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卧房中彌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扇密封不開,藥味兒,熏香味兒, 還有剛換下團在地上、污穢一片的被褥。
就像是常年腌鹹菜的大缸, 不是讓人愉悅的味道。
永王低頭, 粗重的眉皺起, 眼中一片陰戾。擡腳,靴底正好踩上一團污穢。表情厭惡更甚。
幾個伺候的婆子不敢動, 紛紛退到一旁。
馮依依趁着永王愣怔,幾步上去擋在床前:“王爺贖罪,婁大人現在不能見風。”
詹勒陰涼的眼眸盯上馮依依,像是一條出洞的毒蛇:“好大膽子,讓開。”
馮依依不動,反而擡眼相對:“王爺硬要看婁大人,人若是有閃失, 誰負責?”
“本王自然帶了神醫過來,可以幫忙診治婁大人。”詹勒上下一打量, 似乎也猜到了馮依依的身份, 頓時眼神更添幾分陰狠。
“王爺是說你可以負責?”馮依依問。
詹勒近五十歲, 身材微微發福,擠着一雙眼睛不懷好意:“你這樣阻攔,可是床上有什麽鬼?”
馮依依微微一笑,聲音清脆:“能有什麽鬼?這是婁大人卧房,他私人起居之處, 如今他病倒,反倒是誰都可以随意進來,打着為他診治的旗號。就算是市井民家, 如此進屋也得給個說法,這邊王爺竟想直接掀簾子?”
“伶牙俐齒!”詹勒眼中生出殺氣,手指間忍不住發癢。
若是在永王府,他此時定然将手掐上馮依依的脖子,扭斷那截細細的頸骨。
“并不是,”馮依依話語平靜,并無一句冒犯,更無取鬧阻攔,只是擺道理出來,“事實是這樣,皇上知道婁大人狀況,派了禦醫前來診治。王爺前來,皇上知道嗎?”
詹勒往前一步,臉色陰沉得厲害:“同僚探望,需要皇上首肯?”
“自然不用,”馮依依搖頭,然後看着後面的神醫,“但是這位郎中先生不能碰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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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本王是一片好意。”詹勒幾乎沒了耐性,更覺眼前女子不知死活。
馮依依并不慌亂,在婁府,詹勒還不敢明目張膽做出什麽。要說過來,無非是兩件事。
一是确認婁诏現在狀況;二來,便是那跟來的神醫,決不能讓他碰婁诏,有些手段當下看不出來,誰知過多久就會有效果,到時候就晚了。
“有道是醫者不疑,疑者不醫。婁大人一直都是趙禦醫照顧醫理,熟悉婁大人狀況。”馮依依一頓,明亮視線緩緩收回,落上煙黃色床帳,“不是說王爺的郎中不能用,而是萬一與趙禦醫想法不一,到時候出了岔子,這事情找誰?”
淺淺話音落地,細細清晰,條條有理。
一旁反應上來的趙禦醫不免心中一驚,剛才只覺永王不敢得罪,而往後退了步。如今想想,這事兒可不就牽扯着他項上頭顱?
真要讓這不知底細的神醫動了婁诏,到時候永王他們拍拍腳底走人,留下的可不還是他?婁诏一個三長兩短,他趙家賠上一家子。
他是皇上派過來的,本來就不是好差事,床上躺着的那個惹不得,燒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已經夠他頭大,如今永王又進來。
趙禦醫越想越覺得驚慌,整個人跟架在炭火上烤一樣。
“王爺,您與婁大人同僚交情,整個朝野都知道。這邊下官奉皇上之命照顧婁大人,皇上千萬囑咐,不能讓旁人動婁大人。”趙禦醫硬着頭皮上前。
事關一家老小的命,找太醫絕不敢讓那神醫動婁诏。哪怕是他醫術不行,沒保住人,也不會讓人做手腳,壞了他醫者的名聲。
詹勒瞪向趙禦醫,冷冷一笑:“拿皇上拉壓本王?”
“不敢,下官只是如實訴說。”趙禦醫連忙拱手彎腰。
越是阻攔,詹勒越覺得這床上有貓膩,哪肯就此離去?
“上去為婁大人診治。”詹勒回頭示意神醫。
神醫扶扶肩上的醫箱帶子,微微颔首,便擡步往床榻走。
馮依依眼看人走過來,一條手臂伸出,攔住那神醫面前:“先生既然想診治婁大人,那就把自己身份說出來,家住哪兒?師從何人?是否會醫治燒傷?若你真是神醫,趙禦醫應當聽過你的大名,咱們這邊也放心。”
神醫臉色一陰,看去永王。
兩人這一猶疑,誰還看不出?要真是神醫,必不會擔心報出名號。
趙禦醫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永王和婁诏不和,莫不是就想趁着今日将婁诏……那他這個禦醫,豈不是也要連帶?
