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梅桓幹燥的嘴唇蠕動, 搭在床邊的手極力想要擡起:“你,你沒事……”
麻木無力的手繼續去夠,想要拽上什麽一般。
馮依依走到床前, 伸手探上梅桓的額頭。手背試到灼人的熱度, 連睜開的半邊眼睛都染成紅色。
“他在發熱。”馮依依側過臉對婁诏道, 小聲猜測, “把你認作宋将軍了?”
婁诏收回手,對上梅桓的雙眼, 随後幫着搭好被子,将梅桓好不容易擎起的手塞回床上。
“放心養傷,宋越澤不久之後就會回京。”婁诏站直身子,後退一步。
這一句簡單的話,就是讓梅桓安心,不會将他交給永王。
“咳……”梅桓虛弱一咳,好像耗盡了力氣, 又像是安下心來,随後阖上雙眼。
一個輕微的動作就能扯到腹部的傷口, 哪怕輕咳一聲。
馮依依擰了濕手巾, 疊起搭在梅桓額頭上。見梅桓睡了過去, 她去到外間找婁诏。
屋外,婁诏站在檐下仰頭看着深沉夜空,好像在想什麽。
“他們會不會搜到清月觀?”馮依依站在門邊,心中總覺得不踏實。
婁诏側回身來,一身玄色勁裝, 極易融入黑夜中:“暫時不回,天亦道長頗受人尊敬,一般人不敢造次前來。”
“那便好。”馮依依輕腳一擡, 邁到屋外。
怕冷風灌進屋中,馮依依回身将門關緊,後面坐在檐下的木凳上。
只有一把凳子,婁诏直接坐上地上,緊靠着馮依依:“他是一個人去的,在鳳鳴樓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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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依依試着自己的手被婁诏拉走,然後捏着柔柔的手心:“一個人?”
永王出行,向來帶着不少人,梅桓一個人前去,這怎麽看都像是去搏命。
“梅桓善射,今日就是用箭傷了永王右肩。”婁诏腦袋一歪,靠在馮依依腰間,“我在想,宋家和永王有什麽糾葛?”
一個皇親常年在京,一名武将駐守西北,多年來不曾交道,梅桓刺殺永王的動機,婁诏想不通。
而且,這樣着實冒險。一旦梅桓被抓,豈不是牽連整個宋家?
雖說交集不多,但是婁诏覺得梅桓并不是那樣魯莽的人。
馮依依也想不通,卻想起另一件事:“孔深被放出順天府了?”
“對,”婁诏仰臉,手指與馮依依扣在一起,“昨日過晌的事,順天府審不出他什麽,只能放人。”
“那詹興朝呢?”馮依依問。
“他?”婁诏一側嘴角微勾,藏着那抹冰冷在黑暗中,“做夢!”
風刮得厲害,整片竹林往一邊傾倒。
馮依依手心發癢,低頭就見到婁诏的手指在她手上寫着字,是她的名字:依依。
。
翌日,外面陰沉一片,馮依依在客房醒來。
推開房門,外面一片連綿秋雨。
照顧鴨子的女道,照例每日這個時辰經過,風雨無阻。見着馮依依站在檐下,女道對她一笑。
天涼了,身上的道袍抵擋不住濕寒氣。
竹林間的石徑上走來幾個人,最前面的是梅媽媽,後面跟着兩三個婢子。
馮依依眉間一皺,沒想到林家人這樣一大早過來。
“表小姐受驚了。”梅媽媽收了傘,站來屋檐下。眼瞧馮依依只穿着一身素淡道袍,心疼的啧啧兩聲,“瞧瞧,這是多受罪?”
後面三個婢子各自托着東西送進屋裏,垂首一語不發。
馮依依面上無波,心裏卻不禁着急。林家來人,發現梅桓的事當如何是好?
“媽媽怎麽親自過來了?”馮依依笑着,嘴角甜甜翹着,“我還想等雨小些回去。”
聞言,梅媽媽眉頭一皺,趕緊拉着馮依依往屋裏帶:“可別等了,老太君在家裏擔心了一晚上。”
馮依依倒也順從,随着人就進了屋裏:“沒想到會碰上這事,昨日從銀樓出來還好好地。後面想起托道長給老太君做的安神茶,便過來順道捎着,誰知道外面就封了。”
“誰說不是?”梅媽媽一揮手,婢子們退了出去,“大姑爺過去說了,是那永王府故意刁難咱。放着刺客不去追,為難你個姑娘家。”
馮依依往桌上一看,是給她帶來的新衣:“他們也是盡責罷了。”
“我看不像,”梅媽媽知道老太君疼愛馮依依,所以自己也跟着上心的緊,“他們分明是在給咱國公府難堪。”
說着,梅媽媽親自動手為馮依依穿衣,一樣一樣打理的仔細。
見此,馮依依心生疑窦,低頭看着新衣,款式料子華麗不說,這不是常日裏所傳的便裝,頗有些隆重的意思。
還未相問,梅媽媽先開了口,往後退開兩步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全是滿意:“誰知今兒怎就落了雨?去一趟将軍府也怪麻煩。”
“将軍府?”馮依依垂下眼簾,手裏一提裙裾,便展開羅蘭色百褶長裙,上面繡着清水芙蕖。
“是,今日喬夫人要去将軍府,原本林苑小姐要去,這不早上大姑爺過來說人着了涼,留在大姑娘那邊。”梅媽媽解釋一番,笑着道,“将軍夫人知道表小姐從辛城過來,特意讓你過去說說話。”
“是這樣?”馮依依點頭。
這樣收拾完畢,簡單用了早膳,一行人離開清月觀。
梅媽媽去天亦房中取安神茶時,馮依依偷偷去了梅桓房間。
門開着,婁诏已不在,裏面的床也空了,只剩光禿禿的床板,連一床褥子都沒有……
馮依依心裏咯噔一下,身形猛然一晃,手扶上床頭堪堪穩住。
什麽都沒有,是不是梅桓他傷太重,沒挺過去?轉念一想,或許是婁诏已經将人帶走?
