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石榴樹上挂着果子, 一個個飽滿垂下,像圓圓的小燈籠。

婁诏回過身,推開頭頂兜帽, 露出一張玉面:“宋将軍。”

雙手拱起腰身一欠, 兩人相互做了一禮。

宋衡站在雨中, 不禁上下打量面前青年:“你真的沒事?外面傳言婁大人傷勢極重, 不能出門。”

收斂起适才在地窖中的暴躁,現在的宋衡穩當持重, 一副大将風範。

“将軍也說是傳言,”婁诏不在乎自己暴露在宋衡面前,任憑雨水打濕臉面,“本官也是第一次知道,将軍還有個義子。”

宋衡伸出左臂,指着一條不起眼的小道。

婁诏會意,微一颔首, 随人一道前行。

“婁大人想為傅家翻案?”宋衡雙手背後,聯想最近種種, 怕是都出于身旁人之手。

宋衡是行軍打仗之人, 不懼風雨, 一點點秋涼并不放在心上,兀自淋雨前行。

婁诏的身影沒在黑暗中,聞言也不慌:“順勢而為,必要時候扳倒政敵,總要用上各種辦法。”

“呵, ”宋衡回看一眼年輕男子,哼笑一聲,“婁大人倒是心懷坦蕩, 這種話都敢說出。”

婁诏淡淡一笑,聲音如雨清潤:“宋将軍不問朝堂事,本官又有何可隐瞞?”

宋衡腳步一頓,擡頭看着高牆:“談何容易?永王是皇親,朝中實力根深蒂固,你知他暗中藏了多少人?”

“謝将軍提醒。”婁诏淡淡一語,并未再多表示。

“你以為他真的會信你在家躺着?僅憑他去了婁府看那一眼?”宋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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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诏不答,十多年,心裏的目标從沒有變過。即便他一個人籌謀,面對永王的根深蒂固,也從沒想過退縮。

滅族之恨銘刻入骨,怎能忘?

“令郎已經送回,将軍留步。”婁诏搭好兜帽,回頭轉身離開。

宋衡攸的轉身,目光鎖住一片漆黑中的身影:“傅承鄖!”

這一聲名字十幾年後再聽到,婁诏腳下不由一頓,正落在地上一攤水窪,身影罩在石榴樹下。

“你真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扳倒永王,為傅家洗冤?”宋衡極力壓住自己的大嗓門兒,幾步到婁诏身後。

婁诏餘光一瞥,眸中冷光一閃:“宋将軍慎言。”

“你不認?”宋衡冷笑一聲,“旁人可不會去選當年晉安候府的舊宅。”

“離中書都院近,本官上值方便。”婁诏很快平複情緒。

轉身面對宋衡時,所有複雜盡數藏在平靜的臉面下。多年來,他早已經習慣如此。

“別跟我來這一套,”宋衡大手一揮,顯見的不信,“有誰會去選一座兇宅?當初我就覺得納悶,荒廢了十幾年,你住了進去。”

雨刷刷落着,順着雨披彙集滑下。

婁诏眼睛一眯,顯然宋衡是認定了他的身份。隐藏十幾年,只因為入住晉安候府舊宅而認出他是傅承鄖,這實在牽強。

也就想起之前,南下路過魏州之時,當時婁泉說過,有人在底下打聽過他。

莫非,打聽他的就是宋衡?

“哼,你個沒良心的兔崽子,都不想進屋去看看你的姨母?”宋衡罵了聲,恨不得提腿踹上一腳。

婁诏心中一動。宋衡口中的姨母便是指的宋夫人,與他的母親是表姐妹。當時宋家猶在京城,兩家走得頗近。

如此一想,其實在辛城,宋越澤就曾經淺淺試探過。提及那些幼年之事,傅家的點滴。

見婁诏不說話,只是一雙深眸與自己相視,宋衡嘴角一抽:“怎麽?還得我讓人把婁大人你擡進去?”

“不必,”婁诏嘴角清淡,微微一笑,“我不是宋将軍要找的人,我姓婁,魏州婁家長子,婁诏。”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無有絲毫情緒波動,像此刻的秋雨般冰冷。

“你說什麽?”宋衡雙目一瞪,氣的笑出聲來,“好,真好,你爹還在的話,準被你氣死。混賬東西,沒一個省心的。”

婁诏不欲久留,客氣開口:“宋将軍好生照顧令郎,留步。”

