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獸夾痛痛痛痛痛=-=
一束熱烈秋陽撒入車內,隔着挑起的簾幕,兩人對峙着無言。
慢慢的,阿合奇收了那玩世不恭的笑,神色嚴肅起來。
道岳兩指一翻,按停了不斷撥撚着的墨黑佛珠,他唇角微揚:“他不過是個不受寵的郡王,犯了涼國皇帝命格的不詳人。要說用途,恐怕還不如個校尉散騎有用吧。”
阿合奇古怪地哼笑了聲,帶了些玩笑惡意地回道:“提耶,阿哥!你難道忘記九年前說過的話了?照我看,那小郡王說的若是真話,便是還俗去娶妻也沒什麽的。”
見族兄阖眸淡然,阿合奇口不擇言刻意說:“或者,再運作些手腳,讓那小郡王更信任咱們些……”
“你想做什麽。”僧人聞言睜開眼,語意雖淡卻十分威嚴,“毀傷無辜之事,不可。”
又是一聲重哼,簾幕刷得一聲被甩落:“無辜?別忘了王後是怎麽死的!”
下了車後,江小蠻愈發覺得後背腰臀上的擦傷,火辣辣得疼了起來。
她本想着繞路回驿所叫韶光看看傷勢,可念頭一轉,還是轉了方向,徑自朝皇宮趕去。
雖說貴妃答應過讓她自個兒挑夫婿,可今日房文瑞那陰恻的嘴臉,仍然叫她心中不安。
到了宮門口,恰好遇着了內侍監總管—許集。
“許太公,貴妃未出門吧?”對這位服侍了三朝天子的老宦官,江小蠻一貫十分尊敬。
“是是是,今兒本該去驿所看郡王,瑤華宮卻是來了位貴客。”
老宦官滿面含笑,他是看着江小蠻長大,也是宮中為數不多曉得她身世遭際的。甚至多年前,惡卦昭示之時,景明帝正吸了過量的五石散,随手拎起年幼的江小蠻,差點就推進太液池裏,就是許總管冒死攔下的。
許集笑呵呵地引着她朝裏走,一邊也讓人去內侍監那兒作了記錄。
原來先皇後故後,涼國天師的第二卦,留了江小蠻一命,只是每月進宮次數不得過三,且及笄前絕不可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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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跨進瑤華宮門前,許集微佝着身子拉了拉她的胳膊,憂心地看了眼她額角的紅痕:“郡王的婚事……是蜀侯夫人直接奏報的陛下,貴妃先前并不知情。”
江小蠻聞言心喜,忽的想到了些事,毫不避諱地拍了拍老宦皺褶遍布的手:“許太公,蠻兒前兩日在莽山,挖了兩株孤品牡丹。倒差點忘了,明兒便差人給您送去。”
許集心中一暖,他年已花甲,無親無故,雖說在宮裏還算得勢,卻唯有這一個小公主真正在意惦記自己。
看着她杏眸靈澈的圓潤臉龐,許集點點頭,轉身也疾步朝聖玄宮而去。他偌大年紀,看人極準,那房家嫡子絕非可托付的良人。若是貴妃不管,他拼了這條老命,也得多多轉圜。
瑤華宮占地極廣,珍禽異花,貢果寶玉,直是亭臺水榭,五步換景。
在西偏殿外,滿池碧意的抱廈邊,石墩上坐了兩個穿雲戴玉的婦人。
其中一個膚色賽雪,只穿一件榴紅色八寶抹胸裙的婦人,便是當今天子盛寵了十四年的蓮貴妃。
“玉真給姨母請安。”見還有旁人在,江小蠻端正了身子,安安分分地好好行了個禮。
她杏眸微掃,訝然地發現陪坐的那位,壯得像輪滿月般的命婦,形容委頓,一雙腫眼泡紅白交替,分明是哭過許久了。
這般神色意态,叫她想起多年前,生母許皇後故去後,那一班守喪人的模樣。
“行了,蠻奴。這位是蜀侯夫人,也是你嫡親的姑母。來,上前來。”
蓮貴妃有大半月不見女兒,拉到石凳邊,撫着她的頭發,便眼含斥責地叫人拿傷藥來敷她撞紅的額角。
湊近了看,才發現蜀侯夫人圓胖的臉上,一雙淩厲微垂的眼睛,同其子房文瑞生得如出一轍。雖是親姑侄,兩人卻幾乎沒怎麽見過。
說話間,江小蠻本能的覺察出,蜀侯夫人看自己的眼神,絕非善意。
等貴妃譴人送走了客人,她張口便問:“姨母,我等會兒能去看看蕭美人嗎?”
蓮貴妃斜睨了殷紅眼尾,點了點她腦門:“怎麽,本宮還當你這小混蛋第一句要質問呢。”
她母女兩個素來便難和氣,話一出口,就見江小蠻扁扁嘴:“不是說叫我自個兒挑驸馬,方才那什麽讨人厭的侯夫人,是不是哭求您應了婚事?”
“越發沒規矩!那也是你姑母。”蓮貴妃也迅疾冷了臉,将她朝後推了把,“你與房文瑞的婚事,陛下已然定了。侯夫人過來,是怕高攀了,反是來叫我勸陛下去的。”
“我呸!”江小蠻恨恨地想說句粗話,卻又到底沒敢。她別過臉去,不願再多問了,“分明就是那對母子去阿耶面前求告的,還來瑤華宮作好人了。不用姨母,我自去找阿耶去!”