可梅桓的傷勢那麽重,婁诏自己也是藏在暗處,不能被人知道,是怎麽離開清月觀的?
沒時間想那麽多,馮依依上了去将軍府的馬車。
路上人不多,最近一段日子出了太多事。未來左相馬車被炸,傅家舊案重提,昨日永王又遇刺。
可想而知,京城是怎樣一副局面。
臨街商鋪俱是緊閉店門,風雨中給人一種蕭條感。
馮依依坐得端正,低頭整了整衣袖:“喬夫人去将軍府,看來是要定下日子了。”
“應當是,”梅媽媽探過身去,幫着馮依依扶正發上的簪子,“老太君的意思是年前直接完婚。後面,姑娘們的親事也好準備。”
隔着一層竹簾,馮依依看見前面騎馬領路的林晉,風雨中披了一件灰色雨披。
“晉公子的親事,應該也快定下。”梅媽媽看過去。
到底是家裏無足輕重的庶子,梅媽媽也只是簡單說說。
半道,快到将軍府的時候,喬氏的馬車緩緩而來,隔着窗戶,同馮依依打了聲招呼,不忘提起昨日的驚險。
很快,馬車一前一後進了将軍府。
相對于國公府的奢華,将軍府簡單許多。大是大,但是處處透着一股簡易,盡是蒼勁的樹木,極少那些奇花異草。
仆婦們忙着撐傘,雨天出門實在不方便。
林昊焱站在馮依依身旁,平時總是帶笑的臉現在略有收斂。
“表妹放心,我饒不了孔深那厮。”林昊焱轉臉看馮依依,“你好心讓他娘子進牢見他,他轉頭就出來找你麻煩。”
馮依依點下頭,也不好說她讓馮寄翠進去,其實也不是好心。
宋夫人同喬氏走在前面,一行人往前廳走。宋将軍有事,此刻并不在府中。
進廳坐下,下人上茶。
今日沒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喬氏領着林昊焱過來,想讓他同宋家姑娘見一見,順便與宋夫人談談後面定親的事。
這上面,男方家裏總該主動的。
來之前,馮依依也聽過宋将軍的事,說是用兵如神,力大無窮,脾氣暴躁。
而前面坐着的宋夫人卻是個溫柔女子,說話輕聲細語,身形小巧。常年跟着男人在西北邊陲,本身卻是江南人。
“阿瑤還病着,夫人跟世子見諒。”宋夫人一聲歉意。
喬氏連忙擺手,臉上頗有幾分關切:“可得好好養着,女兒家身子嬌貴。”
左右,禦賜的婚事還能退了?喬氏便斷定,宋家女兒是長相醜陋,不敢出來丢人。
林昊焱一直端正坐着,臉上淡淡笑着。
一旁,馮依依瞅見,伸出手戳戳林昊焱手臂,小聲道:“表哥,你笑什麽?像只黃鼠狼。”
“黃鼠狼?”林昊焱桃花眼盛滿潋滟,手裏轉着茶盞,同樣湊近小聲道,“那我這是來給雞拜年?”
喬氏見下面倆孩子湊一起嘀咕,輕咳一聲:“大郎。”
林昊焱站起身,走到廳中,對着兩位夫人行了一禮:“衙門中還有事做,晚輩不能在這邊久留。”
“快些去忙。”宋夫人善解人意,當下就吩咐家裏管事去送林昊焱,轉而看着馮依依,“馮小姐覺得悶,也可以出去轉轉。”
馮依依起身,盈盈一禮。知道兩位夫人是想商談定親事宜,她不便留下來。
梅媽媽一直跟在身後,不免就有些懷疑:“宋家姑娘的身子骨這麽差?那整日裏的傳言怎麽回事?”