說完,婁诏轉身離開,穿過石榴樹下,徑直出了後門。

“傅承鄖,你給老子站住!”宋衡怒吼一聲。

然而,門邊的人沒有一絲停留,身形一閃走了出去,雨披的一角翻飛一下便消逝不見。

“這……兔崽子,你以為每次都有人讓西番皇子去婁府?”宋衡一時無語,高大身軀像一座鐵塔般立在雨中。

好像無處撒氣,宋衡一掌拍上身旁石榴樹。

“咔嚓”一聲,一截粗枝直接斷裂,墜落到地上。接着,樹上的果子也紛紛掉落,吧嗒吧嗒滾進泥水裏。

宋衡一怔,圓着嘴張了半天,深吸一口氣:“完蛋,夫人的果子。”

雨下更大,宋衡龐大的身軀鑽去樹叢裏,蹲在泥地上,撿起剛才掉落的石榴,一顆顆仔細擦幹淨,兜在衣擺中。

婁诏從将軍府出來,乘上一輛馬車,雨中往前行去。

路上,守備營的人巡查,車夫會遞上一枚通行玉牌,對方見了,便就不再阻攔,如此一路暢通。

婁诏身子坐直,手裏一下下摸着鯉魚腰佩,指尖是溫潤的瑪瑙觸感。

宋衡知道他的身份,并不在婁诏的意料內。有着宋夫人這一層關系,到底過去這麽些年,還有人記着他。

僅憑他重回晉安候府,宋衡便能猜出他的身份。這個大将軍的內裏可不像外表那麽粗犷,當真有勇有謀。

馬車一路向北,直到了北城門下,守城士兵将車攔下。

車夫像之前一樣,将玉牌送上。

婁诏穩穩坐于車內,耳邊盡是雨水落下的滴答聲。

現下這種時候,他不能同宋家扯上什麽。用傅承鄖的身份扳不倒永王,得用婁诏才行。

屋中,宋夫人坐在軟榻上,手裏翻着一本冊子,正在燈下仔細看着。

宋衡從外面進來,給了婆子眼神,後者便不再說話。

“将軍大晚上,是冒雨去哪兒了?”宋夫人臉不擡,手裏翻了一頁,溫溫柔柔問了聲。

宋衡收回想往卧房邁的腳,高高大大立在那兒,像個被人抓到的搗蛋孩童,動也不動:“去外面跑了兩步。”

說完,剛毅的臉上幹笑兩聲,頗帶讨好之意:“夫人還在為阿瑤的事情忙?”

宋夫人放下手中冊子,從榻上起身,纖柔的身子一步一步而來:“這是怎麽回事?”

走到宋衡面前,宋夫人視線落在他一兜子石榴上。

“就可能雨下太大,這些果子熟透落在地上。”宋衡咽口口水,低頭看着自己夫人。

“哦,”宋夫人淡淡一應,順手撈起一顆,“可惜了,不知是哪棵樹上的?”

“就,”宋衡五大三粗的漢子,嘴邊支吾着,“就東牆邊上的。”

宋夫人對婆子揮揮手,潛人下去。婆子恭謹彎腰,退出去後将門嚴嚴實實關好。

門關上的一瞬間,宋衡臉色認真起來,一兜子石榴,現在就像兜了一顆顆雷彈,下一瞬就将他炸成灰。

“夫人……”

“宋衡,你都學會跟我說謊了?”宋夫人将那顆爛石榴往桌上一擱,随即坐上凳子,臉一別,“這府裏哪有第二棵石榴樹?”

宋衡趕緊蹲在人面前,仗着身材高大,正好與夫人平視:“夫人別氣,我錯了。”

宋夫人秀美的臉繃緊,一句話不說。

“是後門那棵,”宋衡兜着那麽多石榴,蹲在地上實在別扭,可又不敢走開,“我就輕輕拍了一掌,誰知道全都落地。後面我都撿回來了,你看。”

宋夫人氣得臉鼓鼓的,盯着那一堆石榴連嘆幾聲:“撿回來有何用?我囑咐過你,樹上石榴是要給阿瑤定親用的,你……”

“我錯了,夫人消氣。”宋衡連連賠不是。

“你瞧你這樣子,哪像個将軍?”宋夫人看着宋衡一身濕透,更是來氣,“來不來就一口粗話,我瞧林家世子那樣小,都比你會說話。”

宋衡臉上笑沒了,站起來将石榴一股腦兒撒在桌上:“夫人,這些個小白臉兒,我最看不上,一個個的繡花枕頭。你莫不是還想着……”

“我想什麽?”宋夫人一拍桌子,擡臉看宋衡,“孩子給了生了兩個,你說什麽渾話?”

“咳,”宋衡不自在的抓抓腦袋,外人面前的氣勢,在夫人這裏煙消雲散,“我沒說,我是問夫人你肩酸不酸?”

邁步到了夫人身後,宋衡兩只大手幫着捏肩,手上拿捏着輕重,哪還有剛才教訓人的威風?

