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黑暗中, 只能看清眼前輪廓,以及感受到婁诏的氣息,很近, 幾乎快要碰上彼此的鼻尖。
馮依依不由身子後倚, 雙臂往後支着, 想避開這樣的緊迫感。
“不成。”馮依依送出兩個字。
婁诏嘆聲氣, 手僵硬的收回,然後站起, 一句話不說。
眼前人退卻,馮依依終于可以坐直,腳尖點地往旁邊一挪,眼睛盯着一動不動的婁诏。
“你可有傘?”半晌,婁诏開口問,“我過去母親那邊。”
方才雨停,馮依依是空手回來, 自然是沒傘的。
“沒有?”婁诏轉身摸黑往牆邊過去,找到桌上燭臺, “那等雨停下, 我便走。”
房裏亮了, 溫暖的光驅走黑暗。
婁诏這樣說,馮依依也沒有再趕人走的道理,不言語算是默認。
“你怎麽知道客房在這兒?”馮依依問。
看着婁诏背影,莫名覺着有些孤單。
婁诏回身,見女子沐浴在燭光中, 眉眼明豔妩媚,兩片櫻唇似乎永遠在笑,帶着彎彎弧度。
“來過, 又不難找。”他推了房門出去,外面雨聲傳進來。
須臾,婁诏手裏端着銅盆進來,在馮依依腿邊蹲下。
“快洗洗。”婁诏仰臉,細長手指敲敲盆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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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依依低頭,看着自己一腳泥水,往裙子下藏了藏。
誰又會想到,婁诏有一日會為她端洗腳水?
婁诏見馮依依不動,好看的眉毛一挑:“要我幫你?”
“不用,”馮依依忙道,雙頰微微紅潤,“你別在這兒,我自己來。”
婁诏遂站起身,走去床頭,從枕下抽出一本書,然後坐在燈下看起來。
見此,馮依依明白過來,怕是秀竹口裏那來過客房的人就是婁诏,不然什麽東西都那樣熟悉?
這樣看來,倒是她占了他的地方。
泥水黏在腳上實在難受,馮依依脫去羅襪,玉足泡進水裏。
餘光中婁诏只安靜看書,心無旁骛。這樣像極了以前,他冷清淡漠,少言寡語,而她就在一旁相陪。
不過,現在兩人是調換過來,想要留下相陪的是婁诏。
清洗幹淨,馮依依找了布巾擦幹淨。
随後搬了一把小凳子出去外面,打着赤腳,輕輕踩着竹板地面。
小凳放在檐下,馮依依坐下,看着夜色,以及已經分辨不清的竹林,昏暗幽深。
她手臂撐在膝上,身子前傾,手掌托腮,靜靜不語。
沒一會兒,身邊有了動靜,一方袍角出現在視線裏,馮依依瞬間直起身。
“又要躲?”婁诏手落上馮依依肩頭,稍一用力就把她摁回凳子上,“這裏是清月觀,清修之地,我能把你怎麽樣?”
說着也真是來氣,明明千方百計想靠近她,與她說兩句話,可她現在防他跟防賊一樣。
馮依依瞪了一眼,嘴角帶上不滿:“你老跟着我?”
“因為是你,”婁诏忍不住笑出聲,混在雨聲中那樣好聽,“換做別人,我會跟?”
說着,他幹脆坐上臺子,後背倚着屋牆,随意舒緩,不在意那裏是不是有灰塵,或是雨水。
馮依依不理會,繼續看着竹林,心裏想着這雨到底要下到何時。
如此一琢磨,心裏暗呼一聲上當。婁诏方才分明給她下了一個套,而她還真就乖乖鑽了進去。
什麽等雨停就走?這雨下到明日不停,他豈不是整晚留在這兒?
“依依?”婁诏手一探,拉上馮依依的袖子,輕輕一扯。
馮依依皺眉,手臂一擡,抽回袖子。
婁诏手裏一空,嘆了一氣,又喚一聲:“依依?”
那只手再次執着的拽上馮依依袖子,扯了兩下。
“做什麽?”馮依依無奈,終是轉頭來看。
婁诏往馮依依身旁湊了湊,眼睛一亮:“那你想做什麽?”
“我?”馮依依腦袋一歪,嘴角彎彎翹起,“想看星星。”
婁诏神情一怔,馮依依這樣調皮的樣子,上回見到還是兩年前,彼時她無憂無慮。
“好。”婁诏一口應下。
馮依依聽着嘩嘩雨聲,根本沒有半分懷疑,這樣的天根本沒有星星可看。
“走,”婁诏對着馮依依伸手,“我帶你去看。”
馮依依不為所動,回轉過身不再說話。
婁诏勾了幾下手指,手掌終是空空的:“你不信?其實真的有。雖然之前我做的過分,但是從沒騙過你。”
現在一場雨将兩人困在這兒,或許是天意,終于可以将深埋心底的話說出。
“那,”馮依依抿抿唇,垂下眼簾,“你當年為何進馮家?”