“王爺,你帶來的這位先生是哪位高人?”趙禦醫問。
詹勒可不管這些,示意神醫,給了一個冷冷眼神。直接自己伸手,挑開床帳。
床帳一開,一只黑乎乎的手臂從床上探出來,無力垂下床沿上。
詹勒冷不丁看到,那手直接在他華麗的袍子上抹了一把,留下一片不清不楚的污漬,帶着奇怪的味道。
“你!”詹勒忙退後一步,低頭極是厭惡瞅着袍子,只覺自己身上臭的很。
“咳咳……”床帳內再次起了細弱的聲音,完全聽不出說什麽。
這時,外間有了動靜,好似來了不少人。
婁夫人從外面進來,臉色早不是先前的慌張。
與馮依依對視一眼,婁夫人不慌不忙走到永王面前,面色端莊溫婉:“王爺大駕,怠慢了。”
詹勒只覺煩躁,有心知道婁诏狀況,可是看那只手又實在厭惡:“婁夫人客氣,本王想讓神醫醫治婁大人。”
“王爺挂心。”婁夫人微一颔首,回頭看着外間,“正好,還有幾位你們朝中同僚前來探望,王爺一會兒在家裏坐坐?那西番的二皇子也過來了。”
“同僚?”詹勒皺眉,耳朵豎起一聽,外面可不就有熟悉的聲音。
婁夫人點頭:“是,都知道王爺帶了郎中來替诏兒疹病,說您大度。”
馮依依往旁邊一讓,給神醫騰出位置,伸手作請:“先生請。”
現在這種狀況,詹勒猶豫了。原本婁家不讓進人,他做了什麽,事後費事好好遮掩,查不到他頭上。如今外面來了許多官員,還有西番的皇子,就算他不做什麽,婁诏出點差錯也算在他頭上。
“王爺,惦……記,”床帳內聲音微弱,“煩請神醫救救下官,咳!”
雖然很弱,但的的确确是婁诏的聲音。
然後,幔帳從裏面掀開一塊,詹勒的方向正好能看見。
就見枕頭上枕着一個頭顱,燒得面目全非,氣息微弱。
只看了一眼,詹勒胃裏忍不住翻騰。像他平日将人打個半死,都沒有眼前人來的可怕。
“神醫,替婁大人診治。”詹勒身子一轉,不去看床上。
神醫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抓起那只垂在床邊,燒爛的手。
婁夫人和馮依依站去一旁,不再阻攔。
神醫診斷完,看向婁夫人和馮依依的目光變了,好像是在勸人準備後事。
詹勒不願久留,直接離開卧房。
外間,西番皇子和幾位官員見着詹勒出來,也都客氣作禮。可一眼就看見詹勒身上的污穢,怪味兒更是難聞。
婁夫人站出來,對管事吩咐一聲:“帶衆位大人去前廳用茶。”
管事連忙走去前面引路,帶着衆人離開安臨院。
只是所有人都與永王保持了距離,一來他身上的髒污,二來這樣趁人病要人命的人,着實可怕。
眼見人都離去,婁夫人松了口氣,看看一旁的馮依依:“幸虧你想出這個法子,讓這些官員進來,永王才收斂。”
“也可能是湊巧了。”馮依依道,憶起剛才一幕,“婁大人如此,那些同僚不管能不能進來,禮道上是該走這一趟的,正好也是下朝的時候。”
只是馮依依沒想到,西番的二皇子會過來。
婁夫人捂嘴輕咳兩聲,看看卧房:“我去前廳那邊看看。”
說罷,婁夫人帶着婆子離開,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馮依依再回卧房,地上已經收拾幹淨,婆子們端着盆、提着桶,一溜兒走了出去。
此時,床帳裏又變得安靜,那只垂下的手還耷拉在那兒。
趙禦醫擦擦額上的汗,走過去輕掀開幔帳,将那只手送回去。
一擡頭,人驚詫的張大嘴巴,本就不大的眼睛瞪了老圓,聲不成調:“你,你!”