宋夫人擡手拍了肩上那只手一聲脆響:“把你的熊爪子拿開!”

後面人死皮賴臉的不松,還笑嘻嘻問:“夫人,這個力度可還好?熊爪子好啊,到時候給你用來煲湯。”

面對厚臉皮的男人,宋夫人沒了脾氣,只道一聲:“只能再找找了。”

“夫人勞累,這些小兔崽子将來不孝順,我給他們打斷腿。”宋衡連忙附和。

宋夫人無奈,嘆了一聲:“也不知阿桓怎麽樣了,一個人在西北,總讓我擔心得慌。”

“他?”宋衡笑笑,“有手有腳的,還不是到處蹦跶?”

宋衡不敢把梅桓的事情說出來,這件事必須爛在肚子裏。不管那永王是不是該殺,刺殺皇親總是大罪。更何況,梅桓的身份現在必須藏住。

想到這兒,腦海中又出現婁诏那張安靜的臉,似乎什麽事情都影響不到,才剛過弱冠,便如此深沉。

宋衡的那句繡花枕頭,絕用不到婁诏身上。他也沒想到,十幾年而已,那個孩子一步步走來,成了當朝權臣,未來左相。

“将軍,”宋夫人緩了臉色,聲音柔柔,“阿瑤的事情過後,也該阿澤和阿桓了,早日定下,也去了心事。尤其阿桓,他命苦,咱得給他成個家。”

宋衡手裏動作一輕,垂首道:“夫人打算就好。”

宋夫人搖搖頭:“當年他家遭難,虧着将軍你暗中從那些人手裏把他救回來,不然真不知道他會被送去哪兒?”

“娘的,”宋衡罵了一聲,只差啐出口來,“那些雜碎抓了一群孩子,還能送去哪兒?老子把船燒了,把他們全扔進江裏喂魚。”

兩人一時無語,那些相貌好的小兒,不就是養着将來給那些權貴亵玩。

殺幾個拐子喽啰作用不大,後頭的那些權貴有的是辦法。

眼見進了十月,經過前幾日的那場雨,天氣顯而易見的開始轉涼。

馮依依今日要去婁府一趟,順帶送一張林昊焱的定親貼。

林家湖邊,幾個姑娘笑聲傳來,正在拿着網子撈魚。

馮依依從游廊走過,前面林晉已經在等着。

“表姑娘。”打聲招呼,林晉便說了此次前去帶的禮品。

馮依依點頭,兩人一起往府門走去。

在外,人人都知道婁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別說左相,就是性命不知何時,就會被閻王收走。

出去大門,林晉腳步一頓,看着下面停着的馬車:“恕我多言,表小姐為何不澄清?”

聞言,馮依依一詫,一時不明白林晉話中意思。

“與婁大人之事。”林晉一提。

馮依依垂首,踩着石階下去:“是府裏說什麽了?”

林晉跟随在側,一身素淡袍衫,聲音很輕:“并未,只是現在京城形勢,永王勢大。都說前些日子那場刺殺,出自中書侍郎府。”

“表哥信嗎?”馮依依對人一笑,嘴角淺淺勾起,“凡事講證據,莫要訛傳。”

林晉稱是,走到馬車旁,說手幫人掀起門簾:“咱是講證據的光明人,卻不是人人都講。”

馮依依颔首,随即進到車廂內。

落座後,跟随的婆子也上了車,随後馬車緩緩向前。

馬車微晃,林晉方才也就說了兩句話,可是馮依依聽得出,是讓她遠離婁家。

到了婁府,馮依依只帶了婆子進去,林晉和馬車回了國公府。

幾日不見,婁夫人消瘦不少,加之天涼,咳症似有加重之勢。

安臨院,趙禦醫現在也沒了脾氣,整日該做什麽做什麽,後面幹脆大起膽子,照着躺在床上的人試藥。

左右,那躺着的又不是未來左相,而是一個半死的廢人。

院門緊閉,閑人誰也進不來。

書房牆角的花架上,擺着一盆綠菊,花瓣悠閑四下舒展,像是美人勾起手指,繁瑣妖嬈。

馮依依往前傾身,嗅着淡淡花香。

一只細長的手伸過來,直接折了那朵盛放花兒,再看已經撚着他的指尖。

“才開的。”馮依依皺眉,不滿瞪着婁诏。

婁诏看看花,又看看馮依依,伸手将人拉來自己面前:“來,我給你戴上。”

馮依依擡頭,看見婁诏的下颌,他的手指在她的發間撥弄,将那朵才盛放的花兒簪于她的鬓間。

“看,”婁诏扶上馮依依雙肩,笑着對上她的眼,“我家依依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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