這是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婁诏當初是懷着目的進馮家。他想要什麽?
“是有目的,”婁诏承認,臉上暖意漸消,陰鸷爬上瞳仁,“當時我懷疑,你爹可能與我家人的死有關。”
過往太過複雜,千絲萬縷纏繞。婁诏當時試圖理清,縱身而入想解開,卻被那些纏得幾乎窒息。
他一直以為,老天留着一條命給他,就是讓他複仇,昭雪家族冤屈。為此,他會拼盡全力,哪怕魚死網破。
至高權利是他一直追求,別的從不會放心上。直到他失去馮依依,才知道真正珍貴的是什麽。
馮依依捏着自己手指,聽婁诏親口說出,仍是心裏一堵。馮宏達當年做了什麽,她已知道,料想婁诏進馮家,無非也就是為這個。
“我爹他在哪兒?”馮依依問。
到底馮宏達犯的是大錯,當初又逼婁诏入贅,可想而知婁诏當時心中會有多複雜。
婁诏仰頭,看着漆黑夜空:“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每個人種下的因果,只能自己去解決。贖罪也好,正義也罷,終是一種讓自己安定下來的辦法。
一如他,失去馮依依,現在要将人拉回來,就要付出不少功夫。
雨終是未停,馮依依扛不住睡意,哈欠連天。
“去睡吧,還真想坐到天亮?”婁诏拉起馮依依,帶着她進了房。
自從心中想通,開始主動,婁诏覺得自己和馮依依之間變得有趣。看她躲到哪裏,他就去哪裏把她揪出來。
馮依依站在床邊,眼看婁诏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婁诏正經臉色,往後一退:“我娘在這兒,我總不能扔下她,自己回家。”
這話說的也對,母親生病,兒子自該留在這邊。
“你睡床上,我睡地上。”說完,婁诏從牆上取下一張竹席。
雙臂一揚,竹席在空中伸展開,随後平整鋪開在地上。
婁诏拍拍雙手,側過臉看馮依依:“真的是因為下雨,還有我娘。”
“知道了。”馮依依坐去床上。
在清月觀這種地方,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麽荒唐事。她只是太久沒有和婁诏這樣近,而且下意識想遠離他。
燈熄了,屋裏再次陷入黑暗。
馮依依拉了被子蓋上,臉一側,就看見躺在地上的婁诏。
一領單薄的竹席,他枕着手臂,臉向着天棚。
馮依依轉了個身,面朝床裏,脖子一縮,只留小小的腦袋在被子外,整個身軀裹進松軟中。
倦意襲來,加之雨水嘀嗒的節奏,她慢慢阖上眼睛。
半夜,雨停了。
婁诏站在竹林裏的水池邊,鴨子早在鴨舍中熟睡。
竹葉上的水滴滑落,滴在婁诏肩頭,好看的臉一如現在的深夜,暗沉清冷:“招了?”
“回大人,招了。”隐在暗處的黑衣人回道。
婁诏低頭,手裏攥着一封信,空白的封皮:“讓宋越澤留住活口。”
“是。”黑衣人恭謹抱拳,随後退後兩步,身影悄無聲息消失在黑夜中。
婁诏背手,目視前方,久久。
踩着小徑回到客房。
婁诏剛剛拉開門,就聽見床上人的輕聲呓語。
床上,馮依依嘴角蠕動,微小的聲音自唇邊發出。
“依依?”婁诏蹲去床邊,伸手探上馮依依額頭,試到的是一手冷汗。
對于這個,婁诏太熟悉,這是馮依依在發噩夢。他就是十幾年的噩夢,被纏住困在夢境逃不出,看那血一樣的天空,耳邊全是慘叫。
馮依依眉間皺起,眼角掉出淚水:“跑,快……火。”
“別怕,過去了。”婁诏握上馮依依的手,裹進自己掌心。
随後,他輕掀開被子,躺去馮依依身旁,手臂輕柔擁住她,将她帶來自己懷裏。
他能試到馮依依顫抖的身子,想着兩年間她是不是都這樣,受噩夢困擾?
“依依我在,”婁诏從後面抱住馮依依,臉貼着她的後腦,“別怕,以後我會一生護你無憂。”
懷裏的人稍稍安定,甚至縮着身子往他身邊靠了靠。
婁诏身子一僵,深吸一氣:“好好睡。”
深夜清涼,竹葉瑟瑟,秋意愈近。
婁诏試到馮依依松散了身子,呼吸漸漸平穩,像是噩夢已經離去。而他,向來緊繃的神經,此刻也松緩下來。
擁着失而複得的她,心裏空蕩被填滿,竟是無比滿足,嘴角是孩子樣的純真。
突然,婁诏的小指一動,是馮依依的手在夢裏輕輕握上。
“夫君……”
婁诏嘴角勾起,輕輕吻下那頭青絲:“我在。”
。
翌日,天大亮。
前去鴨池的女道經過,前來客房看了眼,送來幹淨鞋襪。
馮依依坐在床邊,屋裏只剩她一人。
清晨醒來時,婁诏已不在,那卷竹席也已收起。屋中安安靜靜,就好像自始至終只有她一人。
腳邊一雙青色鞋履,是女道們腳上那種,簡單樸素。
“姑娘将就一下。”女道二十多歲,客氣一聲。
馮依依點頭道謝,伸腳穿進鞋子。她的腳小,這雙鞋着實撐不起來。
“道長,婁夫人那邊可起了?”馮依依站起來,素色衣裙袅娜,軟唇輕抿,“是否在同婁大人說話?”