馮依依幾步過去,可不就看見床裏頭,婁诏大喇喇的倚着裏牆,手臂搭在支起的膝蓋處。
“趙禦醫悉心照顧本官,本官在此謝過。”婁诏低頭整理衣袍,随後身子一起,便從床上躍下。
趙禦醫不可思議的看着生龍活虎的婁诏,嘴巴半天沒合上。再看躺在床上的,燒得認不出樣子的人,才是這兩日他拼命拯救的人。
“婁大人,這是?”趙禦醫終于找回了魂魄,指着床上的人。
婁诏神情淡淡,看着那具替身冷冷勾下嘴角:“禦醫該做什麽做什麽。”
說罷,婁诏拉上馮依依,帶着人往外間走,冰封的臉瞬間緩和:“你一定聽出來是我。”
眼見兩人走出去,卧房只剩趙禦醫一人,确切說還有一個不死不活的。
趙禦醫暗道一聲麻煩,現在他真是騎虎難下,必須跟着婁诏演這一場戲。不過一想,說不準與他來說也是好事,到時候婁诏回歸朝堂,一身完好,他這個禦醫倒白撈了一身功勞,少不得嘉獎。
安臨院的人全部撤了出去。
婁诏立在垂花門下,眼看着遠離的那群人,眼中冷光一閃。
後面,兩人進了書房。
馮依依手掌來回扇着,鼻子皺起,離着婁诏遠了幾步。
“你躲什麽?”婁诏不是平日寬袍大袖,現在一身修身合體的勁裝。
少了些儒雅風度,多了幾分利索幹練,腰窄腿長,不變的還是那份自帶的矜貴高傲。
聞言,馮依依手擋住鼻子,指指婁诏身上。
婁诏低頭,瞬間明白是何意,無奈一笑:“你嫌棄我?”
“嗯。”馮依依點頭,乖巧的臉上全是認真。
婁诏站在原地,手裏拍打着自己身上各處,想要将那身怪味兒去掉。
“拍不掉的。”馮依依道。
也不知在床帳呆了多久,那些味道怕是都鑽進衣裏了。
“那便這樣吧。”婁诏拍拍手作罷。
他走到馮依依身旁,去勾她的手指,輕輕晃了下:“下次補上,我定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噴噴香。”
馮依依噗嗤一聲笑出來,一雙眼睛彎起。
“還笑得出來,誰方才頂撞永王?”婁诏摸摸馮依依頭頂,“不過你說得對。”
馮依依不客氣掃掉頭上的手,往後一退:“你怎麽會在卧房?”
婁诏手心一空,轉身往書架走去:“就準詹勒在我身邊放人,我就不能在他身邊放人?”
說着,婁诏不知道動了哪處地方,那高大的書架緩緩挪開,漏出一個黑漆漆的入口。
“放人?”馮依依念着這倆字,視線卻盯着書架後的入口。
婁诏從抽屜裏取出一截蠟燭點上,回頭對馮依依伸手:“走。”
馮依依想了想,手搭上婁诏掌心,随着人一起進了密道。
乍一進去,陰涼氣萦繞周身。燭光下,照出一排石階,一直往下,前面一片漆黑。
身後嘎嘎作響,是那書架重新歸位,将入口堵住,嚴絲合縫。
“這裏是你修的?”馮依依不禁往婁诏身邊靠了靠,心裏想起馮家書房也有一條密道。
婁诏腳步穩健,踩上石階,手裏擡高燈燭。他自己走用不着光,即便在微弱的光線,他也能行走自如。
“不是,原本就在。”
馮依依低頭仔細看路,聞言擡頭看眼婁诏:“原本就在?”
她記得婁诏說過,這裏原先是晉安候府。
黑暗中,婁诏的手一緊,扣住馮依依的五指:“是,可能也是想作為一條後路用。只是,終沒用上。”
馮依依似乎聽出了婁诏的淡淡惆悵,也就知道這條密道其實是通着外面,難怪婁诏能及時回來。
走下石階,就是一片平緩,前方似有微弱光亮。
馮依依跟着往前走,離那片光亮越來越近,看輪廓是一張桌子,上面擺着燈燭,點心果品。
不,那不是桌子,确切說,那是一張供桌。
婁诏松了馮依依的手,将蠟燭放在牆上的燈座中。随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袍,端素走去供臺前,伸手從上面抽出三根線香,靠近燭火點着。
線香插在香爐中,婁诏轉頭看馮依依:“依依,過來。”
馮依依走去婁诏身旁,如此也就看清了供桌上擺着三個牌位,兩大一小。
“傅承鄖,”婁诏牽上馮依依的手,看去供桌上,“我本名叫傅承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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