁诏腰身一欠,一條手臂穿過馮依依的腿彎,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橫抱起,小小的重量落于身上。
馮依依小聲驚呼,忙擡手捂着自己的嘴,怕被觀中女道聽去。
婁诏穩穩邁步,黑暗中尋着那條不明顯的小道:“今日丢了你的一只鞋,改日賠你一雙。”
“不用。”馮依依雙手不知該放去哪兒,臉上發燙,腰身發僵。
“不行,一定要賠。”婁诏堅持。
雨下大,兩人雨中前行,女子長長裙裾垂下,與男子的袍袖相纏。
婁诏徑直将馮依依送回客房,房中沒有燈火,婁诏腳一勾将門從裏面關好。
接着,他抱馮依依坐去床上。彎腰時,臉無意間湊近她的頸窩處。
幽靜室內,馮依依不穩的呼吸,因為緊張而下意識扯上他的袖角,婁诏全都知道。
乃至馮依依身上的梅香,此刻也變得濃郁,惑人心神。
外面此時雨聲更大,沖洗着整片竹林。
婁诏喉結滾動,雙臂撐在馮依依身側,将整個人圈住在自己懷中。
“依依。”昏暗中,婁诏擡手拂上馮依依腮頰,聲音微啞,“雨好大,讓我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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