女道搖下頭,笑着回:“婁夫人已起,但是婁大人并不在,當是已離開。”
“離開?”馮依依垂下頭,莫名生出一股失落,“他沒留什麽話?”
今日是休沐之日,按理婁诏不用上早朝。是因為有事早離開?
“沒有。”女道道,随後出了客房。
今日要回國公府,馮依依去了婁夫人處。
正好,天亦道長剛剛從房內出來。
“道長。”馮依依對着天亦行禮。
天亦停在馮依依面前,打量一眼:“你是林菀書的女兒?”
馮依依擡頭,與人對上眼睛:“是。”
“一起走走。”天亦拂塵一甩,落上臂彎,先擡步往前走。
馮依依随後跟上,落下天亦一個身位,驚嘆于人年過半百,依舊一頭烏發,無有半絲銀霜。
天亦回頭笑笑,眼角堆起褶子:“聽秀竹時常提起你,說了你許多事,果然是個伶俐姑娘。”
“道長過獎。”馮依依不好意思垂下頭,視線中是那雙大了的青色道鞋,“我家父親當初用了道長的藥,頭疾好了許多。”
天亦繼續前行,腳下踩着微濕的路:“你有心事?”
“我?沒有。”馮依依搖頭。
天亦也不道破:“想做什麽就去做,像你母親當年一樣,什麽都不怕。女子艱難,總有無數規矩往咱們身上套,能勇敢的實沒有幾個。”
這話馮依依深有感觸,先是林家的那些姑娘,明明羨慕她,卻只能聽從家裏安排;再說馮寄翠,那孔深如何的卑劣,可她仍舊日日忍受。
“姑娘回吧。”天亦道了聲,遂走上岔道。
馮依依從清月觀出來,林昊焱正好過來,後面是林家的馬車。
簡單問了聲婁夫人狀況,兩人便一起回去。
如此過了幾日,婁诏再沒出現,連中書都院都未曾去,所有事情交給了林昊焱。
離着仲秋節越來越近,林家也開始準備。
下面莊子送來各種東西,老國公當年的學生,也有不少過來送節禮,維持與公府的關系。
桃桃走路已經很穩當,不再需要人扶,頭上兩根羊角辮翹着,露出一張圓乎乎的臉。
老太君搖晃着竹椅,手裏轉着佛珠:“過節別忘給你爹娘上香,到時候讓梅媽媽幫着布置一個供臺。”
“好。”馮依依剝着青桔,一瓤一瓤放進小碟中。
老太君看過去,身子一正:“這兩天有什麽事嗎?怎麽老見你心不在焉,是不是你的幾個舅母與你說什麽了?”
“未曾,我很好。”馮依依擡眼,嘴角翹起。
“你現在就一個人,還帶這個孩子,可千萬守住你手裏的那點兒産業,別信任何人。”老太君叮囑道,重新躺回竹椅中,“你若想回扶安就回,外祖母私心,還是想讓你留下來。”
馮依依不語,這樣看去老太君,只覺得那樣蒼老,與天亦道長實在相差太遠。
“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對的,我原本想趁着最後這把力氣,給你尋個穩妥的人,眼下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老太君輕輕說話。
她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知道這世家大門暗中何等龌.龊,留在裏面,終究剩下的只有算計。
這時,喬氏慌慌張張跑來,臉色極為難看:“出事了。”
老太君臉色一沉,到底不好明言斥責:“何事?”
“前廳,永王世子來咱府上提親。”喬氏說着,略有深意的瞅了眼馮依依,“表姑娘也過去看看吧?”
衆人攙着老太君一起往前廳走。
剛踏進後堂,隔着一層照壁,便聽見前面廳裏說話聲。
“世子帶這麽多東西來,是否不妥?兩家長輩未曾商議,又無媒妁之言,這就前來提親?況且,你已有妻室。”
馮依依識得說話的聲音,正是定國公府公爺林灤。
良久,只聽茶盞往桌上一放,瓷器碰響,接着是詹興朝略陰沉的聲音:“林公爺誤會,人家說娶正妻才會三媒六聘,我只是過來讨個妾。”
“妾?”林灤語氣冷淡下來,隐含怒氣。
“對,”詹興朝絲毫不在意,故意提高音量,“本世子對公府表小姐馮依依一見傾心,想納她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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