馮依依不語,心裏還在惦記梅桓。
沿着游廊繼續往前,一路上并沒有見着幾個人。宋家人常年駐守西北,京城府邸只留了幾個人照看。
前方是馬廄,馮依依停下來,見着一個高大身影從馬上躍下,不在意落下的雨水,那人一把掀開頭頂的羽披兜帽,露出一張剛毅的臉。
“他就是征西大将軍宋衡。”梅媽媽在馮依依身後提醒。
宋衡大掌拍拍駿馬脖頸,随後往游廊上走來。
“晚輩見過将軍。”馮依依行了一禮,纖巧身影立在廊柱旁。
宋衡解了雨披扔給身後随從,低頭看看小小女兒家:“馮依依?你在辛城見過宋越澤?”
“見過。”馮依依應着。
“走,跟我說說他。”宋恒粗聲大嗓門,頭發微濕。
馮依依點頭,跟在宋恒身邊往前走。梅媽媽跟在兩人後面一段距離。
宋衡四十多歲,身體健碩,虎背熊腰,走起路來也是铿锵有力,果真是一代大将。
馮依依知道婁诏很高,關語堂也很高,但是都比不上宋恒高大健壯。身上帶着武将的殺伐之氣。
再看相貌,宋越澤應是随了宋夫人多些,樣貌清秀,宋衡比較粗犷,甚至有些兇。
也就是問問宋越澤在辛城做了什麽,宋衡看起來也是話不多的樣子。
“梅桓,”宋衡腳步微一頓,裝作無事的看去前方,“多謝馮小姐相救。”
聞言,馮依依亦是一怔,壓下心底驚詫,繼續邁着步子無事般前行:“将軍不用謝。”
兩人往前走着,從後面看着只像是長輩和晚輩的對話。
實則,馮依依現在心裏有數,宋家已經知道梅桓的事情,或者說已經将梅桓給妥善安排。
這也不難解釋,清月觀的屋子空了。而讓她來宋家,不過就是向她道一聲謝。
回國公府時,馮依依同喬氏乘了一輛馬車,雨水依舊滴答不停。
街上随處可見守備營的将士騎馬巡視。
馮依依看看外面陰霾天色,想着,或許後面還有更大的風暴。
。
天色将黑不黑,正是上燈之時。
一輛運菜的馬車從将軍府後門進入,一路到了倉庫前。
倉庫的地窖內,一盞青燈燃着,在冷硬的牆上投下一片影子。
“咳咳,”梅桓手捂着腹部,支撐從木床上起身,臉色複雜看着面前的人,“爹。”
宋衡握緊雙拳,額上青筋暴起,張嘴就罵:“混蛋,你不死在外面,老子打死你!”
說着,宋衡高高舉起手。
“爹,阿桓傷着。”宋錦瑤站在床邊雙手攔住,擋在梅桓身前。
宋衡怒瞪雙眼,手上是十足十的力氣:“阿瑤你閃開,這小子想死,老子送他一程!”
“你打死他,娘怎麽辦?她最喜歡阿桓,還不哭死?”宋錦瑤道,雙臂伸着就是不讓。
“你娘,”宋衡舉起的手漸漸松了力,臉上也沒有方才的暴躁,“別讓她知道這事,她身體不好。”
宋錦瑤點頭,就知道關鍵時候拉出母親最有效。
天下人皆知宋将軍骁勇善戰,赫赫英雄。實則很少人知道,這高壯勇猛的漢子,最大克星就是自家夫人,那個嬌小玲珑的江南女子。
“阿瑤,你出去,我同他有話說。”宋衡盯着梅桓,後者低着頭一語不發。
宋錦瑤不放心的看看兩人,随後走出了地窖。
經過一日,梅桓的傷口正是最疼的時候,就算他強忍着,但嘴角的輕微抽搐仍出賣了他此時的狀況。
“學會陰奉陽偉了?”宋衡尤不解氣,恨不得一腳将眼前小子踹飛,“就你那點兒本事,還去刺殺?去給人當靶子還差不多。”
梅桓吸了口氣,額頭疼得沁出細汗:“我忍不下……”
“忍不下什麽?”宋衡脾氣急躁,直接截斷梅桓的話,“忍不下就跑去讓他們砍死你?”
“我,”梅桓擡頭,滿眼仇恨,“他被炸得人不人鬼不鬼,躺在床上至今不知死活,我如何能忍?”
宋衡濃眉一皺,想要罵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梅桓臉上扭曲,身子勾成一團,眼尾泛紅:“十年前雙親被害,他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那時候小,記不得太多東西,我怕再忍下去,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阿桓?”宋衡喚了聲,眼中暴躁轉化為悲傷。
“梅桓,”梅桓笑了聲,痛苦仰臉,“沒人生還。”
宋衡搖搖頭,轉身走出地窖,等在外面的宋錦瑤趕緊跑了進去。
雨一直下,清洗着靜寂的黑夜。
宋衡走到後門處,一直到了牆邊那棵張牙舞爪的老石榴樹。
樹下,有人披着長長雨披,整個身軀罩在裏面,深深兜帽遮住容顏。
宋衡淋雨走上前去:“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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