說罷,跺跺腳頭也不回地便跑開了。
禦池邊,蓮貴妃起身,如一只火雲仙鶴般,來回邁步數圈。倏而蛾眉微蹙,朝大宮女畫偃耳語了幾句。
出了瑤華宮,也才午時剛過,江小蠻便想去看看蕭滢。
可是到了沁秀宮偏殿,卻被小太監告知,蕭美人一大早叫陛下接去了,還未送回來呢。
涼國民風開放,她一副道人打扮,又是個沒長開的模樣,是以在殿外樹蔭下坐了,也不讓人覺着有什麽不妥的。
雖有宮人識得她,卻也礙于命格的說辭,不好請她直接入殿去。江小蠻就這麽倚着參天老樹,直等到申正時分,才遠遠見着一乘軟轎擡了過來。
她抹了把額上的汗珠子,又揉揉眼睛,清醒過來便一骨碌爬起來,三兩步沖到了軟轎跟前。
“滢娘,姨母叫你過去吃茶呢。”到底是身份有別,她每回來找蕭滢,便總是托了貴妃的說辭。
軟轎裏,蕭滢下意識擡手擋了擋項間青紫,神色凄怆,開口卻是溫聲勸慰:“小蠻,我害了頭風,剛在陛下那兒吃了藥,現下得馬上歇了才好。貴妃那兒,勞煩你,就說明兒一早我再去。”
言罷,也不等外頭怎麽回應,便故作困頓,叫宮人将自己擡了進去。
明日正是八月十五,阖家團聚的中秋佳節。
可江小蠻沒來得及說,這個月三次入宮的機會,她已經全都用完了。
她兀自在宮中晃了圈,最後還是老宦許集找着了人,說是陛下還未将婚事答應下來,然而告了假,親自将她好生送回了驿所。
在驿所的老銀杏下,老宦看了眼金黃漸染的枝芽,走前留了句話:“照陛下的性子,絕等不得一年之期,指婚也就是這兩三月的事。郡王你……但從速尋個品性才貌俱佳的,也不必管甚家世。”
送老宦走出驿所青苔遍布的舊巷,江小蠻倏然間便紅了眼眶。
這些話,原本該是父兄阿娘與她講才是。
八月十五這日,知道貴妃會出宮來看望,江小蠻卻刻意天不亮起來,騎着馬直接躲去了講習所。
不過數十日功夫,她便摸清了道岳的作息,每日辰時都會與信衆一同聽他講經。
“江河枯竭,山川倒轉,貧僧宏願不改。”
那低沉如鐘鼓的嗓音時不時在她耳邊回響,可江小蠻聽經聽着,便越發催生出心底那點原本渺然的思慕。像是樹種生了根發了芽般,不可抑制得瘋長蔓生。
僧人又如何,她忽然想看看,還俗究竟有多難。
這一日,道岳從莽山腳往山門去的時候,便發覺身後有枝葉破碎的聲響。
這麽多年,他雖是剃了度,可騎射功夫卻從未放下過分毫。
僧人輕撥念珠,先是警惕地緩行,等發覺後頭跟着的人是誰後。他心底微微一詫,腳下頓了頓,繼而生出些嫌惡厭煩來——這小郡王,也不知為何,近來時常留心自己的行蹤,甚至還總是偷偷跟蹤暗訪。
涼國皇室,與他有殺母滅國之仇,是以,他并不願多對着江姓皇族。
“嗔恨是邪魔……”察覺到心念波動,道岳口誦經文,加快了腳步。
跟在後頭的江小蠻,漸漸便有些腳力不支起來。
二刻後,原本還依稀可見的僧人背影突然不見了。她暗捶了腿,只嘆自個兒腳力不夠,沒能一直跟着。
正頹喪間,一轉眼,那熟悉的背影換了個方向出現。
天色越發昏暗,西邊天烏雲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大雨了。山風拂過,帶來些涼意,殘暑是徹底消盡了。
她當即欣喜,想着今日無論如何得跟了上去。閩寧寺東邊山腰裏,到時,只要假作迷路無歸,便能趁雨到寺中借宿了。
雖然天色暗淡,可江小蠻也依然不敢跟得太近,她想着便是跟丢了,自個兒直接去閩寧寺也是行的。
枯枝荊棘間,她仔細地起落躲避。耳邊,是熟悉的鳥雀獸音。松林越走越密,周圍的環境也陌生得很,可莽山,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也曉得并無猛獸,因此也沒什麽可怕的。
又這麽跟了片刻,望着前頭的僧人背影,江小蠻卻突然心中一凜。
不對!
從‘道岳’第二次出現後,她跟着的速度有快又慢,此人始終不遠不近,難不成是背後長了眼睛?
只有一種解釋——此人是配合着她的腳步,是在誘她跟着。
這一下想明白了,再看周遭陌生的密林,江小蠻不禁遍體生寒,立定了腳跟,扶在一棵古樹邊。
果然,前頭的僧人也立刻停下了腳步。
她連忙拔腿轉身,可是才跑了兩步,忽覺腰下一麻,腳下一空,便朝斜坡下滾去。
好在坡平葉深,覺察到身後響起的人聲,她趕忙忍痛爬起,不管不顧地朝前逃去。
“啊……”機括觸動,左腿處傳來的痛楚,幾乎要讓她立時暈厥過去。
慘叫聲被壓在喉間,江小蠻低頭一看。
整只左腿被夾進了一只生鏽的獸夾裏,碩大的百齒鏽夾像是捕猛獸用的,此刻有兩根長齒幾乎對穿過她的小腿上部,頃刻間,便是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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